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步一投行,十步一律所,还有各种她听过和没听过的名牌商店。
她都没敢进店,只是就近上了个公共厕所。一进门就闪瞎眼:公共区域有沙发,铺地毯,空气中散发的不是茉莉香氛,是金钱的味道!
也难怪守门人要了她两英镑,比地铁站的公厕贵了一倍多,换算成人民币更心疼。
为了不浪费这两英镑,她在广场上一直坐到了下班时间。
“据说,全伦敦这里的上班族最多,都是平均两个以上学位的精英。”看着从大楼里涌出的人流,艾瑞克的声音不自觉都变轻了,充满了敬意。
秦椒注意到的却是,人流中的东方面孔屈指可数。
另一件事,则是这些精英衣冠楚楚,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宝马香车。乌啦啦一片,竟直奔地铁站去了。
“如果不是含着银匙子出身,那就需要奋斗个一二十年才能租得起这里的房子。”艾瑞克手指一座高楼让她看,“喏,最高一层都是沙特王子的。”
秦椒瞬间了然。
就像小白领吃不起火锅一样,这里的繁华也不属于年轻的精英,他们只能日日搭乘火车通勤。
这些人里,会有熊猫饭店的食客吗?他们能接受不放番茄酱的麻婆豆腐吗?
第85章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无知
一周后,傅亚瑟接到赵杰森的电话。
“OK,你赢了。”
“比我料想的更快。”傅亚瑟正在车上,顺手降下窗户,清新的春风扑面而来,“所以,她给出的答案你还满意吗?”
“暂时还不知道。”赵杰森笑起来,“你的主厨小姐真有趣,她坚持要我去现场才能给出答案。”
“现场?”
“怎么样,周六去狗岛喝一杯?”
傅亚瑟犹豫了两秒钟,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受欢迎,但赵杰森的下一句话传入耳中:“身为受托人,这也是你的责任所在,不是吗?”
这的确是个无法推卸的责任。
通过结束后,副驾上的伯尼好奇地朝他打量:“怎么样,我是不是该恭喜你荣升主任医生?”
傅亚瑟一挑眉:“还不到说恭喜的时候。”
“真的?”伯尼眼珠转动,“那是什么好消息,竟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我?很高兴?”傅亚瑟不自觉摸了摸下颌,确定自己并没有露出笑容。
“你自己是觉察不到,这一通电话让车里的气温至少升高了五度!”伯尼晃晃脑袋,忽尔捧心叹气,“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现在我才是那个悲剧的角色。”
“你同哈姆雷特之间的距离,就像从这里到赫尔辛格。”
傅亚瑟不动声色地瞟了朋友一眼。
这段时间伯尼的确精神沮丧,被讥诮也不知反驳,只是呆呆盯着窗外发问:“不是赫尔辛基?”
“赫尔辛基是芬兰首都,赫尔辛格是丹麦海港,据说是哈姆雷特的出生地。”
伯尼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我在失恋,你在秀地理知识,这真的很华人。”
傅亚瑟很想指出,首先这不仅是个地理知识;其次,伯尼的地理知识从中学时代就一塌糊涂,正如大多数的盎格鲁撒克逊学生。
目光扫过伯尼下巴上棕红的胡茬,他决定引用另一句《哈姆雷特》:“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节制,免得过火。”
“你还是谈论地理好了,别来教我恋爱,你又没爱过什么人!”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蓦地收紧,骨节隐隐泛白。
“那我倒想请教,为什么你会为那样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据我所知,你们从认识到分开还不到两个月。”
“嘿,她的名字是茱迪!”伯尼不满地嚷道,“爱情不在时间长短,没爱过的人不会明白。”
傅亚瑟呆了一下,想了想又道:“换个问法,你为什么会爱上她?容貌?谈吐?性格?恕我直言,她同你从前交往的对象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她还有很多……不太合格的地方,很难符合格雷厄姆家族的择偶标准。”
“标准?”伯尼大笑,“醒一醒亚瑟!这里不是诊所,我们谈的也不是患者的病理指标。爱情还能弄出一套标准?那就不是爱了!”
他长吁一口气,将双臂伸展开来:“你问我爱茱迪什么?一时半会儿我还真说不上来。我也知道她不是什么完美对象。但是爱就是爱,我的心说,就是她了!就算现在这颗心被打碎了,每一块碎片念叨的还是她的名字!”
