桑树被烧的近乎中空,枝干叫她猛地一踩,‘咔嚓’一声断裂开来,直直朝着两人迎面打来,宋谏之拦着人侧过身,但未来得及,眼看百斤重的枝干就要打到撄宁背上,他果断抬臂隔挡开。
枝干荡回去的功夫,他已经抱着撄宁闪到了一旁空地。
后背猛地受力,撄宁察觉到事情不对,回头瞥了眼,摇摇晃晃的枝干还垂在树上。她瞪着一双圆眼睛看向宋谏之,急切开口问:“你怎么样?”
宋谏之眉眼不动,沉声应道:“无碍。”
撄宁花猫似的一张脸磕在宋谏之肩头,她皱着两根细软的眉毛,不太信,又觉得这活阎王老神在在的样子做不得假,含在嗓子里念出一句:“我都试着疼了……”
这么点近乎听不到的动静,却被宋谏之听到了耳中。
“还知道撒娇,看来也疼不到哪儿去。”
人一落地,他就变了幅嘴脸,讨人厌得很。
撄宁面上被热风燎的通红,又抹着烟灰,眼下脸红也看不出来,她呆了一下,有些冤枉的小声跟一句:“我没有…咳咳……”
话音未落又呛了一口,咳得伏在了宋谏之身上。
撄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人箍在怀中,脚都没落地。
她后知后觉的感受到胸前传来的震鸣,呼吸停了一刻,也顾不上疼,泄愤的狠狠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忍过面上的麻意,嘴硬道:“我才没有。”
宋谏之怕她搓的脸上破皮,垂在身侧的手捏了她一双不安分的腕子,长眉微蹙,看到她的花猫儿脸后又登时放平了。他唇角微勾,讥诮道:“少说两句,公鸭嗓。”
撄宁不复方才那个蔫巴巴的模样,两根眉毛拧成了毛毛虫,嘟着脸过河拆桥的要把人推开,结果搡了两把,小王爷铁板一样的分毫未动。
面上发痒,她又要抬肘揉,耳畔便落了句警告。
“再揉下去,不怕破了相?”他尾音微微上扬,含着两分戏谑,捏着撄宁腕子的拇指动了下,是个下意识的摩挲动作,和他平时恶劣捏人脸的动作一般无二。
撄宁呆愣愣的停了手,不再吭声了。
她胸腔里那颗脏器,噗通噗通,跳得愈来愈快,快到不听她这个主人的话。
多半是吓着了,撄宁暗暗的想。
恰在此时,客栈外拐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将她从这诡异的静谧中救出来。
明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跟了个叫不上名字的影卫:“小姐!”
她跑近,看到撄宁除了脸上黑的不成样,通身上下没有火烧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身上力气被抽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朝上抹了把眼泪:“吓死奴婢了……”
撄宁鸭子蹬腿般的扑棱两下,宋谏之才将她放到地上。
“我没事。”她一把将明笙拉起来,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十一也带着人赶了过来,他衣袍半幅下摆被火燎得不像样,身后跟着的是姜淮谆。
姜淮谆先是打量过自家幼妹,见她无碍才看向晋王殿下,眉眼间透出两分少见的严肃,他言简意赅道:“盐政司也走了水,易盐政葬身火海,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儿。”
贼人若要下手,必不会放过晋王一行住的客栈。
“先救火。”宋谏之一双剑眉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玉砌的面庞在火光中格外亮眼。
“是。”几人匆匆行了礼,赶到客栈正门。
撄宁要跟着去,却被他一把拽停在原地:“你安分点。”
她的脸再受会儿火风燎弄,怕是真要破了相。
撄宁自以为隐蔽的瞄他一眼,怕被察觉,只看一眼,贼兮兮的目光移开了,没一会又悄无声息的黏了上去。
宋谏之看着几近倾塌的二楼,神色凛然,火光在他眸中忽明忽暗的跳动。
十一路过拐角时,默默往回侧了下头。
客栈火势蔓延过来,王爷第一时间赶去王妃门口的长廊。
当时廊牙已被烧断了半截,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往外跑,唯独那一道身影横穿在火海中,躲过坠落的横梁,踹开了王妃的房门。
也不知王妃,是否知晓。
第48章 四十八
影卫要去救王妃, 被晋王殿下一言不发的抢了先,姜通判还未来得及关心两句自家幼妹,又被他轻描淡写的岔开了话题。
十一虽是块木头, 但也多少琢磨出点儿味来。
他走过拐角时看到的最后一幕, 是自家王爷说了句什么, 王妃在他身后忿忿不平的使了一招黑虎掏心, 结果被擒着腕子吊了起来。
啧, 一个心眼儿忒多, 一个心眼儿忒少, 离开窍还远着呢。
撄宁被捏着腕子提溜了起来, 小鱼儿似的扑腾了两下,奈何这活阎王身高腿长, 自己脚尖硬是没挨到地。
她撇了撇嘴, 在心底许久未翻的记仇本本上照抄了一笔, 面上却颇识时务的嘟囔了一句:“我错了。”
“什么?”宋谏之微挑了眉看她。
“我错啦。”她破罐子破摔,扯着公鸭嗓子嚷道。
这人嘴巴太坏了, 大火怎么没给他燎坏嗓子!
