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质将两人送到宫门,赵泽兰像往常一样对朱槿道:“臣送殿下回府。”
朱槿看着他,“能劳烦你陪我走回去吗?”
赵泽兰微楞,“那能请殿下稍等我一会儿吗?”
朱槿点头,看着赵泽兰走向自己的马车,对车夫说了些话,又接过了什么东西。
没一会儿,赵泽兰重新走到朱槿身边,道:“殿下,冒犯了,请您伸出手。”
朱槿伸出一只手,赵泽兰无奈,轻轻牵起朱槿的另一只手,摊开她的掌心。
刚才扎进刺的地方落下一道细小的口子。
朱槿先前已经将木刺挑出来,赵泽兰手里拿着一小瓶药膏,握着朱槿的手轻轻抹上去。
他的掌心也细腻,与朱槿手掌的温度却不同,碰触到的位置让朱槿觉得有些发烫。
手心覆上药膏的地方有些刺痒,但赵泽兰的动作太轻柔,朱槿不敢动。
他低头垂眸,朱槿只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像是轻羽,掩盖住秋水般的眸子。
太阳快要落下去,天边红云霞光,一片瑰丽。
赵泽兰替她上完药,重新对朱槿笑起来,比天边的霞光还要温柔灿烂。
第五十八章 沉梦
赵泽兰替朱槿上好药,将药瓶收好,对朱槿道:“可以了,殿下。”
朱槿看他许久,起身走在了前面。
他们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可路人们总是留意到两人,时不时便传出几声低语,落到朱槿和赵泽兰耳朵里。朱槿有些恍惚,那些过路人此刻的低声笑意让朱槿觉得太过友善,与上次和另一个人走在这条街道上的态度截然不同。
街边的摊贩连声喊:“公子!给您夫人买只花簪吧!”
其实歪打正着,朱槿与赵泽兰本该就是这样的关系。
但他们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应声。
越临近公主府的巷子,街上的行人便越来越少。
只要占地够大,方圆几里倒没人敢随意出入。
然而这样安静无声的巷子,越发烘托得朱槿与赵泽兰的沉默太过突兀。
朱槿忽然放慢了脚步,瞥见不远处即将落下山的夕阳,霞光流转游弋,放出最辉煌灿烂的色彩。
“赵泽兰,如果我不曾在幼时放过那只纸鸢,你是不是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待我?”
赵泽兰看向她,朱槿也恰好将视线从霞光中转向自己,眼底一片清透的光。
他想了想,轻声道:“殿下,我不知道。若我不曾见到您的纸鸢,也许我还会有其他的机会见到您,但那时或许我这般身份,只能在传闻与人群中与您匆匆一瞥,又也许,我会有另外的机会走近您,那时我于您应当更多的是臣对君的忠与责……但我也想,尽管如此,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大概依然会忽然意识到在您面前与其他人面前不同寻常的心动。”
赵泽兰说到这里,面容好似耗尽了天边最后的余晖,清浅柔和地晕染出温柔的微光。
“殿下,您是鲜活的,美好的。”
您是充满爱的。
您的爱会让我渴望爱您。
赵泽兰的眼睛看着她,朱槿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慢慢地别开眼。
“赵泽兰,我想要相信你。”
背后没有传来回音,朱槿回望时,赵泽兰站在方才的位置,而自己已经领先他好几步。
他的神情因为错愕而显得有几分呆呆的,那双澄澈温柔的眼睛正在以不同寻常的速度荡漾起层层涟漪,如玉的脸庞上既有霞光也有光亮投落下的阴影,晦明交织。
赵泽兰艰涩的声音慢慢越过寂静的空气轻轻落在朱槿的耳畔,“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朱槿站在他的几步之外,慢慢地回望他,慢慢同他解释:“赵泽兰,我想要相信你,相信你的爱重,相信你的良善,相信你的温柔,相信你会是一个好驸马,相信我们会在后世都被人记住,做长命无绝衰的友人、亲人、爱人。”
足够了。
赵泽兰站在那里,任背后的夕阳西下、彩霞无迹,他的脸庞却熠熠生辉,莞然一笑。
他想,足够了。
经年挂念,相思入骨。
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来记住她,爱恋她,在朱墙内外,在山寺桃林,在熙攘的闹市街头与拥挤的人群之间,原来这样长久而珍重的倾慕,所求的也不过只是她的一句“相信”。而仅仅是这样的两个字,却已经让赵泽兰的所有渴望、不甘,与痛苦,都得到了慰藉,得到了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报。
那两个字,却是朱槿一生的信任。
那也许是朱槿平生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笑容。
赵泽兰脸上的,满足的、温柔的,仿佛穷尽一生的美好与爱慕的笑容,全心全意,满怀开心的纯粹的欢喜。
那样高兴的笑意,却流下了眼泪。
赵泽兰对她道:“殿下,谢谢您。”
