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地走进夜色,身上却还是那件单薄的衣衫。
昙佑坐在原地,目送她离去,并未起身动作。
许久之后,才将几页写满佛经的宣纸取出。
朱槿的字是昙佑当初一笔一划教的,与他的字有几分相似,然而又有不同。朱槿的字迹更加上扬,每年给京城送去的佛经中,尤其是写给今上的,显得尤为生动。
昙佑把她的字收集在一个箱子里,将今日她的废稿放进去。
随后又一动不动,仿若一尊石像。
第四章 思凡
昙明从山下回来时带给朱槿一坛新开的酒肆中酿出的酒,以此为交换,朱槿取了去年的桃花酿给他。那个时间应当是早课,昙明特意趁着昙佑不在来的,然而刚打开酒壶,便见昙佑冷着一张脸走进来。
“师兄,寺院有戒律。”
昙明打开酒塞的手就这样顿在空中,转过头,与他大眼对小眼,最终败下阵来,又将酒塞放回。
朱槿心底好笑,视线漫无目的地飘荡,似乎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昙佑皱着眉,又看向她,“殿下,你又给他酒。”
朱槿闻言却丝毫没有悔意,“就算我不给,他也总有其他机会去弄到那些酒。昙佑,济惠师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你老是管他又能如何?”
昙佑看着她,轻声道:“殿下,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得去守那些规矩。”
昙明听见他的话,倒是主动认了错,“好了,这回是我的不是。下回喝酒,一定自己一个人悄悄喝,不叫任何人知晓。”
昙佑眉梢未平,正要再说,立马被昙明见缝插针地打断,“说起来,殿下有多久没下过山了?近来山寺下有个女道讲书,现今正热闹呢。”
“女道讲书?”朱槿闻言眨着眼睛看向他,好奇地问,“讲的什么书?”
昙明见她来了兴致,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说什么都讲,才子佳人、书生精怪、邻里乡间、帝王将相、天下大势……这些都讲呢。”
朱槿听完更加兴高采烈,转头就把目光投向昙佑。
昙佑垂眸不语,只听见昙明悠悠道:“看来师傅托付给你的还不止是这灵山塔啊……”
朱槿从前偷偷被昙明带着溜下山过,那时何太妃罕见的动了怒,罚朱槿进灵山塔抄完三百遍佛经,事后向昙佑提及,希冀他能多照看着这个同他一起长大的小公主。
何太妃与太皇太后、与济惠师傅一样,都是善良的人。
她喜欢昙佑的聪颖与冷静,望着他能把自己这点好的传染几分给嘉宁,只可惜他们的相处似乎并没有这般意料之中的好效果。
朱槿听闻昙佑去找过何太妃,心想着自己这回一定是出不了门了,这几天都躲在自己的房间恹恹地捣鼓着自己的桃花酿。
长青长松这时却推门进来,“殿下?”
寺内尚节俭,朱槿的酒窖只在深处点了一盏灯,闻言应了一声。
长青长松便顺着人声来到她身边,一左一右的立着,见她酿酒认真无比,不由得对视一眼。
朱槿见她们不说话,看了她们一眼,问:“什么事?”
长青便道:“您之前不是说想听山下那女道讲书吗?太妃娘娘同意了。”
朱槿手中的动作立即顿住,转头向她们确认:“……真的?”
长青长松皆道:“千真万确。”
下山自然是昙明带路,朱槿特意起了个大早,为了能在外面多玩一会。
然而去塔里找不到昙佑,就先跟着昙明到寺门等他。
寺门前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车旁立着两个人影,看见来人,立马上前同朱槿问好:“殿下。”
那是赵泽兰。
朱槿虽长居寺庙,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子。
她知道何太妃为何今日允她下山玩了。
她没有立即回应,反而问身旁的昙明,“昙佑不来吗?”
