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当初自己在马车上装睡的时候赵泽兰是不开心的。
朱槿有些感慨。
但赵泽兰低眸浅笑,显现出弯月般的眼眸。
到了普庆寺门前,停着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朱槿下了车,看见两辆马车同在一幕,不禁也觉得对比强烈。
转头看向赵泽兰,他的脸上似乎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羞赧,解释道:“那是徐家的马车。”
若说起程家,其实还是会有很多人想起十多年前惊鸿一瞥的白面儒生、天子近臣的陈思敏,总归官话分不清这两个字的发音,据说在别的地方的不一样的。但提起徐家,凡是京城乃至于京城周边各地的人,无一不最先想到的便是英国公府。
程氏清贵,并不喜张扬,虽免不了俗也是锦衣玉食地生活,但衣食住行总是讲求贵而不俗的内蕴与低调,是以虽有与徐家齐名的地位,却在世人眼里不如徐家有钱的张扬恣意。
徐家人丁要比程家兴旺,连旁支小辈都比一般的侯府要过的阔绰不少。
像徐溶月这样的嫡系子弟更是不会亏待自己。
赵泽兰一眼就认出这是徐溶月的马车。
紫檀木制的车厢,前面是两匹结实高大的纯色白马,甚至都脖子下都挂着金玲。空气中悠悠地传来熏香的味道,浅淡却清新长久。
朱槿没再多看,偏头对赵泽兰道:“我们进去吧。”
她没有提前同智远打招呼,穿着虽贵重但在普庆寺并不显眼。路上没有遇见熟悉的僧人,朱槿便随着人群与赵泽兰一起先去了大雄宝殿。
点了香在殿中的青铜香炉中,朱槿闭上眼一揖,拜了三拜。
她的动作娴雅大方,等出了门,才又回过头望向殿内。
赵泽兰顺着她的目光,瞥见了长明灯映照下,佛祖镀金过的塑像头顶上鲜艳的华盖被替换成了金光灿烂的金天盖,两边的璎珞幢幡悬挂在房梁木上,工艺精美,连刻字都显然是名家风范。
佛祖照旧眉目慈悲,但似乎比较之前厚重肃穆的布华盖显得更加亲切和善,平易近人。
大约是灿烂金光的影响力。
赵泽兰道:“应该是英国公夫人命人赠送的。”
这事在京中热议过一阵,英国公府一向对佛寺大方,尤其是在世道不好的时候,英国公夫人心慈,勤来佛寺讨教,抬手便捐上一大笔钱祈福作法。
然而今日这等金天盖外加两个璎珞幢幡实在是华美辉煌,灿烂夺目,令人移不开眼。便是在全国也是罕见的精美之作。
这才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朱槿走向智远禅院的路上还时不时听见了英国公的名号。
禅院门前,一个小沙弥正在庭中,他见过朱槿,忙迎了上来,“阿弥陀佛!殿下来了。”
禅房门内的人听见动静也不由得向外面看去,不多时,朱槿已经径直走近了禅房里,赵泽兰跟在她身边,发觉智远正在待客。
茶水氤氲雾气,清香透入鼻尖。
这次不用赵泽兰提醒,朱槿也知道智远的茶又换了一批。
她微微笑起来,和赵泽兰两人纷纷与徐溶月相互见过礼,才幽幽对智远道:“师傅这里的茶又换了,沁香扑鼻,可是蒙顶黄芽?”
智远略一颔首,看向徐溶月,“要多亏英国公割爱了,殿下与世子今日赶巧,刚好英国公将去年陛下赏赐的蒙顶黄芽拿了出来泡过这么一壶茶。”他起身让出座,躬身道:“殿下、世子请入座。”而后走出门,对着院里的小和尚吩咐道:“多添两份茶水来。”
赵泽兰闻言,坐在了徐溶月边上,倒是徐溶月先对着他笑笑,“殿下与泽兰今日一道过来,瞧着倒真是一道好风光,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似的。”
朱槿抬眼瞧着这边,却并未有什么说话的趋势。
赵泽兰只是垂眸,余光却看向朱槿,柔声道:“徐家兄长说笑了,我为烛火微光,殿下却如日月华耀,哪能如此相比呢?”
徐溶月淡笑着不再说话。
一场茶事,其实大多还是徐溶月和智远在谈天论地讨论佛法,赵泽兰偶尔也会插几句嘴,朱槿却索然无味,昏昏欲睡,也不知究竟自己为什么硬要呆在这里。
赵泽兰知道她没休息好,此时见她神情,再看看天边已经渐晚的天色,也就向智远告了辞。
回去的马车上,朱槿如赵泽兰所愿地将脑袋枕在他肩头睡着了,倒睡了不久时间,睁开眼时外面已经挂起了灯。
她起身,揉了揉眼睛,问起赵泽兰:“近来开始征兵了吧?”
