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不是昙佑的传衣,而只是一场如同中秋的盛宴。
然而时间一到,僧人们排成两列,安静的转动着手中念珠。
所有人的谈笑,都不约而同的静止了。
就像是脱离尘世之后来到那个无所谓悲喜的极乐世界。
昙佑自桃林的另一端走来。
一身浅青僧衣,就像是茂林深绿中的一只浅色的飞鸟。
孑然。
朱槿在看他走来时的第一眼,心里浮现出这个词来。
昙佑比自己要更渴望自由。
朱槿忽然明白了这个事实。
不背负鲜血,不背负爱恨,他成为佛,远比做人要轻松得多。
他一步步走向济善,一步步走向济惠遗留下的那件鲜红的袈裟。
每走一步,昙佑的脑海中便似乎浮起一个个光鲜亮丽、五彩斑斓的梦境,梦里有父母姊妹,有京城的焰火,也有一株盛开的昙花。
母亲对自己说,等贤妃娘娘的孩子出世,便一定要自己好好对待她,要像母亲对待贤妃那样珍重她,父亲在一旁露出无奈的笑,但那抹笑意之下,既带着释然,也有不易察觉的担忧;
京城的焰火升上夜空,年幼的魏佑冉与灵山塔下趴在窗边一同遥望着夜幕之上热烈绽放的火树银花;
年少的公主一点一点长大,每一岁的模样都铭刻在昙佑的心里,十五岁的及笄之礼,本该是魏佑冉带她出宫时的日子,然而最后,昙佑只能给缠绵病榻的她做一支昙花花簪……
他最后似乎还是没能亲自和她一起等着昙花的花开,在走向那件袈裟之前,昙佑最后试着想象了一遍昙花从幼苗到花开时的模样,昙花凋谢的时候,昙佑就从梦里走向了现实。
从桃林走到塔下的路程,原来竟有那样漫长。
漫长到足以让自己在回顾前半生之余,还能想象到朱槿看见花开时的模样。
那时陪在她身边的人,或许会变成长青长松,修仁修安,或者是赵泽兰。
他并不是朱槿那个唯一的、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只是她长久以来感化不了的一块顽石。
他走到济善面前,接过那身鲜艳的袈裟,红的刺目。
像是二月的红花,像是女子的嫁衣,也像是那年雨中晕染的血水。
济善亲自替他整理衣衫,为他系好袈裟。
昙佑面前的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清晰的呈现出来,抹除了其他旁生的任何一条枝节。
他会成为一位高僧,一位真正的佛陀。
那那路,并非是尘网相交,而是全然与红尘并行,他与红尘短暂相交,最终要与红尘背道而驰,奔向极乐。
他着鲜红袈裟,对济善躬身大拜,最后的余光落在朱槿身上。
她鲜红的裙裾轻轻随风起舞,眼神极淡,看向这里,又像是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所见众生,自寻烦恼,爱恨无依,痴怨难解,但若不贪求,不执妄,无念,亦就无忧。
昙佑为爱恨的枷锁裹挟了太久太久,久到即使忘却自己是魏佑冉,却依然不忘记自己要爱护嘉宁,恨着嘉宁。
最初再秋黄的枯草叶间见到嘉宁之时,他恨过的。
而发现嘉宁只是一个孩童,一个天真美好的稚子时,他未尝不为自己的恨意反思,反思过后,却又一遍一遍的想起她一身鲜红衣裳,美丽活泼的模样。
他愈发恨她。
恨她天真,恨她美好,恨她比自己所有的想象都更普通、更鲜活、更加生机勃勃。
恨她全然不知自己如此恨她。
他本该爱她,就像那时他恨她那般爱她。
可如今,无论是爱或恨,对他来说都太沉重,对朱槿更是毫无意义。
他无需做魏佑冉。
那才是济惠在那天夜里,真正想对他说出的话。
昙佑侧身,再对灵山塔大拜,余光中已经空无一物。
传衣礼结束后,便到了众人在灵山寺游玩赏松的时候。
济善开口:“今江南歉收,北地苦寒,流民多聚于京城,有不少为城中悲田院容纳,一度为嘉宁长公主一力承担开支,为之医治施粥,我寺惭愧慈悲,忘却最基本的一颗利他之心,以我为先,愿将至今所有积蓄赠予悲田院,往后灵山寺中香火,五成分于悲田院。”
此话一出,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
普庆寺京中香火最盛,智远只好开口:“普庆寺也愿分出五成香火。”
他一开口,其余寺庙也就纷纷允诺让出三成四成香火救济悲田院的流民孤儿。
徐溶月没想到昙佑的传衣礼还有这重,灵山寺上上下下瞒得滴水不漏,一点消息也没透露出来。
他脸上没表情,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嘉宁。
京中尚佛成风,徐家是出资捐香火捐的最多的一家。徐溶月倒也读过不少佛经,与许多寺僧有往来,佛家的慈悲,一向力求度众生迷途心境,而非身体衣食。
济善不会主动提出以财物救济悲田院。
原来除了朱瑜,朱槿也想要看看世家的口袋啊。
寺中香火几乎都出自于世家,今日虽是佛寺之名出钱,花的还不是他们的银子。
徐溶月淡笑着,倒衷心希望朱槿最好不要掺和到这种事上。
捐的香火钱,出去了也就出去了,但真的想要从他们口袋里掏钱,换了朱瑜可也要从长计议。
毕竟,就算兵权在朱瑜手上,边关还有同为朱姓的几个王爷,魏氏徐氏几代将门,各地武官多少要给些薄面。
昙佑伫立在一旁,风从手心吹过,耳畔听见了微风的轻喃。
正要散去之时,黄豫一骑快马奔上山道,自桃林小路跑过来,鬓发全湿,豆大的汗珠凑从额头滚落,高声急道:“边关急报!鞑靼侵占云州一城,陛下请各位大人速速进宫!”
