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问起朱槿,朱槿便想了想,道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赵泽兰。
朱榆一时之间竟然都没想起这个人来,过后才问起:“是与三哥交好的那个?”
朱槿点头。
朱榆和魏佑冉对视一眼,纷纷陷入沉思。
国子监从前是不招女学生的,然而建文帝宠爱嘉宁,这么久没有管,也就是摆明了纵容嘉宁随意进出国子监。
好在朱槿算是听话,除却每次比试时拉着朱榆和魏佑冉溜走,不仅不扰乱课堂秩序,还有时会问夫子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且朱槿十分聪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需要委婉地说。一众夫子倒是十分喜爱她。
朱槿如今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女,虽然还黏着他们两位兄长,朱榆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例如,居然会有越过魏佑冉与她所谓的“婚约”,与自己这个形影不离的孪生哥哥给朱槿写下情诗偷偷放进朱槿的书里的。
他们在诗里只写了对朱槿的倾慕之意并不要求回应,还算稍微有点自知之明。
唯一没有自知之明的,大概只有那个捞什子定云侯世子。
朱榆并没有经营政治势力,有一些自发想要押宝的大臣找过自己,还被朱榆挡的七七八八,建文帝其实是有私心想要立朱榆做太子,然而陈贤妃并不想要如此。
如今太子迟迟未立,三皇子朱熙是最有威望与势力的人选。
朱榆现在倒是很想使点手段,可惜朝中无人,转头发现不见了魏佑冉。
哦对,这位钦国公世子原本才是那个最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如今也变得有自知之明的多了,近来总是远远望着朱槿和赵泽兰说话,并不黏着她了。
朱榆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他。
魏佑冉原先在发呆,视线里映入朱榆的脸的时候下意识地恍惚了一下,过后才迟迟反应过来,拱手一揖,“六殿下。”
想也知道这是把他认成嘉宁了。
朱榆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嘲讽他,反而不耐烦地对他道:“你近来是怎么了?”
魏佑冉明显顿了一下,才慢慢望着窗外,道:“我只是在想,我与七殿下的婚约只是母亲们的希望,却并非是殿下的意思,她如今年岁渐长,是否会觉得这一段婚约是一份违背了她意愿的束缚……”
朱榆愣了一下,过后才反应过来魏佑冉在说些什么。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
朱槿专心致志地解着九连环,赵泽兰画完一张丹青,将画卷卷起,才到她身边坐下。
“殿下,”他含笑道,“看您解这一个九连环解了好几日了。”
朱槿手里的动作一顿,微微抬首,看他一眼,半晌,默默把九连环放下在一边,露出些微懊恼的神色,“泽兰,你年长我许多,可知道一个人忽然开始躲着你是什么意思?”
赵泽兰略微一顿,有一点窘迫地道:“殿下……不瞒您说,我没什么朋友……”
朱槿闻言露出讶异的神色,“你怎么会没有朋友?三哥不算吗?”
赵泽兰笑道:“或许三殿下只是怜悯我。我的家世毕竟不算好,所认识到的东西与殿下不一样,其实并不能和三殿下谈论许多事……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殿下不是我能交往的人。”
最初只不过是帮过她捡起落下的书本,他常常见到朱槿被众星捧月一般被钦国公世子与她的兄长拱卫在中间,并未妄想过今日能够与她这般平常交谈。
可是朱槿紧接着道:“怎么会?世子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见到世子时,便不由得觉得与你好似相逢多时,大抵是前世有缘也说不定。”
赵泽兰慢慢抬头,看向她,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将话题转回来:“是有人最近在躲着殿下吗?”
朱槿不知为何顿了片刻,“或许是吧……只是觉得,近来与他相处的时间似乎少了许多。”
赵泽兰默默盯着她的表情,片刻之后,后知后觉地心有所悟:“……殿下所说的那个人,是很亲近的人吗?”
朱槿点了点头。
随后空气似乎寂静片刻,赵泽兰重新笑着向她开口:“若殿下不愿意与他疏远,为何不亲自去找他,说清楚你的感受呢?”
朱槿如梦初醒一般。
七月幽昙花再次开放时,朱槿的生辰也就快要到了。
这次朱槿说想要出宫,建文帝想了想,叫人陪着她去了灵山看晚萤。
太皇太后正好长居灵山塔下,便托了她照料一番小辈。
只是朱榆近来似乎很忙,头一次拒绝了陪朱槿出去。
接她去灵山的人就变成了魏佑冉。
朱槿的红裙鲜艳,绣着金色的祥云纹样,金冠玉颜,灿如明珠。
刚出宫门便见映秋殿宫门外的那株池边柳树下等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雪白的衣襟外是碧青色的外衫,两襟携着白玉,下绣云鹤。
朱槿走近他身边,仰面看进他垂下的几缕碎发下一双点漆般深黑的眸,而那眼里,映照出一抹艳色。
大约是许久不见的缘故,乍然见到那熟悉的面容,两人都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最后还是魏佑冉率先伸出手,温声道:“殿下,我们走吧。”
还是那般清朗的声音,像珠玉落盘,像泉水击石。
朱槿忽然想起,兄长说过,魏佑冉不想要入仕。
如果不入仕,不做官,那魏佑冉以后会干什么呢?