他大叫一声Bloody,苦恼地抱住脑袋。
傅亚瑟不再说话,抬眼看向后视镜。空荡荡的后座上,曾经有只小猫嬉闹,气哼哼地磨过爪子。
他一打方向盘,转入泰晤士河南岸的小道。那里有家伯尼力荐的酒吧,复古的艺术装饰风格,提供风格多样的调制酒,包括完美的无酒精鸡尾酒,很适合在心烦意乱时消磨一晚。
周六中午,傅亚瑟准时在金丝雀码头与赵杰森会合。
在加拿大广场背后的Giant Robot街头,他们找到了秦椒的小吃摊。
左边是辆红白相间的小卡车,摆摊小哥白衬衫配红领结,卖的是各种新鲜美味的海鲜卷,龙虾、蟹肉、吞拿鱼……
右边是异域风情张扬的黎巴嫩卷饼摊,小黑板上写得分明:所有的肉类、鱼类和蔬菜水果都是当季的有机品,欢迎选择点卡套餐。
唯有秦椒的小吃摊最具烟火气,摊前排队的本地精英们也很接地气。妆容精致的女人,西装革履的男人,对着餐车上的菜品,展现出指点江山的气势。
“是的,请给我一份麻婆豆腐盖饭!”
“要土豆丝、凉拌黄瓜和红烧牛肉!”
“再来一份辣子鸡,加量版的!”
把土豆小吃换成了中餐炒菜?傅亚瑟打量着小吃摊上那八口不锈钢盆,里面分门别类盛放着凉拌菜和烧炖一类的热菜。
根据客人的喜好,艾瑞克笑嘻嘻朝餐盒里装好菜,再配上一盒米饭。
秦椒守着锅灶,如果客人点的是麻婆豆腐、辣子鸡之类的炒菜,就是她大显身手的时候。不过三五分钟,热气腾腾的炒菜出锅,还能赢得一片掌声。
这就是她邀请赵杰森来现场的原因,证明正宗川菜能有市场?
傅亚瑟眉头微皱,眼角余光瞥见赵杰森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很显然,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些热情的食客绝大多数都长了一张东方面孔。
“不只是中国人。”秦椒抽空朝两位“贵宾”解释,“买麻婆豆腐的那位姓田中,他自称特别热爱麻婆豆腐,已经连续吃了三天。”
从赵杰森的眼神里,傅亚瑟分明看见了大写的“天真和愚蠢”。
不等他说什么,自觉上当的职业经理人就冷冰冰开口道:“如果这就是你展示的答案,那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别急!”秦椒一手颠锅,一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先尝尝我的手艺?比较简单,但味道绝对正宗!”
“非常正宗!”队伍中有人附和道,“这才是有灵魂的辣子鸡和麻婆豆腐,拯救了加班的周末。”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普通话流利自然,西装比脸色看起来更精神,一看就是在附近大楼上班的华人精英。
傅亚瑟看见秦椒朝那人甜美微笑,亲切地称呼他为“小谭”,问他要不要试试其他菜品。
“抱歉,炒菜结束了,请各位选择其他热菜。”小谭点的这份“加量版”辣子鸡完成后,秦椒才放下炒锅,把小吃摊交给艾瑞克。
他们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赵杰森终于忍无可忍道:“指望这里的上班族为熊猫饭店买单?小姐,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无知。”
第86章 我想为他们烹饪正宗的川菜
至少是对伦敦的办公室文化一无所知,傅亚瑟想。
他不知道,在中国上班族是怎么解决午餐的,也许很隆重?毕竟那是一个以美食闻名的国度。但在英国,在伦敦,午休时间是不存在的,午饭通常是三明治、卷饼或是裹着海苔的寿司。
像他那样有雷蒙小姐帮订简餐,可谓是相当奢侈。
更何况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习惯了争分夺秒,吃午餐不如多看两份报表或联系几位客户。
“今天是周六,所以有人能抽出时间下楼。如果是工作日,即便是华裔也未必有这种闲心。”他替一脸阴沉的赵杰森解释道。
秦椒神色如常,甚至唇角还朝上翘了翘:“我发现了,英国人既不爱午饭,也不爱午休,不过这不重要。”
她晃了晃手中忘记放下的勺子:“重要的是,这里有人能接受正宗的川菜。”
“据我所知,在这里工作的华裔并不多。”
“我知道。小谭——就是刚才买了双份辣子鸡那位,告诉我,这里大约有10.5万人工作,其中华人不到一万。”
秦椒抬起手,将勺子指向绿树荫后的高级公寓:“但是这一带的公寓,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住户都是华人。小谭说,前两年有一次全国普查,金丝雀码头这里持有中国护照的居民,比例是全英第一。顺便提一句,小谭的工作就是数据分析。”
傅亚瑟忍不住轻哼:“你结交朋友的速度倒是很快。”
秦椒瞟了他一眼,没搭理,只是将周边公寓一一指点。
某几座楼是香港财阀开发的,某几座楼是国内集团收购的,那一片华裔金融精英集中租住,哪一片又是中国留学生最热衷的置业地段。
赵杰森皱皱眉:“这又能说明什么?这里离熊猫饭店……”
“1.9公里,步行时间平均三十二分钟,我走过好几回了。”秦椒挥勺在半空画了一圈,“至少在中国,一家普通餐馆方圆三公里内都是可以引流的范围。”
