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作者:唐平
本书简介: 嘉宁后来曾见过昙佑三次。一次出嫁时十里红妆,他在城墙相送;一次何太妃大寿,他献上手抄的佛经;最后一次则是她临终前,他恰在蜀中云游,她又问了他少时问过他的问题。他的答案依旧没有变。然而那天过后,他终于成为了一位真正的佛陀。
楔子
京城这个地方,凡出了什么大事,照例是要下上几日雨的。
钦国公魏则青因贪污白银数十万两而满门抄斩那一日,京中便下了一场大雨。
那日的雨自天亮前便开始下,刚开始还不过是淅淅沥沥的雨丝,在牢里听着像是哪里的童谣一般令人好眠,而到午时,豆大的雨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落下,砸进地面,刑场上已经积起了淹没脚踝的雨水。
敬仁太后杨氏方进灵山寺礼佛没过多久,听闻消息后便匆匆又下了山。
马车一路疾驰,从山中秘密下去,由最偏僻的那道宫门进去,终于来到那天潢贵胄的天子面前。
阴冷潮湿的祠堂里,小公主躲在太后宽大的衣裳后,怯怯地看着里面矗立着的人影,唤了一声:“父皇……”
建文帝转过身,忽明忽暗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在低垂的眉眼处投下一层阴影。他先看了一眼自己亲封的“嘉宁公主”,复而缓缓抬起头,望向银丝满头的太后,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礼。
太后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是先叹了一口气,才唤方长秋将嘉宁带去外面。
朱槿离开时,听见了建文帝的声音:
“母后带嘉宁来,是为了魏家那个孩子。”
笃定清晰,不含一丝迟疑。
太后的身形早已佝偻,此时尚需要仰一仰头,才能看清皇帝脸上的神色,然而那张脸依旧是平时威严的模样,神色未改,又令寻常人难以看出他对于此事的态度。
杨太后却明白他是不愿放过魏家的。
她道:“皇帝做事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哀家不敢求皇帝饶过魏氏一族,但求皇帝念着魏家几代人开国的功勋和贤妃的面上,留下佑冉一命。”
“斯人已逝,太后又何必搬出这些陈年旧事。”
皇帝脸上晦暗不明,神色难辨。
太后闻言不由得显出痛色,“既是斯人已逝,皇帝又何必将槿儿榆儿不管不顾弃于旁人?皇帝自己既然都对过去耿耿于怀,又何以谈及让他人放下心结?太祖当年受困,是魏家三代人率区区两百人解难,魏则青当年不过六岁,便失去了父兄。今日魏则青是犯了重罪,可是稚子何其无辜!皇帝想创造一个清平盛世没有错,只是这清平,便一定需要身边人的血来成全吗?”
“无辜?”建文帝的神色却逐渐凌厉,“他是魏家嫡子!他所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魏则青拿着救灾的银子花在他身上?单单就是他如今才华满溢的名头,不知是魏则青四处求了多少宝来献给那些所谓的名师们。他身上既然流着魏则青的血,又从何而来的无辜?
“太祖建朝之时,魏氏一族是满门忠烈,然而这忠烈的名头过盛,便已经有了功高盖主之迹。只因魏则青年幼,无人照看,太祖心慈,不曾动魏氏一分一毫,反倒对他多有嘉奖。若是当年趁着魏氏无人便除去魏则青一介孤儿,又何来今日魏氏之祸?”
“皇帝!”太后喝住他愈来愈阴沉的神色,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祖是信仁义道德,怜魏则青孤苦无依,父兄皆因自己而死,愧疚难当,却未曾想过今日的苦果。只是皇帝,魏则青有今天,难道与你真的半点关系也没有吗?”
此话一出,祠堂里顿时空气凝固,一片寂静。
片刻后,建文帝目光沉沉,“太后,您何以逼朕至此?”
“哀家知道皇帝顾虑着魏佑冉的身份,怕魏家旧部知晓魏氏尚有血脉存系借以东山再起。只是皇帝,你也是看着魏佑冉长大的,最是了解他的品性。哀家年纪已经大了,怕也没有几年可活了……今日来找皇帝,只愿皇帝看在你与魏则青相逼的这几十年来牵连的一条条无辜之人的性命上,放过魏佑冉,哀家保证,这个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魏则青。”
建文帝沉默下来,半晌才再度出声,显出一种疲惫与倦怠,“太后,您还是不明白——血海深仇,即使他活下来,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太后略微垂目,“这是我的私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是皇家恩典,他又怎可不受?”
许久,建文帝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手阖目道:“太后既然心意已决,便依太后吧。”
杨太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多谢皇帝。”
“只是,太后要明白,今日皇家屠了魏氏满门,他日魏佑冉若反,未必会有那一分心慈手软。”
杨太后转身将出,只道:“多谢皇帝提醒。哀家明白。”
魏佑冉被母亲抱在怀里。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奴婢和小厮的低语,没有父亲书房通明灯火炸开的响动,有的只是家族亲眷无言的默契与时时忍不住传出的啜泣。
魏则青坐在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像一尊石像。
母亲迎着牢房唯一的亮光对他笑,像平常那般温柔的抚着他的脸颊,问他:“冉儿怕不怕死?”
