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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要什么部位的肉，你不知道，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无论他们有多少粗话，厨师会的粗话只多不少。
事后，夏百合才略带惊奇地告诉她，铁匠屯市场是个绝对男权的市场，整个市场的女性职员只有五人，全都呆在小房间里负责收银结账，绝不允许在交易区露面。
“我刚入行时，有些店铺甚至拒绝和女采购商谈生意，就像还在维多利亚时代。一言不合，供货商和采购商就能打成一团。注意刚才那家伙的脸色，这可能是他头一回挨女人骂。”
“人生总有第一次。”秦椒吁了口气，心情总算爽快了一些。
市场通道走完一圈，四十七家肉铺的猪肉她都看了、摸了、闻了，也同每一位店主进行了“热烈”交流。
没有一家肉铺卖“二刀肉”，但有三家肉铺可以提供猪身的后半段。
“所以，你仍然坚持做那道菜？”傅亚瑟问。
秦椒点点头，想想自己的银行余额，又咬了咬牙：“这些猪肉算我买给自己吃的，和熊猫饭店无关。”
“熊猫饭店的资金还不至于短缺这样。”傅亚瑟淡淡道，“我只是无法理解你的坚持。我相信，那道菜对你和川菜都很有意义。但现在时间紧迫……”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通道尽头的空地上，秦椒转身望向那些灯光明亮的店铺，橱窗里陈列的肉块红白相间，纹理是那样的漂亮。
“回锅肉能让骚臭的猪肉变成美味，我能赢。”
第78章 没人相信她能赢
周五，利物浦。
站在欧洲最高的中华牌楼前，秦椒一手拿手机，一手对着蓝天比了个V字。
一百五十年前，第一批华人苦力在这里登陆。彼时利物浦是全世界最繁忙的海港，被称为“猪仔”的华人是海运公司的廉价苦力。
从洗衣店开始，他们胼手胝足，一步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杂货店、餐馆和住所，在遥远的海外形成了欧洲最古老的“中国城”。
“全英中餐厨艺大赛”的赛场每年都设在这里，正是为了铭记和致敬这段历史。
初来英国时，秦椒在伦敦唐人街的牌楼前也留下了同样的照片，心情却完全不同。
那时候的她只觉得新奇和激动，现在多少体味到了先辈的艰辛，就像她背包里那块低温真空保存的“二刀肉”，来之不易，重有千钧。
为了带它来参赛，过去的几天，秦椒的每分钟都像在战斗。
没人相信她能赢。
尤其是傅亚瑟。
即使他听过她的理由，见过她的尝试，还亲口吃过她的作品，最后却说这是舍近求远，不如他的建议高效又稳妥。
秦椒深呼吸又深呼吸，没有直接让外行闭嘴。
“有难度才能见本事。这个比赛的意义，不就是让英国人了解中餐，喜欢中餐？能让臭猪肉变成美味，评委应该会喜欢。”
“对你和熊猫饭店来说，这个比赛的意义只有一个。”傅亚瑟薄唇微掀，吐出一个字，“赢。”
他毫不留情地抛出一组数据，指控她在寻找食材上浪费了多少时间，又花了多少功夫同猪肉的骚臭搏斗。
“如果换一道菜，这些时间和精力完全可以用于练习和提升，确保你的赢面更大。现在，你甚至不能确保评委一定喜欢。”
好在这一回，他倒是没有搬出熊猫饭店的利益和老板身份，强行要求她改变主意。
相反，还很宽容地说了一声“祝你好运”。
就像宽容一个满地打滚要玩具的孩子。
赵杰森同样不看好，倒不是对回锅肉有意见，事实上他试吃得还挺满意。
“但是你甚至不能说服你的老板，又怎么可能说服评委？”
老亨利既担心正宗川味会被裁定为不适合推广，又担心她参赛时只有这一块宝贵的“二刀肉”，一旦出错无法补救。
但是他们真的没办法弄到再多的肉了。
三家肉铺各自提供了半匹猪试用，总共就得了三块“二刀肉”，每块约莫七八斤。为了找到最佳去骚方法，就用了至少一半。练手试菜，调整最佳味型又用了一半。
最后这一块二斤三两，肉质最好，来自巴勒尔兄弟肉铺。肥瘦比例堪称完美，细嫩紧实的肉感最接近成华黑猪。
想要更多？一笔订单至少三十匹猪起步。这还是因为赵杰森同他家交情不错，拿到了“特别优惠”。
不必傅亚瑟反对，秦椒自己就先摇头。离熊猫饭店重新开张还早，冷柜里已经塞了差不多三百斤猪肉，主厨压力很大的。
“放心，我的手艺一定不会出错！”
艾瑞克则在网上搜罗了一堆比赛信息：“天啊，今年有八十多个厨师参赛！天啊，H记餐厅也参赛了天啊，还有W酒家和曼彻斯特的许家兄弟！”
他说的这几家堪称英国中餐馆的天花板。
H记餐厅自不待言，W酒家从九十年代起就是伦敦唐人街的地标，“有全英国最棒的烧鸭”。曼彻斯特的许氏兄弟是祖传三代的家庭餐馆，在唐宁街10号为前首相和前前首相烹饪过大餐。
“全英中餐厨艺大赛”要求参赛者的年龄不超过三十岁，这几家餐厅的选手当然不会是主厨。但是能在知名餐厅工作，并被委派出赛，其实力一定不容小觑。