外头风大,赵泽兰从一旁的侍女手里接过一件浅色氅衣,再接朱槿下车时便顺势将衣服披到她身上,回答道:“嗯,陛下将重点放在了附近的流民身上,鼓励他们入伍。”
初雪已经下过,后晴过几天,温度却没怎么升起来,眼下入夜,即便披了氅衣,朱槿还是能感受到凉意,喃喃道:“那士兵的冬衣得加紧做了。”
赵泽兰看向她,道:“陛下之前有过打算,殿下不必太忧心。况且陛下派了方大人去各家游说捐资,想来不久便会有结果。”
朱槿却微微叹了一口气。
第六十章 雪光
嘉和三年冬月二十一日,隆冬大雪,云州流民十余人跪在嘉宁长公主府门前,求见今上。
朱槿一身朱衣,顶着大雪迈上金殿,高炜守在门前,见到她一礼,却道:“殿下,陛下此时正在同朝臣议事。”
朱槿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换了个问法:“敢问高公公,殿内是何人?”
高炜斟酌片刻,答道:“是沂国公与英国公。”
纸伞上的雪重,修仁的手稍微偏了偏,落下不少雪在地上。
不过地上也积过一层厚雪,此时多了几片雪花倒也全然看不出。
朱槿没有再等,转过身瞧见了接诏而来的方筹与胡徇文,倒是陈希言跟在胡徇文身后,让朱槿有几分意外。
几人向朱槿行礼,陈希言见到朱槿伞上的积雪,道:“殿下,天冷了,早些回去吧。”
朱槿迟疑片刻,对着他点点头。
方筹在一旁笑道:“倒是忘了,陈大人身份贵重,理应是位皇亲来着。”
陈希言自那日朝堂请愿过后留在了胡徇文所辖的中军都督府,做了一位参军,跟着胡徇文最近忙着清查军籍与流民入伍一事。
陈希言闻言只道:“方大人说笑,陈家如今除我以外皆是白身,不敢担‘皇亲’一词。”
方筹轻笑着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冒犯之意。只是家父一向对陈老大人心怀崇敬,我又是任职大理寺,三法司的人都时常谈及陈大人当年公正无私,刚直不阿。”
陈希言淡淡笑着,拱了拱手没有答话。
朱槿直觉陈希言不高兴,向他看去,他对自己也只是一笑。
朱槿抿唇,向几人告辞,正要擦身过去,几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耳朵里听着那声响彻云霄的“报——”
一个劲装的小太监宛如离弦之箭地带着风雪奔上大殿,高声道:“云州捷报!肃王率军与鞑靼王子阿必赤合奇袭大王子达图,夺回云州城!鞑靼愿主动放弃和亲外加牛羊八十、战马十匹,与我朝和议!”
朱槿一愣,转而换了方向,朝着何太妃的永宁宫走去。
京中严寒,卖炭的老人这时也不出门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云州此时应当也是大雪纷飞的模样。
阿图姆冷的缩在暖炉边,确实如阿必赤合所言,这小家伙在北漠确实应该很难活下去。
庭院里传来声响,却是一身风雪的赵泽兰走了进来。
何太妃忙叫人替他取下满是雪花的狐裘,朱槿缩在一旁看着众人在他身边忙活,又是递热茶又是递暖炉的,赵泽兰的脸被冻的越发如玉般白,进了门不一会儿又像是融化般染上层层红云。
他无奈地将眼眸弯起,坐到了朱槿边上,“太妃娘娘,没关系的。”
何太妃闻言露出不满,又看向怡然自得地吃着橘子的朱槿,道:“天冷还不多注意些,瞧嘉宁今年生了不知多少场寒病。”
朱槿幽幽地将手里的橘子掰了一半递给赵泽兰,听他小声朝自己道了谢,掰下一瓣橘子就往嘴里放。
朱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到他神情略有松动,不由得好笑。
“甜吗?”
赵泽兰苦笑着,“殿下……”
朱槿笑的更开心了。
何太妃见到两人互动,心里倒多了几分慰藉,嘴角也不由得扬起来。
赵泽兰默默吃完剩下的橘子,对着何太妃道:“今年边关风雪大,兹华如今在肃王殿下手下做事,我母亲计划着送些衣物给他,太妃娘娘要不要顺带也就给肃王殿下做一件衣裳一同捎过去?”
