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启若有所思地点头。
就内忧之事,师徒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俞嬴接着说外患:“若时间耗得长,只怕涞老将军的身子撑不住……”从前的上将军方域因反对新政、谋害俞嬴被法办之后,掌管燕南之军的便是复出的老将涞偃。涞老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年岁实在太大了。
这几年也有来投的兵家武将,也有从军中提拔上来的新秀,燕南诸军将也兢兢业业,但让他们统帅燕南之军……就都差点儿意思。
俞嬴感叹:“将才,不像庄稼,不像牛羊,可遇不可求。”
太子启看俞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俞嬴知道他想起了谁,令翊确实是天生的将才,长羽啊……
一晃眼,他去了三年多了。
太子启走近俞嬴,轻声道:“将军走了,我们固然怀缅他,但老师总这样一个人,也太孤单了……”
俞嬴抬手揉他一把:“怎么还操心上老师了。”
看着老师有些憔悴的脸和她脸上故作轻松的神情,想到自己从前与令将军相处的日子,太子启在心里叹一口气。他又不禁想到病床上的父亲,只觉无限愁苦。
这时有寺人来报,说大夫浴癸求见。
太子启看向老师俞嬴。
***
第二日,大夫浴癸因言行不慎、对病中的燕侯无礼,被去大夫爵,并被责令回浴城自省。
燕侯的病坏两天,又稍微好两天,到底急转直下,昏睡不醒。又两日,已经油尽灯枯的燕侯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启还有两个更年幼的儿子,看着信重的太傅俞嬴、伯父燕杵,看着其他重臣,想要再多嘱咐几句什么,却已发不出声音。
相邦燕杵对燕侯道:“君上放心。”
俞嬴也红着眼睛点头。
太子启则是止不住满脸泪水。
带着无限留恋,燕侯友薨于燕下都武阳宫中。
燕侯友继位五年多,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任贤用能,宵衣旰食,可惜却在燕国初现治世之相、内政革新将成未成之时,憾然薨逝,只能将未竟之事,留给继任之君和诸臣。
太子启在灵前继位。
燕侯友薨后,武阳城及宫内极是整肃,掌管武阳都畿戍卫的将军卫路,宫廷禁卫首领阳武把卫哨加了一倍,将都城和燕宫看得铁桶一样。燕侯小殓、大殓、殡礼,宫中往来那么多人,都井然有序,很难发生楚悼王薨、吴起被诸贵射杀于灵前那样的事。
到先燕侯殡后,新任燕侯启开始处理政务,都城中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燕侯启事父至孝,不但早晚祭奠等事没有丝毫倦怠,于五个月后先君入葬之事如今已操持起来。先君自然也葬于武阳城北,燕侯启亲去归葬之地查看。
第125章 刺杀燕侯启
燕音宅
内堂中六七人正在议事。除燕音外,还有宗亲燕寿、燕囤、燕昌、上大夫历染及当日朝上藉机参劾俞嬴的下大夫陶严、帛种。
燕音对众人道:“先君听信俞嬴等奸邪之臣的谗言,变祖宗之制,固然得了些虚华浮利,却使得人心躁动,上下不安。先君薨,我等本拟劝启去除乱政,归于正途,他却更是执迷不悟。
“也是难怪,他系俞嬴弟子,受俞嬴教导多年,与俞嬴自然一心,且其做事偏激,性子乖戾,不似先君那般温和——只看他那日在朝上大发雷霆及怎么对大夫浴癸的便知道了。浴癸可是他的亲舅父!待他坐稳,咱们燕国不知会被荼毒成什么样子。参劾俞嬴之事若有一日翻腾出来,他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燕音看一眼上大夫历染:“不若趁他根基未稳杀之,立公子珍为新君。”公子珍是燕侯友的另一个儿子,才九岁,其母出自历氏,系历染堂妹——若非此,历染这样聪明奸猾的人也不会坐在这里。
燕音又看一眼大家:“新君年岁小,届时诸位可要尽力辅佐才好。”
众人都露出微笑。
历染摇头叹道:“可惜先君丧仪那几日,宫廷内外三步一卫,做不得什么,不然趁着人多手杂……”
燕音看燕寿。
燕寿道:“昨日为朔日,小朝后启去探看了先君墓葬之地。寿探听到,望日他还会再去。他去时,只甲卫长阳武带着二三百卫卒随扈,望日当也是如此。在宫外动手,可比在宫内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要简便得多。”
听他如此说,历染等都来了兴趣。
燕音接过来道:“在宫外动手,想一举而成,要有‘勇将’,还要有数倍于甲卫的‘兵卒’。我有门客延惇,勇武至极,可为引领之将,兵卒却稍有不足,还请各位相助。”
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众人岂有不应?当下便商量起刺杀中的细节来。
燕音又说起后面的事:“延惇等刺杀事成后,我们即刻进宫,奉立新君。留守宫禁的甲卫长之贰穆扬、掌管武阳都畿戍卫的卫氏,都是忠臣。忠臣者,忠君之臣。新君为先君之子,启之弟,继位名正言顺,他们只能听命。只要启死了,俞嬴便翻不出水花来!”
