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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作者:唐平【完结+番外】
  所以他死在了建文帝的手上。
  然而没有他的死,也就没有徐溶月的今日。
  这些年来,徐溶月经常翻找出魏则青当年的东西。
  有史书上被抹去的记载他的只言片语,有国子监书院里未被查清的留下他字迹的书简,甚至是当年钦国公府抄家时留下的魏则青养了许久的一盆雨花石……
  徐溶月想,自己是应该感激这位每次见面都沉默无声的世伯的。
  是魏家用他们一族的血,唤醒了徐溶月的梦。
  他与程荻一出生便是拥有一切的人。
  与在世间挣扎痛苦的芸芸众生不同,他们过着这世间最好的生活,拥有更多的机会、权力、金钱,乃至于自由。程荻想要君子济世,擅文章,弄笔墨,沂国公府便为他请最好的老师,买最珍贵的笔墨,而自己那时爱好广泛,喜欢交游各式各样的人物,不在国子监读书时,便山南水北的游玩,遇见过许多落魄的游侠,感兴趣的,求到他头上的,也不介意来一次雪中送炭,去各处的花楼,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戏码也常有,他风流多情,又样貌出众,招蜂引蝶甚至比花魁娘子们的速度还要惊人。
  他对圣贤书、君子道不感兴趣,什么事都是看自己心情,想着如父辈一般,一辈子靠着荫蔽做个空架子官员,做个浪荡子也不错。世界很大,他并不缺少乐趣。
  但魏则青一朝入狱,他看出程荻神色忧虑,与他偷偷去了刑场,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看完了全部。
  明明,雨越下越大的时候,他们是想要离开的。
  但是看着过去虽到中年依旧风华万般的钦国公一身囚服的安然跪在刑场,他从头至尾甚至不敢看他在京中出了名的深爱的夫人半分,反而是他的夫人紧紧抓住他的手,神色温柔静谧,仿佛还是从前在雕栏玉砌的庭院中同自己笑着招呼的模样。
  他与程荻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他们的血喷溅出来,流入雨水,将刑场变成一片血海。
  那一晚,他们都没对彼此说过,但都知道,那一夜他们睡不安稳,闭上眼便是自己人头落地的模样。
  徐溶月的这个噩梦,一直做到今天。
  做到来到朱家祠堂的那一刻。
  他抬眼,漆黑的眸中潜藏着翻涌的恐惧与战栗的激动,在见到朱瑜那道埋在阴暗之中的身影时,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他手里握着剑,指尖却忍不住触上刃锋,划出细小的丝线一般的伤口。
  血渗出来,徐溶月全身心地感受着那道泛着痒意的伤口,痛觉蔓延,像雨丝投入静海般微小,但徐溶月敏感的察觉,疼痛到生出一种快意。
  朱瑜站在祠堂内,转过身望着他,望着他们。
  不再是戴着斗笠的游侠,铁甲金戈,手配弩箭,那是徐家训练有素的私兵。
  徐溶月站在最前方,与姗姗来迟的英国公会和,将这座阴暗的宗祠包围起来。
  英国公似乎不太敢靠近这里,一直在看向自己银甲红襟的儿子。
  但徐溶月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死死的盯着自己,握着剑踏进雪里,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崔质此前一直在黑暗的阴影里,见到越来越靠近的徐溶月,才站了出来,挡在朱瑜身前,冷声道:“徐大人,这是何意?”
  徐溶月越过他,看向崔质身后的朱瑜。
  朱瑜也看着他,微微露出笑,“徐溶月,你想赢吗?”
  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让身后的英国公脸色变得异常糟糕。
  但徐溶月却不为所动,坚定地道:“陛下,我已经赢了。”
  朱瑜再如何狡猾,如今也只是他剑尖所及。
  “你进宫时便不疑惑,周威替你开了东门,为何自己却要去北门守着吗?”
  徐溶月提起剑。
  朱瑜继而笑道:“你以为是什么?觉得他在对你表忠心?认为你这等多疑之人只有换了自己的亲信才能相信他?”
  厚雪堆积,一步艰难,徐溶月忍不住加快步伐。
  身后的英国公却在朱瑜的三言两语之间慌了神色,将士们闻言色变,也慌忙就要冲来,而就在此时,背后却传来洪亮的声音:
  “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那是本该被吕家引走去往京郊神策营的胡徇文的声音。
第六十三章 玉碎
  身后兵刃相接的声音一瞬间响起,英国公破天荒的猛喝出一嗓子,倒令人终于记起他也曾是个将门之子,回忆起昔年战场上老英国公的勇猛无畏。
  徐溶月提剑杀来,双眼渐红,崔质清明的眼里落进他的影子,却在他的剑刃砍来之前让开了身影。
  “嗡”地一声脆鸣,宛如玉碎。
  剑锋与剑锋相击,迸裂出一声声剑鸣,白刃寒光划过两人近在咫尺的脸。
  徐溶月红着眼,那张如月色般清俊的容颜映照雪色寒光,絮语般在他耳畔说道:“陛下,你们朱家究竟是如何驯服魏氏如此替你们鞍前马后,即便尸山血海也阻拦不住一颗忠君之心?”
