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蜷缩着身子,在他初初长成的修长身形中找了舒服的位置睡得无比安稳静谧,全然不似平日见到朱瑜时那般紧张戒备。
就像小兽缩回母亲的怀抱那样,昙佑的神色就这般柔软下来的同时却又感到一丝迷惘。
他想,他终究给不了朱槿这样的安心。
这世间只有朱瑜,与她一母同胞,身上流动着相同的血。即使是十几年的遥遥相望,所有长眼睛的人还是能够从他们一般无二的美丽面容中,看见他们极致亲密的血缘关系,如同天幕的日月,永远为彼此而亮,相依相伴,亲密无间,永远不会再进一步,也永远不会退一步。
这是昙佑第一次见朱瑜。
但比起他第一次见到朱槿的那一日,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
至少,朱槿安然无恙,也会一直安然无恙。
这很好了。
昙佑节俭朴素十几载,从来不是贪得无厌之人。
他露出一个尽可能平和温厚的微笑,朱瑜却只是用那平静到冷酷的声音问:
“昙佑法师,你怎么敢来这里?”
一个“敢”字,已经交代了许多。昙佑或许应该感恩他。
但不知为何,这般直白粗暴地撕开那层纸糊的窗,给他带来的感受远比不上他看见朱槿发现那个红木盒子时的诚惶诚恐。
昙佑:“我来找殿下。”
朱瑜闻言,倏忽之间弯了眼睛,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道:“景元宫的宫人们是都死了吗?竟然敢劳烦昙佑法师深夜来这里寻人?”
昙佑抬起那双澄明的眼睛,道:“毕竟找我要比找陛下容易些。”
明明是不带任何多余情绪的话语,朱瑜却感觉到无比的不爽,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继而道:“可今日在此处,朕可是宁愿看见太皇太后,都不愿看见你。”
昙佑垂眼,看向朱槿安然的侧脸,如同这世间所有稚子幼童那般干净纯澈的神情。
他问:“陛下要送殿下回去吗?”
这大约也算作一种试探,只是昙佑或许对此有一个比较确认的预料,而也不得不承认,在朱槿面前,自己能够为此找到一点被需要的价值。而朱瑜至少此时没有完全剥夺这个资格。
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勾唇,似笑非笑地对他道:“既然昙佑法师来了,怎么能让你白跑那么远的路呢?”
话是说得尖言尖语,然他拱手相让的事实已经说明了许多。
他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从容不迫地游走于各个势力之间,夹缝中所处的地位,就不可能是个无风之地,凉薄冷酷,漠不关心或许是真实的事实,然而对嘉宁,已经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特殊与关照。
临走的时候,朱瑜将那件明黄色的外袍搭在手臂,充满恶劣意味地再度笑起来,“魏佑冉,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昙佑的动作停了停,朱瑜继续道:“你知道,先帝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昙佑回头,看见他轻轻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指,压在唇边,对他满含恶意地微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朱槿被风吹醒,身上披着昙佑那件新做的僧衣,睡眼朦胧地望向天边,月亮已经斜下去了。
察觉到背上的人醒了,昙佑轻声问:“太冷了?”
朱槿听到他的声音,垂下脑袋,埋在他肩头,重新闭上了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昙佑道:“马上就回宫了。”
朱槿又“嗯”了一声,之后便没了声息,正当昙佑以为她再度睡着的时候,朱槿忽然道:“昙佑,你上回这么背我好像还是小时候,我上灵山塔崴了脚的时候。”
昙佑微笑起来,声音无奈:“殿下长大了。”
“……别用这种语气,”朱槿不满,闷声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
昙佑没了声音,只是背着她慢慢地穿过宫道。
朱槿搂着他,呼吸逐渐平缓,昙佑的肩头却渐渐濡湿一片。
他的身体微僵,脚步顿了顿,过后又继续慢慢地走。
朱槿问:“昙佑,我可不可以不嫁人,或者,你可不可以不做和尚……”
“我听到过的,济惠师傅的衣钵根本没有传给你,他说你本该就是与佛无缘的俗人。”朱槿道,“我不明白,昙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能这样狠心地旁观,这样狠心地看着我挣扎,一面对我好,一面又疏远我,把我向外推,交给那些我根本就不熟悉不认识的人!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她不知道赵泽兰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对自己情根深种,为什么他能够对自己说出那句“不要轻易否定他的倾慕之情”,她如果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那自己呢?她这么十几年和昙佑相伴的点点滴滴,她交付出去的信任与情感,她的倾慕之情呢?谁来给她这样的尊重?
