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舅父的手一起坐下,互相问好。
浴癸又问燕侯之病。
太子启垂泪摇头。
浴癸道:“太子快别哭了。没有父母能跟子女一辈子的。你如今也长大了,以后担子都在你肩膀上呢。”
太子启点点头。
浴癸又道:“我一个闲散大夫,按说不该说朝政,但毕竟是你舅父,心里着实惦记你,便想唠叨两句。”
太子启点头:“舅父请说。”
“你父亲有威望,能压得住臣子们,臣子们不敢动歪心思。他若不在,只怕有人会辖制你。”
太子启再点头,这也是父亲、老师他们担忧的事。
“比如那位太傅——”
太子启惊讶地抬眼。
“那位太傅固然智计百出,可也太爱权了些。自从她来,相邦都只能为她做配。她身份上是你的老师,年岁却不比你大多少,这样一个权臣……难道你以后几十年都听她的?”
太子启看着舅父,没有说什么。
浴癸觑着太子启的面色道:“我知道太子与这位老师很是熟悉,但争权夺利这种事,莫说师生,便是父子兄弟又有多少反目的?太子还是要多想想。唉,舅父与你母同胞骨肉,心里着实疼你,总担心你这个、担心你那个的。太子莫要嫌我唠叨……”
太子启点头道谢。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浴癸才告辞离开,太子启行礼相送。看着浴癸的背影,太子启紧紧地抿起嘴角儿。外祖家曾被人打趣“灵气都归了女儿”,几位舅父都才能不显。嫡长之舅袭了外祖的爵位,眼前这位季舅因系母亲同胞兄弟而获赠大夫,却有爵无职。这几年他虽来了武阳,也时常与自己见面,却只说家常,从未谈及朝政,这个时候却……
浴癸从宫中出来,坐车去了公叔燕音处。
燕音是燕侯最小的叔父,从前为大司徒,因当初在田赋改制中装病不作为,被燕侯一怒之下夺了大司徒之职。如今的大司徒是从前的小司徒皮策。
浴癸见了燕音道:“按公叔吩咐,癸去见了太子。太子没说什么,面色上也看不出什么。”
燕音点头:“太子与那俞嬴师生一场,哪能只这几句话就能说动呢?还是得劳烦大夫多跑着些。大夫出身旧族,与太子有骨肉之亲,怎么能看着太子日后当那有名无实之君,看着咱们燕国落在一个外面来的女子手里呢?”
浴癸点头:“公叔放心。”
浴癸又问:“那皮策——”
燕音道:“他与俞嬴都是爱权之人,岂能和睦?我的人几次听见他与俞嬴争吵,这阵子他每次见俞嬴后都沉着脸……”
第123章 俞嬴的罪责
浴癸从公叔燕音处离开,回到家中。自燕侯重病以来这些天,浴癸过得颇为痛快。出门见人,他们脸上的笑更诚恳,说话也更客气,就连礼似乎都比从前施得更深一些。真好啊,到这时候才有些太子舅父之感。
这些年真是受够了窝囊气!父亲还有长兄都是树叶子掉了怕砸脑袋的,都说“咱们家祖上本是蓟国宗室,归附燕国,得封浴城。我们不像燕国原本那些贵人那样有根底,当谨慎小心、安守本分。”
及至长姊以才德被聘为太子妇,还生下嫡长子,他们缩得更厉害了:“莫要让人说我们骄矜傲慢,给她母子惹麻烦、招是非……”
就连当年为了面子好看,先君赐自己的这个“大夫”,他们都推让多少回。这有什么可推让的?也就是叫大夫罢了,封地小得能用一个碗扣过来!况且还是有爵无职的。
这几年姊夫成了燕侯,也没有额外的加封提携。好不容易弄点私田,俞嬴和皮策一来,得,按税亩之制交田赋!
就这,长兄还劝,说税亩之制对燕国有好处。他自然这么说,他是嫡长子,继承了浴城,再怎么税亩之制,他也吃不完,花不尽,宫里有什么赏赐也都是给他……
想到税亩之制,想到那个皮策,浴癸就来气。自己作为太子的舅父,给他面子,称呼一声“司徒”。他当时板着个死人脸说:“策只是小司徒。大夫之封地原本是到滂水支流旁吧?”
