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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作者:唐平【完结+番外】
  公主府前站立着一个浅色衣裙的姑娘,朱槿下了马车,见她迎过来,不卑不亢地朝自己行礼,甚至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傲气,朱槿一下子确认了她是谁的侍女。
  不出朱槿所料,她递上一张精美的信笺,道:“我家主人说她明日便要离京,希望殿下赏脸去十里亭送她一回。”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给朱槿回答的时间。
  如秦妍一般,像是只会用下巴看人的白鹅。
  她回了房才拆开信,发现秦妍的字颇为锋利漂亮。
  整页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不来送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朱槿有几分想笑,也就真的笑出了声,“幼稚。”
  比自己还幼稚。
  京郊十里亭自古是送别之所。
  朱槿令长青取了灵山酒窖的桃花酿,到十里亭时秦家的马车就在亭外,似乎只等着自己来。
  她穿着一身青色长裙,盯着朱槿好半晌,定定地道:“你果然穿了朱色。”
  我朝以朱色为贵,其实大家衣橱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套红衣,但朱槿身上的红色,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秦妍临走前忽而莫名这么觉得。
  朱槿身上的红色,是浑然天成的。仿若二月的红花,就算红如火光,却依然感觉不到艳丽,而是另一种勃勃生机。红色并不会为她本人增减半分明媚或妖冶,因为她似乎理应穿着红色。
  红衣是她的陪衬,而非她是红衣的陪衬。
  但朱槿自己并不明白,只听见秦妍低声嘟囔着:“……你平日怎么不穿红色……狡猾。”
  朱槿还没来得及反应,秦妍已经换了一副模样,高抬起下巴,对朱槿道:“你觉得我的舞怎么样?”
  朱槿想起那日她对自己投下的那朵鲜花,“很厉害。”
  “那么今日,我用自己的一支舞换你的一纸字,你答应不答应?”秦妍直直地看着她。
  朱槿微微一愣,秦妍补充道:“内容你定就是,我不挑,就想看看长公主的墨宝究竟是什么模样,带回去留作纪念。”
  毕竟,那是赵泽兰如此不顾一切去喜欢着的人。
  秦妍压住即将溢出眼眶的泪,站起身走到亭外。
  沙土翩飞的尘光之间,秦妍轻快地动作,伴着呼啸的风声提起第一个动作。
  她似乎全然随性而舞,想到什么动作便做什么动作,既有朱槿看在眼里便觉得必定经过苦练的有力腰肢起落,也有那种简单到连路边孩童都能轻松学会的舞步。旋转的时候如同青莲,而款款而动时又仿若柳条,秦妍对着天高云淡的京城深秋,舞着属于自己的痕迹。
  青衣的裙摆在微风中摇曳,她在万物萧索的秋色里是唯一的绿意。
  朱槿不由得看呆,双眸映出她轻盈跃动的影子,竟然觉得比那日中秋精心设计的衔花之舞还要美丽。
第四十九章 空谷
  “你看过《西厢记》吗?”朱槿看着她额上细密的汗珠,给她倒了杯酒。
  秦妍边喝便去瞧她,酒入口时才发觉不是水,呛得猛咳几下。
  再抬头时气冲冲地看向她:“怎么是酒!”
  朱槿“啊”了一声,疑惑地问道:“你们苏州不喝酒?”
  “当然不!”秦妍急急忙忙地辩白,却见朱槿露出微微笑意,忽然之间明白了朱槿在故意逗她。
  气恼之余,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她将心思放在赵泽兰身上太长久,都已经成了习惯,然而赵泽兰喜欢的那个人,自己却似乎一直不愿意去认认真真地去认识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天下之人,本应都配不上赵泽兰。
  尽管她学的道理总是告诉自己赵泽兰也不过是这芸芸众生的一个。
  从“明白”到“理解”,再到“践行”。
  秦妍向前踏出了重要的一步。
  她不愿意叫朱槿看出她心里的想法,最后只是“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回答:“没有。”
  朱槿听她答完,挽着袖子取笔蘸墨,盯着她给自己准备的那页空白信纸,面上少见的滑过一丝犹豫与尴尬,一番挣扎,她在心底叹气,边落笔边对秦妍道:“我听莲心唱过一小段……”
  她的话就像是写到最后墨水干涩,笔迹凝滞的字,夹着一丝刚好让人察觉出来的羞涩。
  随即朱槿很快调整好自己,伴着笔尖落在纸上,声音也随之而起: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是秦妍在京城收到的最后一件礼物。
  朱槿送她马车离去,回过头时远远地在路边旱柳树下瞧见一个人影。
  怕秦妍发觉,赵泽兰过来后便叫马车回了府,眼下朱槿只好大发慈悲的将这个玉人捎上一程。
  朱槿道:“秦妍离京,没有同你们说吗?”