燕昌道:“老伯父那里……”他说的是相邦燕杵。
“大家血肉至亲,只要他不非要与咱们为敌,咱们自然也不会难为他。兄长老了,相邦一做几十年,也该歇一歇了。给他加封,让他好好养老吧。若他执意往上撞……”燕音停顿一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众人商量毕,为示郑重,共同盟誓。
***
与列国不同,燕国历代君主都埋葬在都城内。从前燕侯们在燕都蓟都的时候,便埋葬在燕都蓟都,这几代燕侯常年住在武阳,便埋葬在武阳——也因此,当初老燕侯入葬前,启才北上代父回故都祭祖。
燕侯们的墓葬之地离着宫廷不远,宫廷在武阳东北,墓葬则在正北,临近粮水,出了宫,一路往西便到了。
望日,大朝之后是小朝,小朝之后,燕侯的车驾便出了宫。
燕音的门客延惇带人埋伏在墓葬之东的树林中,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鸟雀的鸣叫声就是流水声——树林与墓葬高墙之间还有一道水流,曰武水,水上有桥,连通大路。
这个时节,正是草木繁茂的时候。潜伏于树林中,能看清大路上的情形,外面却看不清林中,而这里作为燕侯墓地之林,严禁黎庶打柴割草,守墓者和修建墓室的工匠徒隶又只在高墙之内,不会麻烦地跨过水流来林中做什么,这里真是个绝佳的埋伏之所。
延惇听人说起过齐侯午弑杀齐侯剡的事,据说射死齐侯剡身边禁卫首领田忽的是燕将令翊。那般远的距离,竟然能射杀勇武的田忽,令翊果真是擅羿者。延惇拉弓瞄了瞄大路,他来燕,是有心找令翊比一比的,哪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比。
树上传来几声奇怪的鸟鸣。延惇知道,燕侯的车驾往这边来了。延惇和他身后埋伏的人蓄势待发。
很快,燕侯的车驾和随扈们出现在了延惇视野中。
与令翊射杀田忽一样,延惇也将箭瞄准了禁卫首领阳武——倒并非他也像令翊一样不想亲自射杀国君,而是因为燕侯乘坐的不是无遮无拦的高车,却是有篷安车,隔着帘幕,没法射。
射杀了阳武,趁乱冲上去杀燕侯也是一样的!
“嗖——”延惇的箭射了出去。
阳武竟像长了侧眼一样,在听到破空声的瞬间挥剑将箭矢击落。
延惇皱眉,接着连珠箭射了出去。跟着他,众刺杀者也都纷纷射击。
禁卫们挥剑来挡。
射杀禁卫不是目的,这又是在都城中,要速战速决,延惇吹哨让众人出去砍杀,目标只有一个——燕侯。
哪知才冲出去与禁卫交上手,他们便听到了喊杀声。
喊杀声还是两侧都有,从武水之西墓地高墙后冲出来一队甲士,从东边不很远的街巷中又冲过来一队——众刺客被包围住了。
延惇等刺客来埋伏燕侯,反中了他人埋伏。
燕音、燕寿、燕囤、陶严、帛种等人在燕音宅中等着——没有上大夫历染,历染已经先一步去宫中了。
“先前来报,启已经出宫。这会儿延惇他们差不多该动手了吧?” 燕寿有些沉不住气地问。
燕音用手指轻轻敲着长案,点头:“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报了。”
他们说话间,外面响起喧哗声。燕音面色一变,众人都惊慌站起。
卫路带人闯了进来。
卫路冷笑,让人将他们擒了:“君上在宫中等着诸位呢。请吧。”
树林边,中了一剑被擒住的延惇侧头看向燕侯的安车,车中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却不是燕侯,只是一个身量与燕侯仿佛的侍从抑或寺人。
宫中,历染已经先一步被带到了燕侯启面前。
齐国临淄·齐侯宫中
齐侯将细作快马送来的帛书递给相邦田向,笑道:“魏侯死了。公子嵘和公子缓果然斗了起来。赵国韩国肯定也坐不住了。这真是今年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田向看那帛书,点头。