朱槿垂下眼睫,望着面前白皙如玉的手,缓慢地搭了上去。
魏佑冉的手温凉,然而包裹起自己的手,浅淡的凉意聚集起来,似乎又变得温暖起来。
那株垂柳春日里最喜欢飘絮,如今的时节早已看不见飞絮,可朱槿仰头去望他,却觉得空中柳絮纷飞,闪烁着她的眼,将魏佑冉的身影模糊下来。
“怎么了?”
魏佑冉见她愣神,问她。
朱槿却摇摇头,道:“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佑冉哥哥似乎离我很远。”
魏佑冉没有说话,而朱槿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已经转过头去,看向了路的前方,也就看不见魏佑冉此时的神情。
马车徐徐驶出皇宫,越过重重朱红色的高墙,阳光下光辉灿烂的青色琉璃瓦被他们抛在身后,朱槿掀起车帘,路边繁华街市人潮如织,不少百姓认出这是钦国公府的马车,纷纷伸直了脑袋观望,想要去见一见这位冠盖满京华的翩翩少年郎。
喧嚣过后,又见青山。
出了京城,便往灵山处去,山寺佛塔掩映在林中,朱槿似乎已经将先前的事忘却,像往常一般叫着他的名字给他指着外面的风景。
太皇太后的居所在灵山塔下,辞别灵山寺的济善住持,魏佑冉便同朱槿朝着山上走。
山寺不好行车,引路的小僧人名唤如海,年岁不大,像是与朱槿相仿,一双眼睛不断偷瞄着两人。
朱槿好笑,与魏佑冉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点明。
到了太皇太后住处,一张小几,一头是素衣的银发老人,一头是鲜红袈裟的老僧,齐齐抬头望向来人。
朱槿与魏佑冉站在门口,一眼就明白了对面人的身份。
“济惠大师。”
朱槿有模有样的合掌拜见,魏佑冉却只在她身边,拱手做了个揖。
济惠眯着眼,笑呵呵地道朝朱槿笑了笑,转而将目光落到魏佑冉身上,慢慢道了一句:“这位是钦国公府的小世子?”
太皇太后忙唤两人到跟前来,道:“是,佑冉长大了。”
济惠接着道:“世子像是个有佛缘的人。”
魏佑冉抬眸,却道:“佛祖慈悲,普渡众生,倒不见无缘之人。”
济惠摆首笑了笑,“也是。”
夜间清凉,塔下桃林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萤火。
走近萤火之间,抬头又见星辰万千,魏佑冉脱去青衫,一身雪白月光,指了指远处京城方向,朱槿顺着他所指处望去,人间灯火辉煌,一如近处萤火,远方星辰。
“微身奉日月,飘若萤之光。”
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朱槿笑着接上后半句,将目光转到他身上,见到他眉目带笑,却像是有话想说。
只是片刻后,魏佑冉只是一声轻笑。
像是湮没,也像是无奈。
朱槿莫名的有些难过,但紧接着,魏佑冉伸手,在她发间别了什么。
朱槿往头上去触碰他方才碰过的地方,摸到一根簪子。
“嘉宁,”魏佑冉道,“你就快要及笄了。”
他顿了顿,继而道:“我们做了很多年兄妹、友人、亲人,我想你如今的年纪,或许还难以知晓何意为……倾慕之情……”
他启齿,耳尖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粉红,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清晰。
朱槿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但你要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中,有情人是特别的。”他说着,轻轻碰了下那只昙花簪子,“他是你没有血缘却极致亲密,与你携手相伴一生的人。他可以是你自己所选择的,喜欢的的人。”
“佑冉哥哥呢?”朱槿忽然打断他,问。
魏佑冉还未说话,朱槿又轻声道:“对佑冉哥哥来说,嘉宁是妹妹、是友人还是你未来的妻子?若是相伴一生,你会因为一个更好的女子而将嘉宁放弃吗?”
“魏家兄长最近躲着我,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倾慕之人?”
否则,她为何会直觉般的感到难过呢?