“既然你调查得如此细致,就应该知道这一带有足够多的……”
“足够多的中餐馆!一共九家,其中五家亚洲融合料理,包括H记餐厅。三家粤菜馆,一家北平烤鸭店。”
秦椒笑得越发灿烂:“只可惜,除了粤式茶点,这些店没有一家能提供正宗的中国风味。”
她认真地看向赵杰森:“时代不同了。注意到了吗,刚才队伍里的华人都很年轻,普通话都很流利。他们中很多人是最近这些年才到伦敦留学和工作的。”
赵杰森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朝下说。
“老亨利告诉我,傅老先生开办熊猫饭店时,客人都是莱姆豪斯码头一带工作的华人,有水手、有搬运工、有洗衣妇,也有手工艺人。那时候提供的饭菜都是地道的中国风味。很多原材料在英国没有,傅老先生也会设法托水手从国内捎带,或是在本地找相近的代替品。”
的确如此。
成为受托人后,傅亚瑟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也向父母打听过熊猫饭店的过往。
现在书房里那个被修补过的陶瓷大肚坛,就是曾祖父傅登科留下的“古董”。一百年前从中国漂洋过海而来,曾经在熊猫饭店里装过一种四川风味的小菜。
据说是用盐水腌制的蔬菜,中国话的发音是“泡菜”,却同现在餐馆中的韩式泡菜完全不同。
这口泡菜坛原本是有盖子的,可惜毁在了伦敦大轰炸里。
父亲说,曾祖父从废墟里只找到两样东西:熊猫招牌和这口破损的坛子。当时饭店里还有好几口更大的坛子,全部成了碎片。
曾祖父最痛惜的却不是坛子,而是坛子中流失的盐水。
据说那是他十几岁离家时就带在身边的“老水”,在英国发展成好几坛,最后却一滴不剩。
“老水”似乎很神奇,能确保熊猫饭店的“泡菜”同四川老家的味道一模一样。不过大轰炸之后,也不再需要这种“老水”了。
莱姆豪斯绝大部分华人迁往现在的唐人街,不肯搬迁的熊猫饭店迎来了新的客流——从远东作战回来的士兵,他们喜欢中国菜,但英国舌头始终不同于中国舌头。战后的物资匮乏,也让熊猫饭店的菜品不得不变化。
几十年来,熊猫饭店和其他中餐馆一样,都只有迎合英国舌头才能生存。
“不是把皮鞋卖给土著,是现在就有需要皮鞋的人,就在这里!”秦椒说着,勺子指向周围那些高大的玻璃建筑。
“在这里工作、生活的中国人,他们长着地地道道的中国舌头,他们想要原汁原味的中餐,只要味道正宗,哪怕站在街头吃盒饭。”
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傅亚瑟竟有一瞬间感觉被说服了。
他回过神时,秦椒已经拿出一个小本子,向赵杰森展示自己这一周的市场调研结果。
傅亚瑟旁观后不禁皱眉,对过去的一周她的作息隐隐感到生气。
摆摊车白天开遍狗岛,晚上停在莱姆豪斯码头。小本子上的营业额每日变化不齐,错落如心电图,还是特别不健康那种。
这些心电图充分表明:熊猫饭店附近的公寓里大多是本地白人,他们更倾向于在家用餐,喜欢物美价廉,适合家庭共享的食物,对新口味接受度不高。
游客倒是乐于尝新,但无论是徒步、骑车还是游船,只要天气变糟,游客就会大大减少。
“所以,从金丝雀码头争取客人才是上策。他们喜欢美食,消费能力也强。我想为他们烹饪正宗的川菜。”
赵杰森翻看着小本子,眉头渐渐放松。
“看得出花了一番功夫,可惜是个外行。”他随手指着一页,“车流绝不代表人流,请记住,车速只要高于五十迈就可以忽略不计。”
再翻到下一页:“你记下了周边的停车场,但是车位占有率在哪里?”
他一页页翻下来,指出的问题越来越多,秦椒的双眼却越来越亮。
最后,赵杰森严肃道:“如果这就是你的客人,范围实在太局限。留学生来得快,去得也快。新移民也一样,你可以调查出他们买了多少套房子,却并不知道他们一年能在这里呆几天,又能吃几顿饭。”
“包括你的朋友小谭。”傅亚瑟忽地插话,“拥有职位的精英也未必可靠,几年前一场金融海啸就把你背后那栋大楼清空了三分之一。”
第87章 粤菜可以,川菜为什么不行?
话一出口,傅亚瑟就暗自懊恼。
果然,他收获了一记白眼。
“傅医生放心。”秦椒斜睨过来,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小谭就是从那波金融海啸挺过来的。”
她转向赵杰森,抛出了一个问题:“请教老行尊,伦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家粤菜馆?”
这是个好问题。
唐人街几乎是粤菜和粤语天下。傅亚瑟记得自己小时候还奇怪过,为什么唐人街的中国话和自家祖辈发音完全不同。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很有兴趣。”他看向赵杰森。
赵杰森很意外:“你才是本埠华裔,我一个半路出家的……这一百年来的伦敦的华人历史你向我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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