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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和场上观众一片嘘声，仿佛已经看见了秦椒的惨败。他们和艾瑞克一样，都记得那场因为茄子差点进行不下去的比赛。八个选手中有七个因茄子而崩溃，唯一的胜出者就是丹尼尔·克雷。
秦椒也明白：在英国，茄子就是厨师的天敌。这里的茄子虽然紫红浑圆，卖相极佳，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无论烤炸蒸煮，甚至用盐水泡过仍是又苦又涩。
克雷的做法很有想象力，用大蒜和百里香等香草将茄子预先处理后烤熟，把内瓤刮下来一顿乱捣成泥，再用橄榄油和香料翻炒成酱。丰富的香料掩盖了茄子的苦涩，又因为保留了茄瓤的粗颗粒感，抹在面包上果然近似鱼子酱。
他最得意的则是这道菜控油精准：“总共只用了一勺橄榄油，对任何人的心脑血管都不会造成负担。”
这正是他认为秦椒挑战必定失败的原因：“我去过你的餐厅，知道你会用好几种方法烹饪茄子，但毫无例外都使用了大量的油脂，就像那道素食牛肉。在这里，我要提醒你，提供素食菜单的目的是让客人健康，而不是用不健康的手段哄骗他们的舌头。”
油腻，一直是人们对川菜，甚至中国菜的偏见。
秦椒挑好颗茄子抱起来，笑笑：“你用一勺油，那我也用一勺。就做一道让你们觉得油爆爆的鱼香茄子好了。”
鱼香茄子虽是传统素菜，却往往俏以肉末。于是她先揉搓出面筋与蒜粒干煸出“素肉臊”的质感：“喏，不需要用油。”
茄子连皮洗净，对剖两半却不断开，在茄身上连续斜切出鱼鳞状花刀。克雷不免惊讶：“茄子皮可是苦涩味的主要来源。”
“为了健康。”秦椒笑笑，“茄子皮里又有维生素B又有花青素，对人体很有益，所以我们中国人吃茄子吃要连皮的。”
“我知道，有人会用盐水浸泡茄子来去涩。可我要提醒你，盐超标也同样不健康。”
“不用担心。”秦椒说着，从自带行头里抱出个小坛子。
川菜厨师不能离身的，除了花椒、辣椒、豆瓣酱，就是这一口泡菜坛子。泡菜水两勺，细细淋过茄身，静静腌上十分钟。
旁边热锅冷油，铡细成茸的豆瓣酱、泡姜丝、泡红椒同蒜末、素肉臊已煸炒至喷香，油也变得红亮。秦椒飞快舀起一勺油，只等腌好后的茄子连同汁水一并滑入炒锅，立刻浇上一勺。
刺啦一声响，茄皮瞬间支楞外翻，片片似鱼鳞怒张。
“川菜用油第一条讲究——下锅不沥油。意思是一锅成菜，原材料事先不用油处理。”秦椒一边说，一边抛锅颠勺，让整个茄子在锅中翻滚以均匀受热。
克雷耸耸肩，他的茄子自第一步处理就抹过橄榄油。
几抛几颠，茄子渐渐酥软，大蒜与泡菜水混合出的鱼香味渐渐浓郁，这时撒上少许白糖，为其提升鲜味；少许香醋，以增添酸爽。
起锅前，再撒一把翠碧的葱花，不仅增色，更是以葱香为调度，将整道菜的香味彻底激发。
“川菜用油第二条讲究——起锅不飞油，意思是直到成菜也不能添加油。”秦椒笑眯眯将茄子颠入餐盘，“再请看第三条讲究——装盘一线油。”
镜头下，茄子如鱼静卧盘中，茄身酥软油亮，鱼鳞微张，满浸着素肉臊和菜汁，然而围绕在茄子周围的油，仅仅是金黄的一线。非但不感觉油腻，还让人平添了几分食欲。
“这就叫油亮一线，多了、少了，都是手艺不到家。”秦椒朝克雷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场终极挑战赛不同于以往比赛，没有评委，唯有挑战者的菜品足够优秀，令守擂者心服口服拱手让出冠军宝座。
克雷品尝得很慢，很仔细，眉头时皱时舒。一开始，秦椒还紧张地盯着他看，盯着盯着，忽而松弛下来，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意。
克雷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变化，皱了皱眉：“看来你很有把握让我认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这样自信。”