  赵泽兰道:“没有,她同母亲说想一个人走,只留了书信,分别给了含意和兹华。”
  “没有给你的?”朱槿疑惑。
  “没有,”赵泽兰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不骗殿下。”
  朱槿没有再问,赵泽兰紧接着含笑道:“看到殿下与阿妍今日相处,我很高兴。她并非是个坏孩子。”
  朱槿道:“我知道。”
  “不过,”赵泽兰的笑意低落下来,“也有几分失落吧。”
  “殿下与阿妍相处的这般毫无芥蒂的模样,和我每每见到昙佑法师的感受似乎截然不同,我不知应该自惭于殿下还是……应该为自己感到半分难过。”
  “抱歉,殿下。”
  赵泽兰微微垂下眼,视线从朱槿脸上移开,看向马车的一处地面。
  马车内一时无言。
  赵泽兰再抬起头时,已经平复好了心绪,想再要对朱槿笑一笑,身子却忽而一顿,迟迟未曾转身面对她。
  ——朱槿抓住了他的衣摆。
  那似乎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并未经过思考的情急之下所做出的动作。
  但朱槿短暂的恍惚过后,并未收回,与昙佑身畔常年萦绕着的沉檀与香火混杂着的香气不同,赵泽兰身上的气息是温暖浅淡的。君子入世,香草佩玉。赵泽兰就是尘世中那一个浸润着香兰的美人君子。
  朱槿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赵泽兰终于转身,看着她略显局促的模样,露出无比温柔的浅笑。
  朱槿松开手,马车也恰巧在那一刻停了下来。
  她低敛着眸,似乎没有亲自送他的打算。
  赵泽兰道:“多谢,殿下。”
  身旁的位置空了,马车再次前行,但赵泽兰的余温仍旧留在那里。
  他曾多少次盼望着自己的回音呢,哪怕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一个方才那般微小的动作。
  朱槿应该明白的。
  她也曾经像赵泽兰那般,无比渴望着那一个施舍般的回应。
  与自己不同的是,朱槿没办法像赵泽兰那般,永远等待着下一个机会。
  赵泽兰对自己的感情会在这样一遍遍等待与压抑中消失吗?如果赵泽兰对自己的感情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等到那时,朱槿与昙佑又会变成何种模样?
  朱槿还可以想象下去吗?想象着,一个在你过去十几载陪着你长大的人就此消失在你的生命里,想象着自己会淡忘他,变得与如今的自己全然不同的模样,想象着自己在大漠的对面,变成一具争权夺利的工具,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数人死去,无数人相残,何太妃会为自己难过的……
  到那时,自己还是朱槿吗?
  祖母……
  您救下魏佑冉时,可曾想过今日他之于我的残忍呢……
  您定下与定云侯府的亲事时,又可曾想过于赵泽兰的残忍呢?
  为了昙佑的传衣之礼,何太妃带着朱槿提前到了灵山。
  崔质代替朱瑜前来观礼,不少大臣闻风而动,也纷纷来到了灵山。
  昔日济惠圆寂之后,留下的舍利便被灵山藏入灵山塔中,济善是代替师弟为弟子传衣,是以并未将地点选在灵山寺,最后选在灵山塔下。
  这是昙佑获得新生,也一日日长大的地方。
  同样是,守着朱槿长大的地方。
  晨钟敲响时,灵山塔下已经一切准备就绪。
  深秋的京城昼短夜长,晨钟敲响,天光却还迟迟不愿出来。
  但寺中青灯点点,垂着灯笼的马车也徐徐沿着山道抵达寺门。
  如海这次没睡过头,一早便提着灯笼去了山门等待。
  朱槿长跪在镜前,让长青给自己梳妆。
  镜中的自己一身朱红华服,乌云般的发丝高高的挽起来,翠羽明珠,霞明玉映,满目华美。
  她不由得想起几月之前,自己还曾为了这些华美而微妙地自卑过。
  然而如今换了自己珠钗耀目,却又觉得如此稀松平常。
  她是公主,随便一件绣裙便已经是寻常人出嫁时都难以达到的精美华丽,今日容光熠熠,光彩夺目的一副打扮,便是出现在任何一处喜堂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不妥。
  长青替朱槿带上最后一只红珊瑚的耳坠,朱槿看向窗外朦朦的天色,起身走出门外。
  昙佑站在院子里,穿着崭新的青色僧衣,回头望她,一双寒潭般的眸子仿佛也被她照亮,隐约映出她的影子。
  那道流星般一闪而逝的亮光太过迷人,在脑海中与昔日朱槿趴在灵山塔高高的窗台上遥望京城烟火,眼中流光溢彩的绚丽火光重叠在一起。
  他幼时也偏爱过这样绚丽的色彩。
  上元灯会,钦国公府总是一片欢声笑语,等小孩子们闹得累了,魏佑冉才会在不断闪耀的亮光中,看见阿娘在父亲怀里落下的泪光。
  那时,魏佑冉便知道,阿娘在想朱槿。
  自贤妃逝去,映秋殿便一日比一日冷清了。