昙明略微一顿,“他还有灵山塔要顾。”
朱槿便点点头,随着赵泽兰上了马车。
朱槿上了车便窝在一旁闭了眼睛,似是要把早起的觉补回来,好在赵家的马车平稳,也没人敢打扰她。
只是赵泽兰预先准备的一些京中逸闻派不上了用场。
小厮的脸色却不大好,似乎是有些不满。
灵山寺塔下布置着一个小小的集市,是借着灵山寺的香火而生。
这是朱槿从宫墙中出来第一次见到灵山塔的地方,也是在塔下生活的这么些年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路边的小贩叫唤的声音远远的就从马车外传了进来,朱槿睁开眼,掀了一点帘子,看见卖着小吃的摊位上升起的烟。
她常常见过灵山寺的香火,升起的烟是一缕一丝的,冷的,轻的。而街边的烟却是宽厚的,浓郁的。
而这么多年来,这样的烟又见过几回呢?以至于连这样平凡普通的事物,朱槿都忍不住想去多看两眼。
可朱槿不再去看,等马车停下后跟着昙明下去。
赵泽兰跟在最后,与朱槿隔了一段距离,只看见她并不回头的背影。
女道的讲书设在一间小酒馆,昙明戴了帽子,叫人看不出他是个和尚,朱槿赵泽兰的打扮也寻常,一行人并不算惹人注目。
昙明熟门熟路的找了位置坐下,朱槿坐在对面,目光只往酒馆中的小戏台上瞟。
那里也搁了一张桌子,一方小凳,一个高冠玉容的女道闲闲地坐在矮凳上喝茶。
朱槿轻声道:“好漂亮。”
昙明嘴角轻轻笑过,也只把目光投向戏台。
赵泽兰向店小二点了些茶点,想了想如海说过的话,又加了一壶酒。
女道早已经是今日的焦点,在一道道的目光下却从容不迫甚至显出几分妩媚的慵懒。
她犹自估摸着时间,待一盏茶饮尽,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像是学堂的夫子抱着戒尺、官员抱着象笏一般,将手中的拂尘斜斜地抱在怀中,悠然起身。
“今日,小道便给大家讲一个风月故事。”
那女道启唇,眼角眉梢便沾了笑意风情,盈盈一双目,就着拂尘与宽大的道袍,又一架好姿态,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化,唱了起来,“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她这唱词一出,赵泽兰却是最先做出反应的人,看向朱槿与昙明二人。
昙明注意到他目光,原先自若的神色也随之察觉,有了一丝微妙的尴尬,显然知道这女道今日要讲的是什么。
二人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朱槿,而朱槿却不如他们所愿地因着唱词中的“灵山”二字完完全全的被吸引住了。
女道的唱词腔调却颇为地道,顿时引来一阵叫好,于是含了笑接着唱下去,转了角色,做佛门态,双手合十,又唱:“南无阿弥陀佛!”
朱槿见着女道又是一扬手中拂尘,身姿柔软的随着拉长的尾音走回矮凳,正要唱下一句,昙明却突然叫起她,“嘉宁,今日原来不讲书啊!不若我们过几天再下来看吧!”
朱槿看向他,“来都来了——而且这戏我也是没见过的……”
“情情爱爱的戏罢了,有何好听的?今日外头有皮影,我来的时候见着了,还不如去外面看皮影呢。”昙明又摆手道。
朱槿道:“我们今日来不就是看这女道讲书吗?那皮影万年不变,要么是《西游记》,要么是《杨家将》,我就算是没有天天听也都已经将故事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了——”
昙明还要再说什么,底下唱词又起,莺莺袅袅地传到朱槿耳朵里,“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朱槿闻言一愣,看着眼前做出头疼模样的昙明,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看看昙明,也向后看了看神色同样略显局促的赵泽兰,却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是怕我听到这种‘艳情’?”
女道声音婉转,又一次转了语调,“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伴着唱词,朱槿又看向戏台,见那女道又已经起了身,长袖翩翩地飞舞着,“你怕什么,昙明,你不是灵山中最不重这些清规戒律的吗?眼下昙佑又不在……”
她看得专注,似乎是津津有味,唱词已经往下,她却道:“咱们也算好运不是吗?你此前可听过这女道除了讲书,原来还会唱曲。何况是这般的曲……可不与你正投缘?”
“不如等这一折戏完了也结交一番?”
昙明听她坦然,却是一番苦笑,“可别,若是昙佑知晓,免不了我又被说教一番。”
朱槿也只是笑,却不答他的话,转头去看女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那一天的折子戏,赵泽兰末了为她解释:“这是南方一带的戏目,女道唱的一折名为《思凡》,如殿下所见,讲的正是比丘尼色空与僧人本无的情爱故事。”
朱槿微微掀开眼帘,状似散漫而不经意地看向他,“可惜那女道并未讲完那个故事,世子可知色空与本无的结局如何?”
赵泽兰面有愧色,顿了顿才道:“殿下,这戏的典故已经轶失,民间流传最广的便只有《思凡》与它的下一折《下山》,结局如何已经失了本貌……我所知道的一种,是二人叛佛,去了地狱受刑。”
朱槿的神情似乎显得有些低落,低声道了一句:“……是吗?”
赵泽兰看见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倦怠,随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又要休息,便准备嘱咐车夫慢行,刚探出身去,忽而听闻朱槿的声音从背后飘出来,轻轻的语调,空灵飘渺:“你觉得他们应该去地狱受罚吗?”