提及朱熙,何太妃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朱槿看见,扯了扯何太妃的袖子,露出腕间的青玉镯,道:“叫三哥也再寻些好玉料带过来,给太妃娘娘做个镯子。”
何太妃自然是明白朱槿的意思,默了默,对两人笑道:“好。”
西北风雪满山,铁马冰河,不论云州还是肃州,其实都是如此。
最初几年朱熙去边关时,何太妃一腔慈母心临行密密缝,朱熙也穿着那些衣裳穿了不少时日,只可惜后来战事越打越多,留存下的也就没几件了。而后封了王,何太妃也想着他倒不缺这些东西,送过去的信件与物品,十天半个月也等不到一回,渐渐的也就不再送。
她自小门第不高不低,大约与赵泽兰有几分相似的身世,起初见过赵含意,却又觉得与自己的差异那般大,父母从小训导自己忍耐顺从,便是在外头吃了苦,受了委屈,也不敢叫父母忧心,全然不似赵含意那般天真快乐,仿佛不知愁。
在后宫为妃也是遵着长辈教导,步步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又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她养成了这般生存的法则,也如她所愿地既不出挑也算不上冷落,走到今日也终于熬过了当年后宫的绝大多数人。
但朱熙,他原来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何太妃自小教导他忍耐,原来他不喜欢忍耐;她教育他不争不抢,原来他也想要被人看见;她教育他朱瑜和朱槿是他的弟弟妹妹,原来他并不喜欢他们。
他不喜欢父亲的偏心,不喜欢不公,也不喜欢何太妃这般忍耐和顺从地接受了这样的不公。
但他也知道,反抗意味着风险,而何太妃喜欢安稳。
她教育他要平安长大,长命百岁地活着,可是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给过他那般安稳生活的机会。如今朱熙是肃王,可成为肃王之前,他是一个被赶到边关上战场的少年人。
何太妃对赵泽兰道:“今日泽兰也住在宫里吧?陛下那边由我去说。”
朱槿近来在宫中小住,少见地各种撒泼手段都用上了,何太妃也就只好顺着她,倒是很可怜赵泽兰这边刚刚亲近起来每日跑的勤快到这里看看她。
今日风雪异常大,何太妃便不忍让他再回去。
赵泽兰往日都不会留的太久,今日却听到何太妃的话并未反对,反而对她道谢:“那就麻烦太妃娘娘了。”
朱槿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阿图姆。
何太妃起身去唤人找朱瑜,屋里剩下朱槿和赵泽兰两人。
朱槿问:“程大人走了吗?”
赵泽兰道:“我离宫时还未走,陛下叫了他议事。”
朱槿站起身,赵泽兰却忽然拉住她。
一瞬间的接触,朱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猛然意识到不对,抬眼向赵泽兰看过去,张了张唇。
赵泽兰只有那一瞬愣住,随即对上朱槿的目光,慢慢对她露出笑。
朱槿的话没有说出口。
那个更加温柔而落寞的笑,让朱槿垂下眸。
赵泽兰道:“殿下,再等等吧。等晚一点,我们再过去。”
朱槿道:“好。”
程荻与徐溶月从金殿上下来,迎面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徐溶月率先笑出声,“许久不见,昙佑法师。”
昙佑对二人合十手掌,躬身一拜。
他身后跟着崔质,程荻向他看过去,崔质也正好看过来,但视线短暂交错,崔质垂下眼,程荻转向昙佑。
“法师今日怎么进宫了?”
程荻轻声问。
昙佑答道:“皇后娘娘病中想要听禅,陛下特召我随侍。”
徐溶月的目光向程荻飘过来,程荻却注视着昙佑,并未回头看他。
他的神情在松动。
崔质适时地道:“陛下说近来娘娘常常念叨儿时与几位大人玩耍时的时光,两人大人若是有空,不妨也去坤宁宫看看。现在离宫门下钥的时间还早。”
“溶月……”
程荻回过头看向徐溶月,徐溶月却看向崔质,笑着打断他,“恐怕不巧,今日府中实在是有事,只能等下回再进宫探望娘娘了。皇后娘娘如今毕竟是一国之母,臣等两位外男与她非亲,终究不便。还望崔公公也代我向皇后娘娘劝说几句,她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程荻轻轻蹙起眉,并未说话。
徐溶月已经转身离去。
他一身月白锦衣,披着白狐裘,连头顶的伞都是青白的一片山水,越走越远时便仿佛被雪埋葬,让程荻看不清他的身影,不知道他到底走到了何处,想去追,却迈不开腿,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可崔质和昙佑还未走,在原地等他,问:“大人要与我们一同去吗?”
程荻抬眼去看他们,“法师与崔公公身上有要务,两位先去吧。”
他却并未说自己去不去。
然而崔质却也懂得,与昙佑一起同他告辞,转身离去。
朱槿与赵泽兰在宫后苑的亭中闲谈,程荻恰巧经过,瞧见了两人手里的那支白梅。
阿图姆忍着冻飞起来,落进程荻怀里,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朱槿抬眼看去,程荻只好走进亭中,“见过嘉宁长公主。”
朱槿笑起来,站起身将手中的白梅放到了他手里。
“大人这是去坤宁宫吧?也顺便代本宫向皇后娘娘问好。”
她说完,叫了一声阿图姆,阿图姆便听话的飞回到她手里的暖炉上面。
赵泽兰道:“皇后娘娘似乎病得很重,与殿下先前那场大病很像,坤宁宫上下都很紧张,程大人带上这支白梅,大约于她心中会有不少慰藉。”
程荻的手似乎微微地颤抖,声线却冷淡漠然,只道:“多谢殿下。”
他转身告辞。
赵泽兰转而问起朱槿,“殿下不去坤宁宫看看吗?”
这与他原来预料的情形并不相同,赵泽兰想要知道嘉宁的想法。他做不到毫不在意,但嘉宁的思虑却会更令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愧疚。
朱槿回过头,道:“我们并非是吴皇后的亲故,带不去那一份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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