魏佑冉犹豫着,迟缓地开口:“书上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死何足惜?佑冉是将门之后,理应不惧。”
母亲则笑起来,像是很高兴一般,又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将门之后……”
牢房里此时却无人看她一眼,魏则青依然岿然不动,不知是说给了谁听。
然而母亲不过片刻便停下来,又问:“那冉儿自己呢?若冉儿不是魏家子孙,冉儿还不是这世间的大丈夫,冉儿还是不惧吗?”
“母亲……”魏佑冉拉紧了母亲的已经脏污的衣摆,仰头去看她,“死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吗?”
“不仅再也回不了家,冉儿再也不能吃你爱吃的清蒸鱼,再也玩不了喜欢的九连环,也没有机会再去见到更多的人、更多的景色。”
魏佑冉垂头,半晌又抬起来,扫过牢房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冉儿不怕,冉儿有父亲母亲,有弟弟妹妹,还有三叔四叔、堂姐堂兄,桃枝、春湘也在。冉儿和母亲在一起就不觉得害怕。”
桃枝怀里抱着沉睡的女孩,闻言看向年幼的小世子,眼中不由得泛起泪光,“世子……您才九岁啊……若是上天有眼,怎么能忍心让你们这些孩子死在那样的场面……”
魏夫人面上的笑容渐渐消逝了,贴紧魏佑冉的额头,阖目低声道:“佑冉,若有下辈子,别再来魏家,也别和皇族沾染上一分一毫的关系。下辈子,就做一个寻常人吧,不需要有大富大贵的身份地位,不需要学富五车的才华见地,就做一个游方的普通人,去踏过不一样的土地,见过不一样的人和事,听过不一样的风声,这就够了。”
“娘宁愿你从不曾出生在魏家,愿你只是一个见过山川河海,孑然一生、无牵无挂的寻常百姓。”
第一章 余恨
这几日的雨渐渐稀疏,天边隐隐有了放晴的趋势。
方长秋从外面走进来,禀告道:“太后娘娘,小公主醒了,现在正闹着要见您。”
杨太后眉目一弯,嘴上却悠悠道:“哀家岂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话里虽是责小公主不知礼数,落在对面人的耳朵里却未免透露了几分炫耀的嫌疑,他据说是世间难得的智者,又如何听不明白,只慈眉善目地笑:“太后娘娘是个有福气的人。”
太后舒心,放过了六根清净的老僧,吩咐道:“皇室的人迟早要长大,将她带去庭院,叫她自己玩吧。”
方长秋应了一声。
朱槿闹了好一阵,哭得脸蛋红红的,方嬷嬷却不松口。她赌气,索性出了门,一个人蹲在石阶下,谁也不理了。
地上潮湿,石板渗进雨水,一片深青的颜色。
没过多久,小公主等的无聊起来,不仅方嬷嬷没来,连长青长松竟也不来了。
她生气地踢过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小石子飞出去,落到了一片草丛前。
那处正好有着一队蚂蚁,被朱槿的石子吓着,偏离了航道,发现没有危险之后,又恢复了道路。
朱槿被这群蚂蚁吸引,暂时忘却了祖母现在不理自己的事,循着它们前进的路线走了一阵,不知怎么走到了一间破旧的禅房前。
禅房背面就能见到灵山塔巨大的塔身,前面的院子里则植了一株高大的菩提,周边生着稀稀落落的半人高的杂草,似乎很少有人踏足。
朱槿的身形被这些杂草遮掩,透过秋黄的草叶之间重重叠叠的间隙,看到了一个小沙弥。
他并不比朱槿大多少,穿着一件最普通的僧袍,默然地扫着地上的枯枝落叶。秋日的暖阳洒在他的身上,他小小的侧脸上却沉静得恍惚。
朱槿也恍惚起来,她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时她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因为受了母亲的罚,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扫着院子。
秋风从朱槿的身旁穿过,卷起小沙弥刚刚扫成一堆的落叶,也吹倒了掩盖着朱槿的杂草。
小沙弥终于注意到她,停下了动作,转头朝这里看来。
小姑娘穿着鲜艳的朱红华服,像是二月的红花,此时正出神地盯着他看。
他心有所悟一般,僵直了身上的血肉,直直对上她的视线,眼睛一眨不眨。
朱槿不明白这样的较劲,率先眨了眨眼,兴冲冲地奔到他跟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此时站在她面前,才觉得他不是记忆中的那道影子。小沙弥的眼睛里有分明的血丝,逼近那双漆黑的瞳仁,然而那张脸庞仍旧清隽好看。
她在心中细细描绘出他好看的眉眼,将其一点一点与她心中同样好看的另一张面庞比对,却未曾想,这样一张脸就在她心里默默记了一辈子,从小到大,从生到死,想忘都忘不了。
而她那时又并未想象得到,魏佑冉第一次见到她时百转千折的复杂与苦涩。
那两个彼此母亲口中的小小少年与小小少女,本应不必有这般寂静与淋漓的初见。
然而这样的初见,又不知铭刻在谁的心间,变成一副美丽残忍的壁画。