赵泽兰莫名地感到一阵紧张的心悸,口中艰涩:“我不知道……或许,是不该的。毕竟遁入空门并非是所有人的愿望,色空与本无或许注定是与佛祖有缘无份的。”
车内安静了片刻,朱槿忽地轻轻笑出声,“你的想法倒不寻常。”
她最后留下一声轻叹,给赵泽兰留下了与桃林下灼灼的清淡截然不同的印象。
那日朱槿记住的是几句靡靡的唱词,而赵泽兰只记得了她最后的那一声叹息。
第五章 障难
定云侯一家下山时,朱槿让长青取了几坛桃花酿送过去,想了想觉得不妥,又让长松去找何太妃取了库房钥匙,将太皇太后之前给她留下的不少物件中取了一些新奇别致的给定云侯夫人及几位小姐也送了过去。
送礼只是私下,定云侯夫人只道是何太妃的心意,并未细察各人收到的是何物。
赵泽兰打开锦盒见到几坛酒时,却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
弟弟赵兹华收到的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正要凑过来看看赵泽兰的是什么,却被他及时合上了盒子。
赵兹华不满,“兄长,你是太皇太后亲自定下的婚约,如今不知从太妃娘娘那里得了什么礼竟都不给弟弟看吗?”
赵泽兰将锦盒收好,只道:“此事尚远,太妃娘娘怎会厚此薄彼。不是多么大不了的礼物,不会比你那价值连城的白玉贵重几分。”
赵兹华见他全然不管自己正要上车的模样,愈发不满,“我又不是在乎这个……”
只是马车正要出发,定云侯夫人催促起来,赵兹华只好作罢也上了马车。
昙佑过早课之后瞧着塔里的佛经不少受了些潮,准备乘着今日天气尚好取出来晒晒。
朱槿照例过来塔阁中寻他,也不急着去抄经,自发的帮着他晒书。
长松今日陪她过来,见公主亲自帮忙也见怪不怪,自己反而在帮忙中躲起懒来。
昙佑回过头见她熟练地帮过他的忙,不由得叫住她,“嘉宁。”
朱槿不理他,只道:“手酸,今日晚点再抄经。”
昙佑知道劝不住她,只好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好早些结束。
正午太阳大了,昙佑及时叫朱槿收了手,进了塔阁,长松替两人端来了酸梅汤。
昙佑未碰,朱槿也只叫长松自己喝了那碗酸梅汤。
长松不免微叹,这两人都是这般固执的脾气,竟也能放在一起十余年地长大。
昙佑一向喜爱清净,少与人接触,济惠才将灵山塔托付给他,叫他整日与寂寞的青灯古佛为伴。这般耐得住寂寞的人,在整个灵山寺中都少有,平日小辈的寺僧也就纷纷对这位师叔敬重疏远,除却必要,不会轻易上来打扰。也就昙明和如海师徒来的算勤快。
只是昙明并非一般寺僧,年少时便因为犯戒受过罚,虽是济惠弟子,寺中的小沙弥都得称一声“师叔”,却已经除名灵山寺,自己在山下盖了一间草堂居住。
可怜如海人住在灵山寺,却要山上山下的奔忙。
今日如海寺中有活儿,昙明又不知去了哪里游乐,几日未有消息,塔中便只有昙佑与朱槿他们在。
正午过后,朱槿还是依着之前的习惯去抄经。
她今日心平气和,写下的字迹清晰秀丽,笔锋上扬,抄了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似是想起了什么,问:“昙佑,你说地藏菩萨若不会为母广求香华,他的母亲难道真的就会前往地狱吗?”
昙佑嘴边喃喃的佛经停下了,看向朱槿,听见她质问:“为何都说佛陀慈悲,佛的世界里却仍有地狱这般专门惩治人的地方呢?”
“地狱是世间的恶集聚,并非是佛不宽恕,”昙佑重新敲起木鱼,一声一声,彷佛低沉得寂静,“地藏王菩萨甚至于佛陀都曾为其母说法,她的罪业不是不信佛,她的罪业是因为从不感恩,从不改错。”
昙佑道:“地狱道苦,并非是佛的惩戒,只是因果相报,这是恶人自己的选择。”
“果然是佛法悟性,我不及你的慧根,只知怨怪,恶行不改。”
朱槿双眸闪着水光,声音低落,几近咬牙切齿。
长松察觉到朱槿语气不对,不由得看向她。
空气诡异地沉默下来,朱槿再也无法忍受,起身时素白的衣带掀起一阵风,吹动了桌上的纸张,转眼已经出了佛塔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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