然而如今还得捧他,浴癸有点憋得慌,但随即又想到公叔说的:“捧得越高,摔得越重。不捧他,太子不得以为咱们反对新政吗?等俞嬴倒了,他就不足为虑了。他可不是太子的老师,也没立过什么大功,他更没有俞嬴的人望。他有的,不过是我不要的那个司徒之职罢了。”
浴癸深以为然,就是太子好像……浴癸回想太子启的神情,不由皱起眉头。
浴癸倒是想像燕音说的那样多去劝太子,但燕侯情形越来越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太子不是在侍疾,便是在燕侯寝宫偏殿与重臣们议事,或是处理政务。浴癸也不能那般没眼色,硬去求见。
燕音几次问起,浴癸只得编造些“太子若有所思”“太子似乎有些意动” 出来敷衍他。
浴癸这边没什么进展,另一边动静就大多了。
武阳泮宫门口不知何人贴了一幅帛书,帛书上历数太傅俞嬴之“罪”:谋国不忠,身为燕使,再仕齐国为上大夫;宅第僭越,有不臣之心;擅权专断,大政皆出其门;巧言令色,惑骗君主;打压同僚,嫉贤妒能;私德不修,放荡□□,常与众男为彻夜之饮……
帛书系半夜张贴的,后面无人署名。这帛书引得士人们议论纷纷——一则是上面这些罪责太过骇人听闻,若是真的,那真是奸臣里的奸臣;一则是这位太过有名了,燕国乃至列国士人谁不知燕国太傅俞嬴?朝中重臣,燕国内政的改革者,列国有名的策士……
“别的不说,她那个宅邸确实逾制了。”
“我听一个从齐国来的士人说过,这位太傅确实在齐国当过上大夫,还给齐国泮宫修书呢……”
“嫉贤妒能这事不好说,太傅可是拔选了不少人。”
“这位太傅真的‘私德不修’吗……”
士子们正议论间,泮宫中陶子、郑子、王子津、韩子鱼等诸贤者听人说了走出来看。陶子肃然道:“将这等污蔑人的无稽之言张贴到泮学门口来,这是要煽动士人学子当矛使吗?用心何其险恶!”
旁边有士人问:“先生何以就说这是污蔑人的?”
陶子道:“别的不说,就这头一条,太傅为齐国上大夫时,老叟及郑子都在临淄,恰知道此事始末。那不过是齐国上卿紧逼,燕国太傅用的权宜之计……”
陶子等虽将那帛书取了下来,也与众士人说了“无稽之言不听”的道理,但此事还是“传”到了朝上。
燕侯病重,大朝已辍,太子启监国,代行小朝朝议。
下大夫陶严当朝将此事报与了太子启: “君上招贤纳士,允贤者士人不治而论。今有士人张贴帛书参劾太傅。” 说着当众将那帛书中所写一一念了出来。
朝臣们对此大多都不知情,听他念来,一片哗然,有人惊讶,有人面现怒容,有人若有所思。
太子启逐条听来,面色几变,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便是相邦燕杵都勃然变色。
倒是太傅俞嬴很是淡然的样子,听到最后“私德不修,放荡□□,常与众男为彻夜之饮”时,脸上还带了点揶揄之色。
念完,陶严道:“既士人们有此议论,何妨请太傅就此自辩。比如,太傅出使齐国时,是否曾为齐国上大夫。”
另一位下大夫帛种道:“既物议沸然,单只太傅自辩,恐怕难以服众。何妨让司寇的人查一查,查清了,也好还太傅清白。左右朝中政事还有相邦,有诸臣,内政革新之事也有司徒可引领。”
陶严和帛种特别是帛种的话,让有的朝臣看向皮策——陶严是保者,是司徒皮策手下的人,掌监察官吏言行、劝谏君主过失,由他说这事也还罢了。帛种也是司徒手下的人,却只掌管都畿版籍之事,他却跳出来,还要停太傅之职!
他说“左右朝中政事还有相邦,有诸臣,内政革新之事也有司徒可引领”,他真正想说的是最后半句吧?皮策是大司徒,卿爵,地官之首。内政革新之事,他为太傅之下第一人,深得君上信重。相邦年岁这般大了,若太傅俞嬴再被拉下,日后的朝中第一人舍皮策其谁?
皮明简乃太傅所荐,从前两人很是相得的样子,难道如今也因为权势,起了纷争……
两个声音同时质问陶严。
其中一个是从前出使赵国的上大夫高已:“因为随便什么人罗织的这些罪名,就要停当朝太傅的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另一个道:“总说士人参劾,士人参劾,到底是哪个士人或是哪些士人参劾的?”
说话的竟然是司徒皮策!