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阿必赤合随众人起身,却被胡崇扣下,黄豫在他身旁,道:“抱歉,王子,陛下令胡大人亲自送您回去。”
阿必赤合眼中滑过一丝阴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解开阿图姆的链子,阿图姆扇着翅膀朝朱槿飞去。
胡崇一时没反应过来,情急之下手上用力,阿必赤合疼的“嘶”了一口气。
黄豫看向飞到朱槿肩头的阿图姆,朱槿也向他们这边看过来,见到胡崇的动作悄然皱了眉。
黄豫转回头,并未叱责胡崇,只是冷冷扫过阿必赤合,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却看不出笑,转身做出“请”的动作,“劳烦王子随我们来。”
一队被甲执锐的士兵排成两列,让开了道路。
阿必赤合对朱槿道:“殿下,阿图姆便暂时托你照看了。若是您不愿意要它了,不要放它,去找程荻大人。”
阿图姆的脑袋亲昵的蹭着朱槿的头发,朱槿犹豫片刻,对着他点一点头。
阿必赤合便笑一下,露出牙,发丝上的宝石链子勾住衣服,扯着头发看着生疼。
众人都走之后,何太妃看着朱槿,轻道:“我去山门等你。”
寺里僧人打扫残留之物,昙佑目光深深,看着她,并无喜悦。
鞑靼占城,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战事就在这一念之间。
朱瑜会怎么做,听从谁都是未知的。
在如此局势面前,朱槿的命途也就是未知的。
但朱槿似乎意识不到这样的危险,她对昙佑招招手,二人一同走到一旁。
朱槿道:“我本想送你念珠,但之前修安说程荻找人去了西南大昭寺求了菩提子送你,就换了一件礼物。”
昙佑看长青走近,朱槿背过身接过她手中托盘上的东西,转过头时,面前被一片白纱覆盖。
透着白纱,朱槿成为一道模糊的鲜红色的身影。
她送了他一顶幂篱。
昙佑不由得愣住。
朱槿道:“你日后出行,若有像玄奘那般西行的志向,便可以用它防风沙,纱是可以卸下的,带上纱时,可以罩住你的身形,大约是我的私心,只是希望你带上这顶幂篱,便不会觉得自己一定是昙佑,或者……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你可以在这顶幂篱之下,做所有想要做的事。昙佑不能做,魏佑冉做不到的所有。
第五十一章 和亲
边关急报,群臣收到消息之后便立马换了朝服去了金殿。
赵泽兰也不例外,他官位并不高,上殿之后便落在末尾。定云侯在程、徐二人附近,离朱瑜更近,眼睛忍不住往他脸上看,虽是急召群臣,朱瑜却面沉如水,并不见急色,硬要说于平日有何不同,大概也只有嘴角那几分略显嘲讽的笑容消失许久,但反而更叫人看的舒心。
云州被占一城,这样大的事情瞒不了人,在来的路上不少大臣便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
众人站定,朱瑜叫高炜又念过一遍云州传来的军情。
高炜年事已高,嗓音却仍旧尖利,此时念着飞书的声音仿佛刺破耳膜一般穿云裂石,叫人难以忽略,又难以辨明。
众人张着耳朵,一个一个不禁微微前倾,努力辨认每一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等高炜念完,声音却还在金殿上回荡,久久难以平息。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朱瑜微微掀起眼帘,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也没有出声的打算。
方清平与沂国公离他最近,此时都是一副神色凝重,疾首蹙额的模样。
沉默是短暂的,在朱瑜那道轻飘飘的目光之下更是不能长久。
胡徇文站出来举着笏板忿然道:“鞑靼简直荒唐!从未听闻过哪里一面与人讲和一面又攻城掠地的!难道就不怕我们恼羞成怒送回使团的人头吗?”