“不论殿下今日所言是出于对臣的怜悯,或是真的对臣有过哪怕分毫的喜欢,臣都想要竭尽一切换取您的信任,泽兰愿意成为您友人、亲人、爱人。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但同时,臣立誓,无论何时何地,殿下都有后悔的余地。”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赵泽兰爱重朱槿,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朱槿。
他的爱并非是禁锢与牢笼,他希望用尽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将这份珍重的爱变成世界最柔软的丝绸,不会伤害朱槿分毫。
他会竭尽全力,去减小这份爱的伤害。
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沉梦。
赵泽兰希望自己可以再也醒不过来,但是他得做好醒来的准备。
这是一场恩赐。
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他们所真心爱恋的爱人,而赵泽兰所得到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黄粱梦境。
朱槿没想到没过多久,陈希言在金榜题名之前,先在京城扬名了一次。
京兆府的登闻鼓再次被敲响。
陈希言以白身走上金殿,在天光未明的早朝上,带来了一份万人血书。
“草民陈氏希言,代京师悲田院三百八十七人、京兆府举子三十六名、荆州举子一百六十九名、江州举子一百四十五人、扬州举子两百零三人……”
他每念一个地方,身旁各位大臣的脸色便沉一分,连徐溶月的眸子都不由得渐渐深黑。
凝墨般的眼睛划过陈希言,转头正视前方,当作没听见。
沂国公面色更不好看,他从前便不喜欢陈思敏,眼下又来了个陈氏小辈,敢白身面圣,在金殿上号称万人请命,要拒绝和亲割地,与北漠开战。
然而那干涸的血迹之书寸寸展开,弥漫出一丝腥气荡在大殿上,陈希言字字铿锵,目不斜视,念道:“……北漠夷狄猖獗,袭扰边境,侵占城池,我朝立朝近百年,收复故土,立官民,筑长城,四海之内,罔不臣服,何以让国土与夷狄,违帝王先祖基业?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臣等万余人代天下万民请命不和亲、不割地,战于边境,收复城池,救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
“黄口小儿,你们说得倒容易……”
边上不知是哪位大臣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
方清平往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态度。
陈希言拜下:“国民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以草民为首,愿效班超、终军,投笔从戎,请受长缨。”
这下众人皆是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连脸上的惊讶神情都是如出一辙。
程荻之外的另一位礼部侍郎是方清平的门生刘铭圣,年纪已经不惑,是今年秋闱地评卷之一,也是他将陈希言的文章单独摘了出来送到了朱瑜手里,对待小辈一向多有照顾,连程荻都受过几回提点,闻言最先出声:“你可是今年京中秋闱的头名!沙场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看向朱瑜,出列一拜,“陛下!鞑靼犯我边境,确有其个中缘由,万民赤子之心也有其可贵,但还望陛下三思,此时兴起战事,恐逼鞑靼与瓦剌联手,与我朝并不利啊!”
定云侯也随即出列,“禀陛下,老臣以为,城池确要收复,和亲之事也不可取。嘉宁长公主仁善温婉,深得万民敬仰,若她因此和亲鞑靼,乃是寒了百姓的心啊!”
朱瑜坐在高处,状似沉思,并未发声。
胡徇文看着此时场面,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若天下像陈公子这般的人真的愿意赴沙场报国恩,也该给他们一条路。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北漠终究是因粮食气候而不得不南下,眼下鞑靼有求和之意,又是因内乱而先行犯境,何不趁此机会,助其平叛,既削弱鞑靼,又可趁此机会,反攻瓦剌。”
陈希言看向胡徇文,他斑白的双鬓仍旧染着几分凌厉的勇武。
再望向高台上的朱瑜,眼见着帝王总算露出一点笑意,问:“方阁老,程阁老,你们以为呢?”
方清平看见朱瑜的表情,沉吟道:“如胡大人所言,与北漠一战确实避无可避,就算只是提前准备也是必要的。”
沂国公则道:“准备战事先不谈,鞑靼动乱,就算由中原扶持了新汗,又如何保证这个新汗便必定愿意与中原友好呢?”
朝堂上再度沉静。
徐溶月看见程荻拿着笏板的手隐隐有着想要动作的趋势,压着眉去瞧他,而程荻却像是看不见一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最后还是出列道:“臣以为,阿必赤合可为新汗。”
还不等英国公说话,沂国公便已经转头怒道:“说的什么胡话!你与阿必赤合相处多久?人心还隔肚皮呢,又怎敢替一个异族人担保!”