朱槿垂下头,不想让魏佑冉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然而过了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额头传来温凉的触感,却出乎意料地柔软。
“嘉宁,我一直在注视你。”
“我只是更害怕你不喜欢我,亦或者,仅仅只是喜欢我。”
魏佑冉微笑着,对上朱槿的眸子,笑弯了眼。
流萤飞过她的身侧,那种不安终于散去,化作一点一点的萤火飞远。
番外:江南春
允昭从外面回家的时候,脸色阴沉的可怕。
她一定是知道了那件事。
果然,她的衣物都还未换下,从大门进来后便直奔父亲书房,没一会儿,书房里便传出父亲震怒的声音:“允昭!这么多年真是把你惯坏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
允昭没一会儿便红着眼睛跑了出来。
她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不知是因为被父亲训斥的厉害,还是因为自己一定要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觉得委屈。
然而其实仔细想想,其实从对方的角度来看,或许此时对方也正同她一样,受了父亲责罚,但身为男子,应当没那么容易哭。
允昭大抵也慢慢想到了这一层,被子里的哭声渐渐小了,最后招来侍女换下床铺,自己坐上桌子取出一张信纸,提笔写下娟秀的小字:
“三月初春,允昭白。明臻足下:”
允昭写完这一行,心里却莫名平静不少。她头一回同陌生人写信,原本想直接骂他个狗血淋头,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试探一番这封信到底能不能送到他手上。
“今日出游,江南春光融融,不知京城是否依旧春寒?”
这大约是一句寒暄,允昭喜欢江南,今日好春光,本该是允昭高兴的一日。也不知京城有没有这么好的春光,允昭听人说京中风光是与江南风光不同的。
“兴之所至,然途中闻足下欠安,万般悬念,故败兴而归。”
写到这里,允昭忍不住冷哼。可不是“败兴而归”吗?本来是趁着春光去游玩,结果在镜湖边遇见了李家小姐,自己还未找她的晦气,反倒被她阴阳怪气地冲撞过来,话里话外都是讥笑,她才知道自己那个远在京城定下婚事的未婚夫为了逃亲去寺庙出了家想要做和尚,中途还被抓了回来。
然而接下来怎么写呢?允昭咬着笔头,思索接下来应该写点什么,过了不久,嘴角不由得扬起笑意,写道:“归家问父,方知足下无恙,头无恙,发无恙,惜足下之忧愁亦无恙。悲之!戚之!”
“允昭未曾预料给足下带来如此烦忧,竟使足下六大皆空,誓愿遁入空门,答报佛祖,允昭之过,惭愧益甚。”允昭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真诚善良,自顾自叹了一口气,继续写道:“然足下也不必太过忧虑。古人云:一哭二闹三上吊。足下如今才一‘闹’,便有如此成效,恐怕日后以死相逼,自是结果出众,离允昭又远了一步。还望足下重振旗鼓,多吃多睡,积攒气力,日后行事,方有惊无险,得能偿失。”
“另,还望足下行风险之举措时吸取教训,谨慎出逃,爱惜名誉,足下虽不拘小节,然既摆脱允昭纠缠未果,也当虑及他人名誉。允昭自认俗世凡人,觅爱追欢,与佛道无缘,还需昂首立身,清白于世。不宣。允昭再拜。”
写完这些,允昭将信纸折好,觉得心情居然奇异的舒畅不少。
不过她心情舒畅了,却没想过那位段二公子的心情舒不舒畅。
段明臻收到信时险些被气笑,当场就要挨着家法的伤去写回信。
信还是段明劼替他取来的,读了之后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样,看着自己弟弟秃着一块头皮,捂着臀就从床上弹起来去找纸笔,倚着门道:“我看这位江南的小姑娘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啊。”
段明臻因为想去做和尚一事挨过一顿家法,刚想坐下写字,又猛地跳起来,将凳子移开,就这么站着躬身写了起来,听到大哥的话,冷笑道:“有趣?再有趣她也是在骂我,我还真就不受这个气!”
他挥毫泼墨,一套动作倒是说不出的豪情万丈。
段明劼摇摇头,“这事本就是你有错在先,丢脸都丢到江南去了,也不怪人家姑娘家家千里送信来责备你几句。”
段明臻闻言嘟囔着,“我想去做和尚又不止是因为她……关她什么事。”
“你心里如何想,别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段明劼道,“在他人看来,不就是你为了抗拒婚事而想要出家吗?传出去世人还不知怎么看你那未婚妻,把未婚夫逼得宁愿出家也不愿娶她。”
他说道此处,看着段明臻像是有了几分反省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消停些吧弟弟,你该庆幸遇见了的是这个叫允昭的姑娘,若此事换了一个人,恐怕因此自缢也不为过。这个世道,你都无法拒绝父母的安排,又如何叫一个弱女子去承受那些流言蜚语、长辈威压呢?”
段明劼从门边离开,窗外飘进一朵海棠,正好落在他的回信上。
允昭收到回信时已经是四月初了,彼时灵歆拿着那封信过来时,允昭都差点忘记了这档子事。
展开信封,还未见到字迹,先从缝隙中落下一朵干枯的海棠花。
允昭将干花从地上拾起,闻见了一缕花香。
展开信纸,开头几句龙飞凤舞:
“十七日,明臻白。允昭足下:
43/44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