又说她公鸭嗓又说她呆头鹅。
嘴巴坏就算了,心眼儿还多得像马蜂窝,在他背后舞一下都能被发现。
撄宁气呼呼的又蹬了两下腿, 没挣开。庭院吊绳上挂了半个月的咸鱼干, 大约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她抬眸要看宋谏之, 没成想刚一抬眼, 吊着自己腕子的手便松开了。
冷不防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也不敢跟活阎王计较, 只皱着个包子脸站起身, 空出两只小手拍拍衣衫上粘的尘土,拍到腰间时她忽得一怔, 绕着腰间摸了个遍,而后呆呆的抬起头。
“完了,我银袋子忘拿了。”她欲哭无泪,不敢置信的又摸了一遍,最后不得不沮丧的承认,自己真把钱袋子扔在了床头。
宋谏之睨她一眼,眼中噙着点戏谑:“那点银子也值得你惦记。”
“你懂什么……”撄宁在嗓子眼里咕哝了句,还是一脸的如丧考妣。
她沐浴完就发现了外衫上别的钱袋子,沉得掂手,问了明笙,说是她阿兄留的。
她撄小宁还背着五千两的外债,醒来后,身上那半角碎银子也没了踪影,眼下天降一笔横财,哪能不高兴?她睡前翻过来覆过去睡了三回,足足一百六十二两,小财迷笑弯了眼,从大到小一个一个往钱袋子里抛。
那‘啪啦啪啦’的声响,比燕京戏班子唱的曲儿都动听。
要不是硌手,撄宁只差抱着钱袋子睡。
她连明日去买哪家的驴打滚都想好了,城东十里铺那家最地道。
现在,驴打滚没了,钱袋子也丢了。
“我怎么就没想着拿上它呢?”她有些气自己,在地上蹲成个蘑菇,用指节狠狠的敲了两下自己脑袋。
小时候,阿耶捋着她的指头,说她指头太细,手指并拢了还露着道缝儿,是个积不住财的,有点银子都从指头缝溜走了,俗称散财童子。撄宁不信,她长大点后,一双手生得骨肉匀停,分明是赚钱积财的一把好手。
现在看来,还是阿耶眼毒,三岁看老当真不假。
她擎着一双手左看右看,有些认命的叹了口气。
撄宁在这胡思乱想的功夫,宋谏之已走到火场边,手中执一柄贴身断刃,拨弄两下烧黑的炭木。
短刃锐利的一侧在触到木材时,便将其削成了两截,他手腕利落一转,收刃的刹那间檀木便七零八碎的散成灰。
宋谏之眉目一凛,讲讲直起身,身边又钻过来个满血复活的圆脑袋。
“泸州多桑柳,建房也大多用的这种,好处是脱水快又轻,不易受潮,坏处就是不经烧。”撄宁伸出两根指头小心翼翼的捏了块木料,微微用力便碎成了粉,她得意的要翘尾巴,可炭块中还余下两个未烧烬的火星子,烫的撄宁打了个哆嗦。
捱烫的两根指头下意识捏了把耳朵。
吓不着,吓不着,撄宁拍着胸脯安抚自己两句,抬眸看向宋谏之,继续道:“这木头没问题的,不过奇怪就奇怪在夜风向是东北,这火确是从西往东烧,不该烧的这么快。”
快到连经验丰富的近卫都没反应过来。
撄宁顺着宋谏之的视线看向客栈西侧的茶莊铺子,客栈几乎被烧没了,向风的茶莊却只着了一角,火势不盛,反而越烧越矮。
是有人故意纵火。
撄宁警惕的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只差头顶生两只长耳朵,她往晋王殿下身边挪了半步,看看人脸色,而后又挪半步,眼看快要贴到他身上,才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晋王这厮虽然一肚子坏水,但确实能打,天塌下来,让这种个儿高的擎着,总是安全些的。
宋谏之伸出根指头,抵在她额心,嫌弃的将这过河拆桥害怕时才想起自己的小没良心推远两寸。
“有闻到什么味道吗?”他敛眸盯着一块烧透了仍燃着火焰的木块,问道。
“没有吧……”撄宁呆了下,复蹲下身,皱着鼻子使劲闻了闻,两根眉毛都拧到了一处,不大自信的开口:“你是说柏油吗?闻不出来呀。”
鼻子尖是撄宁自小就有的优势,隔着两个院儿,她都能嗅出徐彦珩家做的什么饭菜,并且准确无误的卡点蹭上自己喜欢的菜。
宋谏之望着地上那颗水青色的呆蘑菇,大发慈悲的提点:“不是柏油,柏油气味重,便是寻常人也能闻出不同,客栈、堂食,什么味道不易被发觉?”