这不公平。
“昙佑,这不公平……”
她不想做出塞的昭君,不想做山寺里的小尼姑,也不想要昙佑下地狱。
只要昙佑从佛陀的身边离开,只要他蓄起长发,任他是农民还是商贾,她都愿意放弃自己的公主身份远走高飞,重新开始。
他们的字写的很好,可以去卖字,昙佑能读很多书,又聪明,可以做教书先生,甚至做名震天下的隐士,而自己最会酿酒,等一壶一壶地卖出去,攒些钱可以开一家酒肆。
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做过什么公主,这些年的食禄她几乎不曾动过,可以完完整整的交还给朝廷。
昙佑还在走,夜风再也传不来谁的声音,像是静水中落下一块小石子,无声的泛起涟漪,转瞬又消弭无痕。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他想,他所遇见的,于自己来说太过奢侈。
第三十一章 所得
景元宫的灯火终于逐渐歇下。
她今日喝了许多酒,必定要口渴,昙佑倒了一杯水,轻拍了拍朱槿,柔声道:“嘉宁,水。”
朱槿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身子却没有动作。
昙佑只好坐在榻边,扶起她的身子,将水送到她唇畔,见她咽下,又再将她放平,掖好被角,准备起身离去,蓦地被一股拉力拽住。
他的喉头动了动,转过头,对上她盛满月光的眼睛。
片刻之后,他率先别开眼,回到她的榻前,蹲下来,温声问:“还想要什么?”
他凑近之后,还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浓郁酒香,比她酒窖里的桃花酿要浓烈得多。
朱槿的目光从抓着他的那截衣摆,转向他的脸庞。
昙佑是很好看的人,水月观音一般,不染纤尘的清与冷。
那双眼睛,最好看,也最无神。
始终像是一潭浓黑的云雾,平静的死水,半点起伏都难以见到。
朱槿相信人的眼睛,赵泽兰的眼睛也是一潭水,却是水光潋滟,临去秋波。
她也想从昙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是直到自己的眼睛干涩,她窥不破那团浓雾。
她愣愣地盯着他,抓着昙佑衣服的手逐渐松下来,却转而覆上他的面颊。
没有真正的触碰,只是浅浅的隔着那样微小的距离。
掌心能够感知到他刻意放缓的呼吸,感知到他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动,像是芦苇和羽毛轻轻划过,泛起浅浅的痒意。
昙佑的眼睛被挡住,寂然无声的室内,被逐渐升起的雏鸟初生般的细微的呜咽声淹没。
残月迷离地放出光,落满一地霜华。
朱槿的手忽然像是被滚烫的开水灼伤一般缩了回去,见到了她所梦寐以求的、泛着波澜与水光的、柔软的双眸。
沉渊下的浪涛打破那个一触即溃的幻境,他眼中翻涌着的情绪,宛如星火燎原一般烈烈焚烧。
昙佑看清了朱槿的神色,那般惊讶、不解,甚至于那一瞬间的惧意。
像一柄利刃,刺进血肉的伤口,翻卷出鲜血干涸过的红肉,再添一道丑陋的疤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济惠与朱槿说得对,自己不是与佛有缘的人,自己只是一个被蛛网捆缚的飞虫,一个被因缘诳惑的凡夫俗子,一个阴差阳错之下至死不可言明真名姓的鬼魂。
他压着眉宇,念珠如铃铎,如锒铛,如灵山塔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暮鼓晨钟那般剧烈地响动起来,震耳欲聋。
朱槿的手腕被他紧紧捉住,冰凉的唇贴上朱槿的唇角,在那一刻,又重新变得柔软缠绵,仿佛被朱槿的温热感染。
朱槿的眼睛轻轻闪了闪,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蝶翼般轻轻扇动。
他的泪滴落到朱槿脸上,睁开眼睛时,昙佑却像先前的自己一般,捂住了她的双眼,喉咙发哽:“别看……”
朱槿安静下来,等待着他平复好情绪。
只是脸颊发着热,脸上泪痕被烫干。
她试着伸出手,轻轻拥住昙佑,小心翼翼的力道。
昙佑的身子再度一僵,朱槿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也顿了顿。
方才的脸红霎时间变成一个笑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昙佑将手放下,也移开眼,又变成一尊泥塑的佛像。
朱槿唤他的名字:“昙佑。”
她的动作在收紧,仿佛在慢慢试探,昙佑握住她的手,缓慢又艰涩地道:“不可以……殿下,我们……不可以……”
朱槿一愣。
片刻静默后,朱槿收回了双手。
她的面容在残月下映照出超乎寻常的冰冷,像万古不化的坚硬寒冰,将视线转向一边,口中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出去。”
昙佑默了默,将落在地上的杯盏捡起,放回在了桌子上。
没一会儿,室内已经一片冷意。
朱槿慢慢蜷缩起身子,抓着那床华贵的被子,指节泛白,眼泪来势汹汹,半点也压抑不住,洇湿了光滑的丝绸被面。
她的呜咽无数次撕裂胸口,想要破茧变成肆意的嚎啕,然而一次一次被该死的理智限制,最终变成一声声沉闷的声嘶力竭,呕哑难闻,难听到让朱槿自己都觉得诧异。
直至月亮消弭,昙佑跪坐在窗前,等待着新一日的曙光。
胸口沉闷,几近窒息,空荡荡地留下鲜血淋漓的血洞,他一次次想起十几年前的那场雨,混着红花的雨,一朵朵绽放,代替心脏,包裹全身。
这十几年,他究竟在如何生活。
活在佛陀的庇护里,还是活在仇人的影子里。
他从不知道,他的存在是经过建文帝的允许的,而朱瑜的话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建文帝一直都知道自己。甚至,知道他的女儿一天一天地在自己眼前长大。
十几年的煎熬,千百个日夜的忏悔与罪恶,无数次放弃想要自我了结的企图,这么多这么多的痛苦,挣扎,身为一个人的情感,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什么呢?