此话一出徐溶月倒是在底下勾了个唇。
程荻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徐溶月在笑胡徇文。但那样轻浮的笑,令程荻不得不提起半丝胆战心惊。他笑胡徇文,是笑他的恼,笑他的怒,但他能够如此轻易的笑出来,朝廷却无法如此轻易地恼羞成怒。
胡徇文是镇压匪患出身,即便在朝多年,也无可奈何地带着一丝匪气。
朱熙闻言果然站出来道:“云王也说了,袭城的人是鞑靼的大王子达图,大汗已经下令与达图断绝关系,在和议订立之前把云州一城还给我们。”
胡徇文被驳多少显现出一些不开心,况且身为武将,看着朱熙这般宽容的态度反而更加让自己觉得不满。
他没再说杀了使团的话,只道:“那依肃王殿下之见,鞑靼夺我一城,我们还要对其感恩戴德?”
朱熙住了口,然后接过话头的人是方清平。
他与沂国公站的最靠前,沂国公没有表示,方清平却是一脸肃然:“自然不会。但和议一事事关两国邦交,陛下大可以借此就互市一事重谈条件,让鞑靼让利与我。若是只因这等小事开战,未免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赵泽兰皱着眉,想开口,身旁却有人先忍不住,“方大人一向爱惜民生,今日这话倒不像是你所言,何谓小?何谓大?难道一城人的命在你那里只是衡量的工具吗?”
竟然是邓濡杞。
方清平不悦地看向他,邓濡杞也是科举来的士子,但与方家不算太亲近,方清平为京官之前邓濡杞便已经入了翰林,可惜为人太过清净,崇佛,与济惠颇有交情。方清平自小读圣贤书一心入世,与他这样的人也聊不下去。
否则可能就像现在这般忍不住针锋相对起来。
他的仁慈在方清平此时看来显得幼稚而不合时宜。
只有一个河清海晏的世道,才能够谈及一条性命的可贵。
而自己身为内阁首辅,少帝之师,再清楚不过国库如今能有多少银子,多少粮食够朝廷为了一座城而同鞑靼决裂。
扪心自问,方清平也并不是主和,只是在朱瑜准备好一切之前,总是需要一些人去做出牺牲。
但方清平知道,没必要再费时费力的去同邓濡杞讲道理了,今日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战都不会想在这个档口与鞑靼开战。
尽管他们知道鞑靼可汗虽主张互市,却也未尝愿意真的归还那一座城。
沂国公道:“鞑靼夜袭云州只是为了抢粮罢了,并未传出大肆烧杀,百姓纷纷出城避难,叫云王加以安置便是。”
赵泽兰凝眉,邓濡杞还要再说,但被人抢先,“年年休养生息,年年又流民不断,想开战?如何能战?”
说话的人是户部侍郎钱通。
邓濡杞闻言一顿,没有再上前。
场上又是沉默,却又和先前不同。
朱瑜冷脸坐在高处,未置一词。
底下的朝臣都在偷偷交换眼神,面面相觑,似是等待,也像是催促。
没人愿意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第一个人还是会出现——
“臣以为应立即趁此机会与鞑靼签订和议,争取最大有利条件,至于和亲人选,臣举嘉宁长公主。”
“不可!”听见“嘉宁”二字,赵泽兰猛的看向说话的人,却是本来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人。
朱熙转过头回望他,赵泽兰转而拜向帝王,“嘉宁长公主身上已有婚约,如何能再充当和亲人选?”
朱熙道:“家国面前,如何能儿女私情?当下适龄的公主,嘉宁与陛下最为亲近,悲田院一事后得百姓爱戴,聪慧识体,只有她去鞑靼,才能让可汗信任我朝。”
徐溶月也略感意外,然而片刻过后也立马道:“臣也以为,嘉宁长公主最为合适。”
方筹见他站出来,走出一步,“臣附议。”
方与徐达成一致,朝中紧随着起起伏伏地响起一声声“臣附议”。
赵泽兰几乎被这样的声浪淹没,喉咙像是炭火灼烧一般被尖锐的痛楚包裹,艰难发出声音,却只能听见一声声其他朝臣的话语,所有人都没有朝他看过一眼,当他是一个发不出声的哑巴。
他像是回到了遇见朱瑜的那一天,所有人将他看在眼里,但没有人将他当做一回事。
他的呼声不会被听见,他的不平永远被忽略。
但所有人都理应知道他。
他们只是故意不听他不看他。
因为比起家国,比起朝廷,比起帝王,比起许多人的自己的利益,无论是一座城,一个公主,还是一个赵泽兰,他们都是那么无力、孱弱、无足轻重。
没有人会去问问他们,他们愿不愿意。
因为无论愿不愿意,他们只能顺从。
赵泽兰痛恨这样。
朱瑜还是没有敲定下来,但今日的朝议不消多时便会传遍京城。
朱熙下朝换下朝服,去了何太妃宫中请安。
何太妃正在做早课,一声一声敲着木鱼,朱熙没有打扰,默默在一旁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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