众人看他。帛种也张嘴结舌,大概想不到皮策会是当先质问他的人。
皮策依旧死眉耷拉眼的样子:“不用司寇查,也不用太傅自辩,其中有的‘罪责’,策就能说明白。头一条,太傅为齐国上大夫,是因齐国上卿田原以婚姻之事对太傅相逼,太傅巧对,反激齐国君臣,得了这个上大夫。第二条——”皮策不善言谈,也不爱说话,竟然想长篇大论地替俞嬴辩白。
刚才以为大司徒与太傅起了纷争的朝臣纷纷把先前的揣测摁死——是自己想多了,皮明简就是皮明简!跟旁人不一样。
太子启道:“启替司徒说这第二条,‘宅第僭越’……那是君父作太子时的私宅,赠与了太傅,与赐予重臣们的服剑一理。恩出于上,有何僭越之处?
“‘擅权专断’——是君父让太傅引领内政革新之事,说什么擅权?‘大政皆出其门’,是啊,就是这些大政让燕国仓廪丰实、黎庶安乐、官清吏肃、军戎振奋!
“还有‘惑骗君主’、‘嫉贤妒能’,这些年,太傅举荐拔选了多少贤者能臣?不会有人因无德无才甚至枉法被罢黜了,就觉得太傅在‘嫉贤妒能’吧?”
说到最后,太子启简直压不住怒火:“到底是谁这般无耻!自己妻妾成群,反倒说形单影只、每日操劳国事的太傅‘私德不修,放荡□□’!不就是因为她是女子吗?”
朝臣们神色各异。
太子启看一眼俞嬴,心里暗暗发狠,日后还就要选些才貌俱佳脾气好的可心人来服侍老师!
第124章 燕侯友薨逝
小朝会后,太子启与太傅俞嬴议事。
太子启犹有些愤愤:“竟然妄图以那些无稽之言来污蔑老师!何其愚蠢!”
俞嬴笑道:“这可不愚蠢……”
太子启诧异:“难道他们指望这个东西能离间老师和启?”
“那些条目,也并不纯是无中生有,我是不是曾任齐国上大夫?宅子是不是逾制,有僭越之嫌?是不是许多政令皆出自我手,朝中就连老相邦都让我几分……”
“可——”
俞嬴道:“这个本就不是离间用的,而是试探和定罪用的。今日,若太子与我有嫌隙,大可借此罢我之职,日后,也可用这些罪名斩杀我。”
俞嬴像从前讲诗史讲诸子一样引申开来:“从古至今,那些被国君、被政敌杀死的权臣,其罪名有的是真,有的比我这些更假更空,甚至有的从前是褒奖之功,换个说法,便成了杀身之罪。罪名这东西,真假本就不要紧,有即可。”
俞嬴看着太子启:“我从前多给你讲大道,讲阳谋,权术说得不多——一则那时候你还小,一则也是我的私心,我希望你有雄才大略,少琢磨幽暗人心。但作为君主,权术却也不可不懂,免得一个不慎,跌在了这上面。”
太子启点头。
俞嬴当老师落下的毛病,爱东拉西扯,扯完,又说回眼前事:“那两位‘马前卒’在朝上把明简扯进来,越发透露出他们的居心——这不是针对我一人的私仇,就像君上说的,他们这是‘反扑’,妄图破坏新政。”
“这事也难怪他们要急,时间越久,习惯新政者、支持新政者就越多,看今日朝上情形便知道,这可比当初都城里闹狐狸那会儿好多了。”今日太子启在朝上将那些罪责逐条辩驳之后,不少朝臣都表达了对此事的愤慨,替俞嬴不平。
“那些人此时若不反扑,日后等你坐稳,恐怕再无时机。”俞嬴有些忧虑地看着太子启,“此时新政成败,已不在我,而在你。他们文的不成,下面或许就来武的了……”
启看着其师,他懂俞嬴的意思。
“我所虑者,还有一样儿。”俞嬴神色越发肃然,“今晨收到从魏都传来的消息,魏侯病重。魏国与我们不同,魏侯未立太子,公子罃与公子缓都有权势,魏国怕是很难太平。赵国和韩国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三晋怕是又要乱起来了……”
太子启皱眉:“老师是担心齐国趁机北顾?”
俞嬴点头:“齐侯午弑君,诸侯并伐之后,齐国没又侵谁伐谁,闷头在那里弄‘管仲之制’。齐相的本事,咱们都是知道的,齐侯午也比从前的齐侯剡更有心机,只怕这几年齐国仓廪中积攒的粮食一点也不比咱们的少,兵戈也一点不比咱们的钝。这一仗,将是一场硬仗!”
太子启道:“咱们不怕他们,打便打!”
俞嬴道:“要全力对付外患,就要把内忧先解除,这事咱们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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