“不知道赵国韩国会怎么咬魏国。兄长若是赵韩,将从何处伐魏?”齐侯午笑问。
“臣以为,此时攻占城池并非上策。还是做个‘和事人’,劝公子嵘和公子缓讲和更好。”
齐侯诧异。
“将魏一分为二,让两位公子分而治之。”田向道。1
齐侯一怔,随即大笑:“善!大善!一个强魏变成两个弱魏,还是两个你打我我打你的弱魏!寡人得将之告诉韩侯、赵侯。”
田向微笑一下:“韩赵会有人想到的。只是能不能成,也不一定。”
“不管成不成,三晋且得乱一阵子了。”齐侯看田向,“燕侯薨,继任之君年幼,因变革之事,他们朝中想来也不会很稳当……这样的好时机,可遇不可求。咱们也该舒展舒展筋骨了。”
田向沉默了片刻,最终点头。
齐侯道:“听说内政革新后,燕国大治,这回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大治法儿。”
草原上,苏莫勒沙也在兴冲冲地跟令翊说他们计策的进展。
第126章 齐国来伐燕
苏莫勒沙道:“思朗图克让人给我送来了约为兄弟的随身匕首,他如今信我得很。咱们从前给他出的主意,让他顺着些路默西,这主意很有用,路默西防另一个兄弟景蜜达去了。但思朗图克总这样装老实装得难受,催着出主意弄掉路默西呢。”
苏莫勒沙笑:“如今可算不是咱们给他献慇勤、他还带搭不理的时候了。我看他不是装老实装得难受,是不能当大首领憋得难受!”
经过几年经营,苏莫勒沙在鹰、鹿、虎、狼诸部中颇有人望,便是一些熊部首领也要给他些面子。若说其父刚死的时候,苏莫勒沙挑动熊部内乱是为了给父亲报仇、为了部族不再受欺负,那么此时还要加上谋夺大首领之位。
凭什么只有勒夫的人能当大首领!
苏莫勒沙笑完道:“我也为这个犯愁,都准备好了,就是缺时机。各部的地方交错,咱们还有鹿部、虎部、狼部,要想‘帮’思朗图克,肯定要经过熊的一些部落。这么一折腾,谁还不知道?”
从前的时候,大家常常凑一块去燕地“放马”“打野草”,那时候弄点什么事很方便……因为令翊的身份,苏莫勒沙便没有说这个。苏莫勒沙和令翊相处得就好像两人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族人兄弟,但他心里清楚,那是因为自己要对付的不是燕人。至于以后对付燕人的时候拿令翊怎么办,苏莫勒沙还没想好……
令翊道:“中原诸侯有‘会盟’——诸侯们凑一堆儿,宰牲畜歃血写盟书,商量咱们之间不打了,或者商量一块打谁,又或者是尊谁为老大。你可以让思朗图克也撺掇路默西弄个这样的盛会,首领们会盟,带去的勇士们凑一起赛马、射箭、背克。到时候人凑在一起,什么做不得……”
苏莫勒沙击掌:“这个好!很快就要到秋天了,最适合这样的盛会!”
***
燕音等被带到燕侯宫中,燕侯启、太傅俞嬴、相邦燕杵已经等着他们了,另有大司寇和其余几位朝中重臣匆匆赶过来。
此时燕音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是落入了俞嬴的圈套——燕侯今日根本没去城北探看先君墓地,或说朔望出宫去探看墓地本来就是假的,是抛出来等人去刺杀的鱼饵,只等自己这些人上钩。
燕音昂然冷笑,成王败寇,棋差一着,也没什么可说的。
须发皆白、满脸沟壑因燕侯之薨显得越发苍老的相邦燕杵弯着腰拄着拐杖走过来,手指抖动地指着燕音:“你、我与君上的祖父是亲兄弟,我们是燕氏!刚开始相地的时候,你有疑虑,你装病撂摊子不干,也还情有可原,毕竟那时候大家不知道革新能不能成,以后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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