小沙弥没有回答她,好半晌过去,他垂下了头,破旧的小院又响起了“沙沙”的扫地声。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纵是娘亲早逝,爹爹又不曾疼惜,最后连同胞兄长也将她抛弃,然而好歹有一个疼爱她的祖母。如今看见一个感到无比亲切的小和尚,在他身上便不自觉地投下熟悉亲近之人的影子,可他不理会她,正如兄长离开时的不回头,她如何哭闹叫喊,呼唤他的名字,他竟然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连一个目光也不曾留下。
一瞬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眼眶里便已盛满了泪水,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要落不落的留在眼底。
小沙弥却是被她的反应吓到,罕见的表露出一点无措与茫然。
朱槿此刻却不为他的松动而高兴,只匆匆背过身,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直到风吹过脸颊整张脸都一样冷,想到祖母送给她的小玉佛,感觉高兴了,才又趾高气昂的转过身。
这回小沙弥没有在扫他的地了,如她所愿地看着她,唇瓣嗫嚅了几下,才用干涩的声音回复她:“昙佑。”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介绍自己。
“昙佑……”
朱槿口中轻轻念过一遍,似是疑惑,又走近他,把他扫把上的枝子掰断一截,在地上画了两个字。
昙佑看过去,却道:“是‘昙花’的‘昙’。”
朱槿看着他也掰过一截枝子,重新在地上写了一个字,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写出那个复杂的字边用遗憾惋惜的语气说:“昙花啊……我还没见过昙花呢。阿娘说昙花一现,只开过一小会儿就会枯萎。”
昙佑的手微微顿了顿,“你会长大……以后总有一天能看到。”
他的语气连自己都感到冰冷。
朱槿却站起来,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那我以后看见昙花也叫你一起来好不好?”
昙佑的脸色却凝固了,握着细枝的手也像是被一种大力阻碍压制,再也写不下去剩下的笔画。
朱槿见他停了动作想要转身去瞧他,昙佑却好似慌乱了,飞快地扔下了树枝,落荒而逃地跑进身后那间破旧的禅房,关上门,蹲在门后躲了起来。
一番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快到朱槿都来不及反应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生气地也跑过去,把门拍的震天响,然而里面的人无动于衷。
身后的门板在剧烈的晃动,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可是出乎意料的,直到朱槿拍门的力气越来越小,那道破门仍旧岿然不动。
昙佑能想象得到朱槿会有多气恼,她起初拍门的力道甚至震的自己整个五脏六腑仿佛要翻滚着涌出胸口。
裹着血的雨水溅在他眼眶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家人的头颅落地,那是非常可怕的情景。但是他看完了,没有感到恶心,只是静默。而后大哭一场,成为一个新的人。
过了许久,他察觉到朱槿离开,心神微微松弛下来,不知怎的就这样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看见自己床前坐着一个人影。
“济惠师傅。”
他低声唤。
济惠点了油灯,将平日眯起的眉目睁大了去瞧他,“你今日见到了嘉宁,是否是如你从前想象的模样?”
昙佑没有出声。
济惠见他不回答,也不再逼,起身准备吹了灯放他休息,这时却听见背后传来他疲倦又颤抖的声音:
“济惠师傅,我没有从前了。”
济惠却道,“你还有将来。”
只是,魏佑冉不再有了。
他暗自接上了济惠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济惠走时昙佑仍坐在床头,他便不再吹灯。
昙佑下了床,拿出柜子里的纸笔,又随意拿出一卷经书,趴在油灯前开始抄书。
教导他的夫子从前对他说过,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此后但有疑惑,他向来唤人铺开纸笔,写下一行行字迹。
只是今日,他越写越知道的是,不是所有疑惑都能在一遍遍重复的字迹中得出答案。
油灯就这样燃了一宿,昙佑看着灯火渐渐无力,而窗外的天色却因黎明的到来而明亮。
昙佑精疲力尽,搁笔趴在一页页字迹工整的佛经上。
灵山塔上传来洪亮的钟声,昙佑听着钟声,想起济惠同他念过的叩钟偈:
“……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第二章 桃夭
晨起雾霭弥漫,灵山中青松滴露。朝阳尚未升起,寺中僧人却已都起了身,从井中打了水,预备晨钟敲响时的诵读。
如海昨日才敲过钟,今日起身时已经误了时辰,心中不由得暗暗犯了几句戒指向自己那离经叛道的师傅。用冷水胡乱抹了抹脸,他顿时困倦全消,堪比敲钟时震耳欲聋使人警醒。
1/44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