秦椒摇摇头，说自己并没有把握。
“认输，或者不认输，全凭你的感受。我只对一件事有把握……”
秦椒看向那盘鱼香茄子。
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在比赛的重点，她选择了一道最普通的家乡菜。盈鼻的鱼香味告诉她，这是一道好菜。
“我代表我的传承和坚持来到这里，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无论你们有什么评判标准，要给出什么结果，我清楚自己做出了一道好菜——任何时候，招待任何顾客都不会感觉害臊的好菜。”
克雷笑了，将餐叉放到一旁。
“当我开始尝试全素烹饪时，许多人说我疯了，为什么要挑战这个世界的主流饮食风格？有些路的确很难走，我选择忠于自己的美食，很高兴，你也一样。”
他走过来，给了秦椒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承认我对中国菜了解不多，并存有许多大众偏见。现在我要大声承认，中国菜征服了我！”
秦椒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连珠炮似的提出各种问题：“为什么茄子不会涩？为什么一勺油能让茄子变得如此柔润？最开始那两勺神奇的水是什么？”
2017年的《素食煮艺》年度冠军挑战赛，就在两个厨师的热烈讨论里圆满落幕。
秦椒抱着奖杯走进病房，病床上的老人仍戴着呼吸面罩，右手却虚弱而坚定地朝上抬起几公分，朝她比了个V字。
第260章 大结局
《素食煮艺》的胜利，让秦椒和熊猫饭店又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
“中国餐馆综合征”的风暴尚未远去，许多媒体都把她的胜利称作“中国菜的一次成功复仇”，称赞她凭借坚定的决心和神奇的传承，在西方烹饪评价体系的节目中展现了东方的力量。
等到秦椒终于肯接受采访时，却说她不认为这是复仇。
或者说，她不认同美食的战争。
“鱼香茄子是川菜中经典的复合味型，鱼香味是以风味完全不同的调料融合而成的。川菜本身就是融合料理，从诞生开始就吸收了南北方不同菜系的优点。中国菜更是由八大菜系，无数分支汇聚而成。”
秦椒说，她从小在后厨耳濡目染的理念，就是烹饪是一门调和的艺术。
“美食不仅是吃，更是分享生活方式和精神理念。就像我是通过炸鱼和薯条开始了解英国，我的英国客人则是通过花椒开始了解四川。”
她笑了笑，略带嘲讽地补充道：“现在通过折耳根和味精，应该更加了解中国菜和中国了。”
她说，中国人的饮食讲究酸甜苦辣五味调和，营养均衡。调和，是各种味道巧妙搭配，而不是哪一种味道强行压制其他。
“同样，我们认为国家也好，文化也好，人与人的关系也好，都应该做到这样的和谐。这是华人祖祖辈辈的智慧传承，也是我今后的方向。”
最后，秦椒对着因为她言辞不够激烈而颇为失望的主持人笑笑，转向镜头，就像看着屏幕前的万千观众。
“无论存在多少偏见，都挡不住真正的美味。”
正如秦椒在采访中所言，《素食煮艺》的胜利仅仅是一个开始。
熊猫饭店重新开业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原来闭门这段时间，后厨又进行了一番改造，由传统操作间变成了明档。
“其实，从你和那个印度姑娘直播以后，我就在考虑改造后厨。”赵杰森告诉秦椒，“让客人能看见食材的新鲜度和厨师的操作，这就是最好的推广，也能体现一家餐厅的档次和实力，引导客人消费。”
“现在还要加上一条，提倡健康饮食。”秦椒笑着接话。
艾瑞克摩拳擦掌：“以后岂不是每个客人都能看见我的中华功夫刀工？”
许灵珊也跃跃欲试：“既然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客人看见，一身拉风的厨师服必不可少，不如交给我来设计？Chilli知道，我很有经验的！”