  他的剑势凛冽,此刻完全脱去那身文人皮囊,露出武将的风骨,压下朱瑜的剑,一路向上滑向朱瑜的胸膛。
  朱瑜使出巧劲剑走偏锋,身子一拐,挑开他向自己劈来的动作。
  衣袖半截飘落空中,落进暗处消失不见。
  徐溶月发狠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朱瑜提剑挡住,“朕给过你们机会。”
  徐溶月好似听见了笑话一般,“陛下应当是给了子慎机会吧?如今沂国公是哪一方呢?在东门与觅萧缠斗,还是在南门与吕家狭路相逢?他们文臣忠君,这才是陛下的好狗,即便跟着别人吃了那么久的肉,也依旧改不了啃烂骨头的本性。”
  好友的血肉是美味的,徐溶月已经品尝过了。
  只可惜没能狠下心,将那一小块肉吞吃入腹,这辈子恐怕也就没有了机会。
  有了徐家的谋逆,才能换的了程家的“忠心”。沂国公踩着徐家的尸体保住了国公府,当真是好算盘。
  他挥剑的招式紧凑凌厉,也才发觉出朱瑜用剑娴熟,出招狠辣,并非是只会看折子的羸弱天子。
  朱家当年也是靠着南征北战才得以建朝,一个不慎便会在战场上尸骨无存。
  只是当年,徐家魏家都是朱家生死相托的战友,是他难以失去的臂膀。
  如今将领交锋主帅,一切都在走向最后的结局。
  是一场新生,也是一场毁灭。
  徐家过后,是程家,程家之后,还会有下一个方家。
  总有一天,迎来的是朱家自己。
  朱瑜从来不曾抱过丝毫千秋万代的梦。
  一切只是随着时局在奔跑,滚动,他所觉得赵泽兰那个空空的脑袋里最令自己认同的,也就不过是他看待世界的视角足够大,浩浩千秋里的沧海一粟。
  赵泽兰对自己最不满的一点也就是在这里。
  正是因为他们都只是这一粟,才会恨过他的高傲与贬低。
  但朱瑜是皇帝。
  即便是一粟,他有着撼动沧海的可能,也更喜欢那些撼动沧海的可能。
  就像徐溶月这样的人。
  随着时间过去,徐溶月的攻势逐渐显得缓慢下来,似乎是有些体力不支,朱瑜身上有划痕,洇出血迹,腥味弥漫在两人缠斗的空间。
  朱瑜忽然放弃了格挡,任徐溶月的长剑想自己刺来,剑刃刺进血肉,朱瑜却迅速握紧剑柄用力把徐溶月的剑向外劈开,徐溶月脸色一变,看着长剑被朱瑜此前一直积蓄的力气一举挑开,虎口一麻,刺进朱瑜胸口的剑不受控制的脱离手中,伤口由一个血洞变成一道狰狞的裂痕,淋漓的血流淌出来,朱瑜手腕一转,剑锋落上自己的脖颈,透骨的凉意蔓延全身。
  他下过苦功夫,将自己并不精通的武艺磨练到堪为一方将领的地步。
  然而朱瑜睨着他,缓声道:“你输了。”
  徐溶月以及许多人都忘记了,他被过继到吴皇后膝下,没多久便由建文帝力排众议立下太子之位,文韬武略,每一步都是建文帝亲手教出来的极致。
  他的童年一个冷酷的父皇双手献上给自己的最痛苦的偏爱。
  魏佑冉消失以后,太子殿下才是全京城最刻苦勤奋的天才。
  徐溶月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跪在了雪地里,鬓发散乱,脸上糊着干涸的血迹,微微仰起面容,看向朱瑜,笑的开怀。
  “陛下,”他唤着,“您赢了吗?”
  朱瑜不语,这时四周的动静也慢慢停了下来,茫茫的雪空中响起鸣镝的声音,胡徇文远远站在一旁,崔质重新上前,禀告:“陛下,尘埃落定。”
  是的,尘埃落定。
  朱瑜对上徐溶月的视线,“方清平说过,我不如先帝冷血决绝,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流着陈家的血——你怎知道,我不愿给你们一条活路?”
  徐溶月看向他,唇畔的笑意却变换了些微弧度,清浅似飞絮般柔和,“真的吗?您想过放我们一条生路?原来是我们太过迷途……”他说到此处,又不禁加大了这个笑容,漂亮的眼里仿佛藏着一柄尖刀刺向朱瑜,低声道:“您的生路,就像给魏家留下的那两个活口一样吗?成为一个僧?学会放下仇恨苟活下去?”