  她总是说,想要早日将朱槿带出宫,魏氏一族都住在钦国公府,有很多很多小孩子可以陪朱槿玩耍,朱槿一定会喜欢的。
  他闭上眼,总是想起映秋殿那扇紧闭的宫门。
  他每一次就停在那扇宫门前,却没有一次进去见见她。
  若是相见,她会不会喜欢钦国公府?若是相见,她会不会想要和自己一起玩?若是相见……她会不会在听见自己说出还无法带她出宫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太皇太后去世后,朱槿总是说朱瑜把自己丢在佛寺不管不顾,但每年送往皇宫的佛经,她却从未过问。
  她其实并不喜欢皇宫。
  昙佑也是。
  赵泽兰很好。
  即便没有了那个想要带她出宫的魏佑冉,赵泽兰依旧会为朱槿做到魏佑冉曾经想要带朱槿做过的一切,无论是九连环,清蒸鱼,江南游。赵泽兰都会为她一一做到,甚至比魏佑冉做得更好。因为比起那个九岁便已经夭折的“魏佑冉”,赵泽兰会更加体贴朱槿自己的心意。
  而能够长大成人的昙佑,已经失去了那个能够理所当然地伴在她身侧的资格。
  也,并不应该。
  昙佑眸中的亮光瞬间便已经湮灭。
  朱槿心底的那抹亮光似乎也就随之湮灭掉了。
  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向前,便是佛陀的地狱。
  她不能拉着昙佑去那里。
  早上的露水如此寒凉,朱槿觉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露水浸湿,变得阴冷沉重。
  她的嘴角扬起,用尽全力的对他道贺:“恭喜,昙佑禅师。”
  昙佑冲她笑,背后的青松与桃林是吸足露水的浓绿,青翠欲滴。
  星星点点的火光流萤一般闪烁着前行,昙佑目光显得那样渺远和洞察。
  “嘉宁,不要害怕变化。你会变得更好,更加幸福。就算没有我,你依然会拥有更多。而我说过,我会守着你长大,不论何时。”
  朱槿看向他,看向那尊慈悲的泥塑佛像。
  “……魏佑冉,”她念出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恶咒一般令昙佑身形摇晃起来,“你凭什么愿意守着我长大……魏氏一族,三百多条性命,就连你的性命,都是违背你的意愿强行被留下的,你怎么敢这般轻而易举地放下,安心入这沙门做你的佛陀?”
  “殿下,世上之事,并无被迫一说,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昙佑垂眸,“就像我选择放下,选择活着。”
  世人千万种,即使是最贫苦的人,也有着选择生和死的权力。
  只是他们离死亡永远要比富人更近。
  所以选择生,便意味着这世上有比死更加有在意的东西值得他们如此辛苦地活着。
  从那场血雨中来到灵山塔的时候,昙佑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并非全然被迫,他想要去看看世间的那些山川湖海,不一样的景色。
  他不选择恨,而是选择爱。
  恨会痛苦,爱也会痛苦。
  可他仍旧觉得,人活在世上,爱总比恨要重要。
第五十章 传衣
  天边泛白,众人已经在桃林中准备就绪。
  朱槿的座次只在何太妃之下,崔质站在她身旁,背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手里端着装圣旨的匣子。
  徐溶月今日没有和程荻一道,身旁跟着他的夫人,淡扫蛾眉,清雅绝尘。
  程荻独自与小厮走来,半途在桃林口遇见了赵泽兰,便转而和他一同坐下了。
  朱槿注意到他们,赵泽兰也恰巧向她看过来。
  视线短暂交错,朱槿先错开眼。
  济善住持在同身边的何太妃说着话,时时提起佛陀的名号,朱槿默默发着呆,然而没过多久一只桃脸的黄白鸟儿拖着它长长的尾羽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落到朱槿肩头,脑袋轻轻蹭着她的面颊,像是撒娇,又像是安抚。
  朱槿轻轻叫:“阿图姆。”
  阿图姆跟着尖声叫唤:“阿图姆!”
  声音与一侧传来的人声重叠,阿图姆再度扇起翅膀,高高飞起来,在桃林上空盘旋,却不落下。
  众人没见过这样的架势,纷纷扭头去看,阿必赤合此时的神色显得十分凶恶。
  但鸟儿高飞,无可奈何,阿必赤合只能唤人取来鸟食,诱它下来。
  好在阿图姆贪吃,不一会儿便飞了下来,被人戴上了链子。
  徐夫人也忍俊不禁。
  阿必赤合没再理会阿图姆,转而向何太妃和嘉宁一礼,坐到了一旁。
  邓濡杞与昙明也来了,身边还有陈希言,带着伯由和仲平。
  吕乐萱和吕乐瑶也没错过这次机会,朱槿在一处角落看见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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