不仅是厨艺的娴熟程度。在对英国中餐市场的把握上，他们也拥有比普通厨师更开阔、更全面的视野和格局。
等待秦椒的，无疑会是一场艰巨的战斗。
“我能赢！”她仰头看向牌楼上空的蓝天，双手勾住背带，将沉重的双肩包朝上提了提。
从这座十五米高的牌楼下穿过，街道两旁中餐馆鳞比栉次。英式的砖石建筑，中文的竖体招牌，有一种不同于伦敦唐人街的古旧风情。
“好运来”是利物浦最早中餐馆，从粤式点心铺起家，现在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粤菜酒楼。本届比赛就在这里举行。
秦椒刚进门就被侍应生拦住：“抱歉，今天我们不对外营业。”
得知她是参赛厨师，侍应生一脸惊奇：“小姐，你确定自己参加的是厨艺大赛？侍应生的厅面服务比赛是在下周。”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报名签到处是清一色的男人，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秦椒走过去时，他们打量的眼神既吃惊，又好奇，还有几分不以为然。
“Chilli！”有人在角落里朝秦椒招手，是满汉楼的帮厨阿美。
当初蛋炒饭比赛时，刘大卫输了就迁怒阿美，秦椒出手帮忙解围后，这个香港妹子就对她特别亲近，摆小吃摊时就经常偷偷溜出来照顾生意。
异乡相见更相亲，秦椒开心地同她抱在一起：“你也来参加比赛？”
“我边有呢个资格？系刘大卫来比赛，我给他打下手呢。”阿美说着，用羡慕的眼光看向秦椒，“你好犀利架，女厨神！”
听见刘大卫的名字，秦椒不禁皱眉。
“咪担心，他现今唔敢惹是非啦。”阿美凑在秦椒耳边说，“当初他交了好大一笔罚款，向地下钱庄借了债，每周都要还利息的。现在变得超勤快，同谁都很有礼貌。”
说话间，刘大卫从人群外走过来。看见秦椒脸色微变：“你居然还在英国？”
秦椒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还回去。
刘大卫居然真的没暴跳，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问道：“你那个姓吕的朋友也还在英国？”
姓吕的朋友？
秦椒警惕地看向他：“她在不在英国，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心下不行啊？”刘大卫从鼻孔里吹了口气，嘴角朝旁一斜，“你那位朋友可真是个好人，我得好好谢谢她！”
第79章 你不是我，也不会成为我
“等等，我不明白！”
老亨利的道歉，比黄主厨的批评更让秦椒难以接受。
她小时候常被人叫“儿蛮婆”。在四川方言里，这个词专指比男孩还粗野好斗的女孩。
第一次被这么叫，是她五岁的时候。
她在自家火锅店门口吃糍粑，隔壁家的黑娃儿招呼不打，伸手就抢。等大人闻声而来，两个孩子已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刚下过雨，地上水汪汪的。秦椒最喜欢的小裙子泥水淋漓，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
被打哭的却是黑娃儿。
年纪大一岁，块头大一圈，也架不住她这疯劲儿。被大人拉开时，胳膊上还有新鲜牙印。
黑娃儿妈不依不饶，拉着哭哭啼啼的儿子堵在火锅店门口要说法。一向和气生财，未语先带三分笑的秦妈却敛起了笑容：
“先动手的是贱皮子，我家椒椒儿这叫自卫！不信，我就把监控放出来，让一条街的人都来看你儿的馋嘴样。”
秦爹在屋里给女儿擦破的膝盖上药，教育她为人要大气，为一点儿吃食动手划不来，转头就朝她怀里塞了一碟新出锅的小酥肉。
“椒椒儿做得对，就是不能怂！”
秦椒就是这样长大的，从不知道“好强”竟会是缺点，让两位老行尊都批她“不适合后厨”。
黄主厨她还能忍，一向和善又亲切的老亨利也这样说，就让她倍觉委屈，更深感纳闷：
后厨被公认为男人江湖，除了男女体力差异之外，另一个论调就是“餐厅是由睾丸素驱动的”，是雄性荷尔蒙让厨师野心勃勃，坚持不懈，永远激情四射，充满无尽创意。
为此，人们甚至愿意宽容后厨的粗话和暴力，就像宽容天才的怪癖。
她还没在后厨骂过人呢，怎么就不适合了？
就因为她拒绝在小吃摊摆放番茄酱？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我也不认为这是厨师的缺点。”她直言道，“哪怕让我当主厨，也不会改。这样也能当熊猫饭店的主厨吗？”
老亨利笑了：“当然。”
“我想做真正的川菜。不是咕佬鸡，不是士椒牛肉，不是麻婆豆腐，这样也可以吗？”
“你是主厨，你说了算——当然，你必须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受托人。”
秦椒眨眨眼睛，心头困惑更甚：“所以，我又突然适合后厨了？”