  他歪了歪头,脖子擦着剑刃,流出血,神情逐渐显现出几分癫狂。
  “天大的恩情啊,陛下,程荻会喜欢的。”
  他幼时喜爱那个冰雪聪明的弟弟,魏佑冉比他父亲更亲切,更可爱,掩不住懵懂的稚气与美好。程荻喜欢这些。他所觉得美好的,单纯的,喜欢这些能够让他逃避现实的东西。
  所以程荻是诚心奉佛的。
  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只是都对佛心有所求。
  而这样的所求,恰恰是人觉得自己越得不到,才越想借佛慈悲相度。
  世家拼命掏钱,徐家花钱最厉害,也不过是恰恰因为,徐溶月越来越觉得难以拯救世家的命运。
  可惜,他这人并没有慧根。
  不愿意青灯古佛的皈依。
  爱恨酒肉,徐溶月有着不输朱瑜的欲望。
  这欲望不是昙佑的“生”,朱瑜的“权”,程荻的“圣”,这欲望只是欲望。是他想要接受世界的一切,接受他生而为人所拥有的一切的欲望,接受“徐溶月”这个人的欲望。
  徐溶月只是想要做徐溶月。
  他对朱瑜道:“陛下,是我赢了。”
  白皙的脖子喷出鲜血,溅在朱瑜脸上。
  徐溶月迎着他的剑,走向了自己的道路。
  那是“徐溶月”的道路。
  英国公呼号起来,长长的一声“溶月”,嘶哑得难以辨别,声音却像是一声最悲壮的哀歌,响彻天空。
  朱槿那是问过朱瑜,她说,“血缘,算什么?”
  有一个人曾经想对徐溶月说过,世家的血,寒门的血,那又如何呢?徐溶月只是徐溶月。
  自己为何一定要背负着世家的使命,去为了这个身份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呢?
  可是正因为是徐溶月,他才只能变成那副样子。
  无论血缘决定了什么,又到底算是什么,徐溶月都是英国公府的天之骄子,是京华风流的少年郎,是天然倨傲、世故圆滑的徐溶月,只有徐溶月,才能真正决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从来不是被血缘束缚,只是被自己束缚。
  但这正是他所想要的。
  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
  血缘,对徐溶月来说,同样是完整的他的一部分。
  他赢了。走到最后,他并不后悔。
  是非对错,都是徐溶月而已。
  并不需要探究的意义。
  这场动乱平息,英国公府徐家、恭扬侯府吕家,以谋逆之罪,押往天牢等待处决。
  只是,这一次,光明正大的放出了两个小辈,恭扬侯府吕乐瑶以胡家未婚妻的身份逃过一劫,而吕乐萱却在何太妃的斡旋之中,如愿成为了朱熙的侧妃,赶赴肃州。
  众多世家牵连入罪,天牢人满为患。
  而后新年,朱瑜宣布了朱槿与赵泽兰正式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四月廿十,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
  随即,礼部侍郎程荻提议,大赦天下,清查罪行。
  连罪世家之中,英国公府英国公与英国公世子皆以自戕伏诛,其余人等有不少是连坐而罪,皆可清查罪名,有罪依律处罚,无罪自当释放。
  方筹立马驳斥,但朱瑜却提程荻为都察院副都御史,三法司全数动员,清查牢狱,如有冤屈,一律释放。
  那场宫变后,吴太后中风,就此瘫痪。
  而吴皇后却于混乱中失去踪迹。
  北漠战事吃紧,鞑靼王庭内乱,朱瑜又举行了一场捐资,程家捐的最多,剩下小世家也都战战兢兢的随之捐出多数家当,朱瑜趁机赚了一笔,暗里又叫来了方清平父子谈话。
  方筹过去敛财也不少,本想蒙混过关,却被方清平转手捐出大半私产,以儆效尤。
  那些刚刚在为世家幸灾乐祸的寒门高官这下也慌忙捐资,并不知道往后等待着的陈希言主张的改革之举。
  雪天过去,朱槿春日进了一趟宫试嫁衣。
  田尚宫犯了错,被崔质打发去了皇陵,算是他去司礼监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莲心听闻她来,倒是主动找了过来,道:“苏尚仪二月便就要放出宫去了。”
  朱槿闻言一怔,但又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道:“我到时候去送她。”
  莲心便笑起来,道:“也好。”
  这时姚淑妃宫中来人,莲心只好同朱槿告别,朱槿却临末时叫住她,“莲心!”
  莲心回过头,看向她,露出一点疑惑。
  朱槿张了张唇,想到那人的话,只是走过去,交给她一道平安符。
  她冲她笑了笑,“望你平安。”
  莲心低头看向平安符上的字迹,只是抬头对朱槿笑笑,“谢谢。”
  灵山寺的平安符,也不知道对道姑到底有没有用。
第六十四章 大婚
  很多时候,朱槿其实并不喜欢白天。
  嘉宁长公主出嫁的那一日,京中许多人铭记了大半辈子,直到老了,还要同孙儿们说起那时的盛大景象。
  那一日,便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白日。
  整个京城张灯结彩,主干街道被早早地挂满了红绸,漫天的铜钱洒落,宝马香车越过重重人群,慢悠悠地驶向公主府。
  百姓们奔走相告,纷纷挤在路边,边上的楼宇也纷纷被包下,窗边不断探出头来,围观着这一场大喜事。
  天还未亮时,朱槿便自觉醒了过来,将本该叫醒她的长青长松吓了一跳。
  朱槿看向两人,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异常凝重。
  长青看到她眼底的乌青,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了?”
  朱槿看向她,那双眼睛似乎都要落下泪,张口却是一句:“长青……我好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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