他拼尽全力的接纳,长年缄默的压抑,血和泪地流淌。
最终失去了全部,得到了一件不可得的珍宝。
一件……年少时最想触及,又最不可触及的珍宝。
如果他们真的全然知晓,又该怎样看待朱槿对自己的依恋。
是……朱瑜的代替品吗?
昙佑忽然很想笑,也就真的笑出来了,想起的是朱槿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她在朱瑜膝头安睡的神情,她眼底流露出的一瞬间的惧意,以及那个……她闭上眼的吻。
眼泪落下。
窗外一片阴沉,带着寒意露水潮湿地黏在衣衫上,布料变得湿冷和沉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不生法相,无所住。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若众生皆苦,自己不做凡人,善护念,度苦厄,等到真正将过往的一场劫数放下,会不会好过一些?
若弟子真正虔诚,佛祖慈悲,可否赐他一道菩提之心?
济惠说,等自己真正放下,才能成佛。
一切所求是贪,一切所遇是缘,一切所得是空。
有所遇,所以有所得,有所求,所以有所遇。
若四大皆空,因而要六根清净。
是自己犯了忌讳,怨不得旁人。
昙佑终于又笑起来,泪水依旧淌过冰冷的脸颊。
那个笑容空洞,难看得不像话。
缘起性空,他与朱槿有缘,与皇家有缘,同样也与佛有缘。
他所遇过佛,便不信佛不度自己。
自己要活下去,活到见过四海,见过众生,见过一切以后,安然寂灭,不枉一世的那一日。
阴沉的天色里,朱槿与昙佑都抱病在卧,等待阳光降临。
而金殿之上,朱瑜皱眉喝完一碗药,看着秋闱考官递上来的折子,掩唇咳嗽了几声。
高炜问他:“陛下可要再添件毯子?”
朱瑜头也没抬,对高炜摆摆手。
又问:“景元宫那边如何?”
高炜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据太医说,长公主着了凉,外加有些心血虚,好好修养几日便好。”
朱瑜便“嗯”了一声。
高炜继而道:“当年姚家之事……”
朱瑜道:“当年姚家之事,是都察院查的。”
他看向最后署名上的姓氏,眸光微动。
自己的亲外祖,陈思敏当年就在都察院任职,他查到什么,交给建文帝,建文帝再将罪名公布,将姚家抄家。
朱瑜对建文帝留下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再清楚不过,若非如此,吴太后又何至于像今日这番头疼不已。
说是寄养在皇后膝下,过为嫡子,稳固后位。
却最终不过是为了朱瑜铺路罢了。
先皇知道朱瑜与朱槿的亲密,偏偏冷眼见皇后过继朱瑜,丢弃朱槿,便已经知道,她没有了半分摄政的可能。
建文帝人生的最后几年,便是在一日一日为朱瑜揽权呕心沥血的谋划中度过,只是看见朱瑜,又难免会想起明明相隔不远却好似天涯海角的女儿,想起陈贤妃。
对朱瑜来说,先帝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于太子来说,他是一个好父皇。
尽管册立太子之后,朱瑜每日与建文帝的相处显得如此冷漠,可每每坐在旧日他坐过的位置,想起他最后形销骨立的憔悴,朱瑜发现自己总归是恨不起他来。
而对陈家,朱瑜没有想过。
他的计划没有陈氏,甚至自陈贤妃死后,他从未见过自己那个外祖。
而建文帝对陈氏,警戒与宽容皆有。
这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态度,一种复杂的心情。
陈氏留下的卷宗是两份,清晰明了。但朱瑜不知道,哪一份才是陈氏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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