想起她为许家兄弟餐馆设计的“番茄炒蛋色”厨师服，秦椒就默默把脸转向一旁。
阿美只有一个问题：“重新开业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新菜单？”
赵杰森也看向秦椒：“一直有客人在打听，你的麻婆豆腐什么时候能重新上线。”
立志要做出比炒活蒜苗更美味的麻婆豆腐，仿佛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秦椒构思、尝试了许多种思路，总觉得有不满意之处。现在，她轻吁一口气：“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熊猫饭店开业的第一天，每桌客人都获赠了一份麻婆豆腐。
他们惊讶的发现，这既不是从前那种正宗麻婆豆腐，也不是蒜苗会直立如生的麻婆豆腐，反倒像是曾经熊猫饭店所售的Mapo Tofu。
老亨利发明的番茄酱版麻婆豆腐。
秦椒这一版也用了少许番茄酱与豆瓣酱混合，味道却于相似之外更添浓烈。有客人才吃了一勺就惊呼：“真的有活的感觉！”
越来越多的客人体会到，这种“活”不是炒活蒜苗在口腔中带来的鲜活，而是吃豆腐时从口腔到身心的一种状态。不只是温度带来的刺激，还有麻、辣、鲜、香、酥、嫩对味觉和嗅觉造成的感官共振，让人不由自主感觉震撼。
就像无数朵细小的火花自舌尖绽放。
“这是怎么做到的？”不只后厨年轻的厨师们好奇，就连来蹭饭吃的何爵士也要追问，“你的蒜苗可不够鲜活，但蒜香味很活。”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秦椒给前辈的味觉点赞。
“现代后厨不可能做到蒜苗现切现炒，就像宫保鸡丁不可能从一只鸡到上桌只要五分钟。好在客人要的只是结果，所以我就在火候和调味上多琢磨。”
在琢磨的过程中，她经历了许多也品尝了许多，每一点惊奇的收获都融入了她的思路。
“最关键的就是那勺调味的红油，是加了蒜水的复合红油。”
蒜香红油，原本是成都名小吃“钟水饺”的手段，被她灵活借鉴，比老亨利所用的大蒜粒更能提味。配合恰到好处的花椒和其他调料，强烈的余味会给人带来回味长久且巨大的冲击。
这就是“活”。
看着满堂宾客欢畅的笑脸，秦椒有些恍惚，更有些不可思议：她真的做到了？不知不觉中，她获得了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奇迹成长。
当然，她还要继续成长。
在傅亚瑟的帮助下，她正在工作之余努力补课，准备申请去谢菲尔德大学的人类营养工程学专业深造，力争成为比“七匹半围腰”更厉害的新时代大厨。
傅亚瑟也在成长。经过这次“中餐馆综合征风暴”，他更加明确了工作意义。现在健康对他而言，不是一个医学概念，而是与每一位华人同胞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息息相关。
现在，熊猫饭店已能聘用足够的人手，克莉丝不再是服务生。她加入了伯尼的职业病慈善组织，同傅亚瑟积极合作推动对华人厨师的关注。
吕珠珠已经返回中国，她拒绝了伯尼的慷慨许诺，却答应他以真正的自己重新认识。
在雷蒙小姐的照顾下，老亨利终于摆脱病床，带着鲜花来到熊猫饭店。等复健顺利结束，他和何爵士还将组队回中国来一趟寻根和寻味之旅。
唯一失落的大概只有傅马克。
有一天打烊后，秦椒发现他在餐厅外徘徊。
“现在说我判断失误，会不会太迟了？”
秦椒摇摇头：“你选择了你的路。”
有人急于被看见，以至于慌不择路；有人更喜欢将对耐力的考验转化为意识和决心，一步接一步地朝前走。
她说了声再见，穿过夜雾。有人在那里等着她，与她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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