“不是你突然适合，是我发现自己眼神不好。同满汉楼那位主厨一样，我一度认为你把‘胜利’看得太重。同印度米较劲也好，说服想要番茄酱的客人也好，你把一切都当成战斗。尤其是被克莉斯刺激两句就大炫刀技……太像了。”
老亨利叹了口气，眼神幽深而悲伤。
“很久以前，也有个自信又倔强的年轻厨师，可能比你还好胜一些。他师从名厨，在全英和欧洲拿过各种奖项，最后却差点儿毁了熊猫饭店，也几乎毁掉他自己的全部人生。”
在秦椒惊愕的目光中，他轻轻点了点头：“你猜对了，那个年轻厨师就是我。”
他再次向秦椒道歉：“那段过去困住了我，让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恐惧。”
在秦椒印象里，老亨利是个聆听者，无论是在小吃摊还是病房里，都是说得少，听得多。安慰人时也只有几句笨拙又直白的话。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老亨利打开话匣子，不加掩饰地把对她的观察和误解和盘托出。
甚至说到小吃摊被砸后，他真心认为这样对秦椒更好。
“可以回国和父母一起生活，平安又快乐。继承火锅店很好，最好不用自己下厨那么辛苦。可以留长发，像克莉丝和其他女孩一样穿漂亮的裙子，把手指甲涂得五彩斑斓。”
“我没耐心做美甲，裙子休息日随便穿，而且……”秦椒撩了撩刘海，大声道，“难道我短发不好看吗？”
“很好看。”老亨利含笑看着她，“总之，我差点就犯了一个糊涂祖父的通病，不知道心爱的孩子真正想要什么。直到亲眼看见你完成天蚕土豆，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让我猜猜，是我为了刘老爷子拼命练刀，让你发现我心里还有客人？？”
“是，但不仅如此。”老亨利目光柔和，看着她又像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我看见了一团火，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在微笑，这话却听得秦椒心里难过。
“昨天黄主厨还对我提过你。”她有些笨拙地开口，“三十年前人人都知道魔法傅，好厉害呀。”
老亨利笑了笑，眼皮却耷拉下一小片阴影：“其实，那个年代他们的意思是戏法师。”
魔法和戏法，在英文中是同一个单词，秦椒不太明白老亨利为什么要用中文特为解释。
说完老亨利自己也耸耸肩，表示那并不重要，都是他早该被遗忘的过去：“你不一样，小Chilli。你不是我，也不会成为我。”
可能是感冒还未痊愈，秦椒只觉得还是云绕雾罩，索性就直接问了：“你也觉得我该提供番茄酱，客人要什么就给什么，哪怕他们就爱吃屎？”
老亨利沉默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这是所有厨师的难题，我自己的答案不够好。我衷心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解答。”
于是秦椒勉为其难在小吃摊上放了一瓶番茄酱，认真观察了几天客人们的反应。
观察的结果是，她还是很想揪住某些客人的衣领咆哮，命令他们赶紧尝一口真正美味的香辣土豆松。
“Chilli亲爱的，你还是老派厨师的思维。”傅马克这样评价道，“我在法国乡下吃过这样的小餐馆，地道的本土风味，厨师怎么做，客人就怎么吃。味道不坏，但永远上不了米其林，也永远做不成大餐厅。”
隔着电话，他似乎也看见了秦椒紧皱的眉头：“没关系，我能帮你。听着，我已经找到一位出色的职业经理人。餐厅定位，市场需求，风险规避……他能帮我们搞定一切。你不需要考虑太多，只需要当个快乐的主厨。”
他这一说，的确让秦椒松了口气。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得说服另一位受托人。他对经营一无所知，却固执地要掌控一切。”
第80章 好久不见
伴随傅马克的抱怨，一张傲慢的面孔在秦椒眼前晃来晃去。
就像这些天反复出现在她梦境中那样。
这些天她又是养病，又是忙碌，拼命把那个晚上挤出脑袋，却总在夜深人静后被梦境反噬。
为免尴尬，一开始她拒绝当熊猫饭店的主厨。可是，当老亨利询问她除了签证，是否还有其他个人原因时，她又默默改口了。
不接受，倒像是她怕了他似的。
凭什么？
就像傅马克说的，到时候她只管在后厨埋头做菜，完全可以避开其他来往。
没想到的是，很快她就同被她痛骂的讨厌鬼相遇了。
地点是熊猫饭店门前，时间是周日，熊猫饭店开业筹备会议。
她先到，眼角余光瞟见熟悉的鱼子酱色，立刻加快了脚步。不料其他人还没到，她急于进店，钥匙却在锁眼里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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