他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成功敲开了撄宁生绣的豆子脑袋。
“猪油易燃。”撄宁两手一拍,扬头道。
客栈一楼是用膳的地方,猪油味轻,混在饭菜香气中,一则气味不明显,二则猪油做菜再正常不过,不会有人多想。客栈二楼步廊挂着幔帘,拿油一泼,蹦个火星子都能烧起来,更不用说是刻意引火。
屋顶烧得最嚣张的火已被浇的失了气焰,幸在客栈临渠,取水方便。
“不算太蠢。”
被焚毁的房梁在夜风中发出凄惨的哀鸣,宋谏之微眯着一双亮极的眼眸,火光点燃了其中暗藏的邪肆。
撄宁盯着他发了会儿呆,陡然生出一股挫败感。
哪会有人聪明到气人的程度,他就站在那儿,三两句话鞭辟入里,将疑点因由了个干净明白。
自己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儿,在他那就这么容易,吃饭喝水一样。
洞房花烛夜没挨近便猜出她藏了免死金牌,春狩拿她当棋子下了把一石三鸟的局,连六皇子妃算计她,他也是一开始就看得明明白白……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
她自觉已经很聪明了,又有些稀奇古怪的少见本事,但在这尊活阎王面前,还是被耍的团团转。
所幸她撄小宁不是爱钻死胡同的脾气。
生而为人,哪能事事都胜过旁人呢?她幼时跟着教坊师傅学过筝,十根指头磨得起泡也没学明白,一曲春深涧磨得她扒着阿耶的腿直哭,说宁肯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再学了。那一笔狗爬字也是跟着教书先生认真学过的,买的字帖摞起来快比她高,还是半点用没有。
只要放弃的快,不怕有挫败感。撄宁轻轻呼了口气,她的脑瓜子还算够用,能吃能睡,识途辨路,算盘珠子打的飞快,做菜还算好吃,普普通通大厨水准,买卖做的也是不错的。
而且,她撄小宁宽容大度成熟稳重不拧巴,不像晋王那么幼稚小心眼儿。
想到这,撄宁又翘了尾巴。
她拍两下脸,给自己拍疼了,呲牙咧嘴的站起身,头顶胡乱扎的发髻也跟着一晃一晃。
蠢得花样百出。
宋谏之淡淡瞥她一眼。
这人失智时是个粘人的麻烦精,但还算乖,也会说好听话,清醒了倒更加气人。
“可是谁点的火呢……”撄宁想不明白,揪了揪身边人的衣袖,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圆眼睛,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我想不明白。”
“已经死了。”
宋谏之神色冷淡,全不似在说一条人命:“我在步廊看到了纵火之人,杀了。”
火是一息间烧起来的,顺着幔帘蔓延了整条步廊,他睡觉轻,察觉到浓烟时,步廊上的作案人没来得及撤离,八成是得了,要看到火烧起来才能撤。
“你把人证杀了?”撄宁拉着他袖子的手又紧了两分,宋谏之垂眸看着自己被拽的皱巴巴的衣袖。
撄宁心虚的松开了手。
“留着也无用,是死士,他不会说的。”
和路途中刺杀的那拨人一样,都是刀刃架在脖子上也不会交代半个字的死士。
况且,他当时忙着去救这只蠢兔子,不想在旁人身上浪费时间。
蠢兔子本人毫无自觉,呆呆的应了一声“奥”。
活阎王睚眦必报的性子,那纵火之人死得痛快些也算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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