英国公也道:“程大人年少,自然不知人心险恶,阿必赤合再怎么样说着学汉学,也终究是异族,怎可随意信之?连肃王都不敢替他担保,谈何你呢?”
程荻刚想说话,徐溶月听到“肃王”一词,忽然察觉到不对,底下也有官员恰如其分地问起:“话说回来,怎么今日不见肃王殿下?”
“啊……”金碧辉煌的龙椅上,朱瑜的脸上露出浮夸的歉意,“朕忘记同你们说了,阿必赤合出逃,朕令肃王去追他,已经让他离京了。”
徐溶月错愕,望向朱瑜。
其他人更是一度呆滞。
朱瑜说了什么?
他说阿必赤合出逃?肃王去追人了?
第五十九章 饮鸩
回到英国公府,徐溶月立即吩咐:“给云王去信,粮食价格可以按去年的粮价收。”
英国公换下朝服匆匆赶至儿子身边,道:“这肃王不是一向与今上不和吗?如今这个时候,今上还敢放他回封地?”
徐溶月凝眉,“何太妃还在皇宫。肃王与今上再如何都已经不可信了。”
“溶月,别急,京城的钱粮都在我们手里,禁军是胡徇文把控,但哪家哪户没几个自家侍卫。最近的都督府赶路还要好几里地呢。”
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用强的把控京城。
徐溶月却看了父亲一眼,一字一句道:“世家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京中除了府卫还有方家、夏家。虎符在朱瑜手里,我们需要边境藩王的支持。”
“云王自顾不暇,肃王本应是最好的人……剩下的南边没什么兵权,北边又不成气候。阿必赤合不能活下来,一旦开战,朱瑜要对付的就是我们。”
英国公闻言面露忧色,“可之前……”
徐溶月的脸色阴沉下来。
阿必赤合与朱熙连夜出了京城。
难怪朱瑜说会派人来接应。
朱熙撑着剑从林子后面走回来,抹去脸上的血迹,阿必赤合脸色也不好看,长卷发乱糟糟的,一点没了入京时的悠闲自在。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满。
朱瑜可没说过他放走阿必赤合的理由是“出逃”。
而拦路的人又显然不是官兵。
朱熙从一边的树干里取下那枚没有射偏了的弩箭,皱起了眉头。
阿必赤合也看过去,“野路子的造法。”
朱熙望着他道:“你对这个还有研究?”
阿必赤合嘿嘿一笑,“别这么警惕嘛,汉人的技艺我们总是要知晓一二的,否则怎么能叫交流呢。”
朱熙没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但打铁时加过东西,让材质更加坚硬锐利,这是军营的做法。”
阿必赤合不在意地往前走,“都敢私造兵器了,背后怎么可能没人撑腰。”
“这弩箭与灵山那日一模一样。”朱熙看向他,“动你的人必定是世家,而若是与此前灵山遇刺的人是同一伙,就必定是京城的大族。程家、徐家、吕家……必定有一家是派出刺客的人。”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也就是说,这几家之中,至少会有一家在豢养私兵。
京城并不安稳。
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朱瑜。
该死。
他们路上也不太平。
朱槿隔段日子会去普庆寺上香,这次赵泽兰说想要陪着她。
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来普庆寺接走伯由和仲平便是他陪着。
上回在宫里去和何太妃请安时也遇见了他,朱槿觉得最近和赵泽兰偶遇的机会似乎太多,然而赵泽兰只是笑眯眯地同她道:“想要遇见的时候自然会有很多机会遇见。”
朱槿自然无话可说,而何太妃见他们两个忽然亲近起来,倒散去不少忧色,慢慢一脸欣慰地同二人说起话。
这时候就轮到朱槿佩服起赵泽兰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某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类似的微妙心情,还是赵泽兰实在是真的很有讨长辈喜欢的能力,总之朱槿在亲切柔善的赵泽兰的衬托下,完全变成了一块只会喝茶的木头,只会直愣愣地抱着茶杯点头,反观何太妃与赵泽兰,则是宛如忘年之交一般论佛释禅、谈天论地,好不和谐。
朱熙真应该向赵泽兰好好取取经。
朱槿默默想着。
不过俗话说长兄为父,朱瑜对赵泽兰显然并不热络。由此可见,赵泽兰的驸马之路还是有进步空间的。
朱槿和赵泽兰的亲近在京中备受瞩目,有人欢喜有人愁,然而定云侯府却一时之间实打实地门庭若市。
赵泽兰说要陪着自己,公主府也就没有准备马车。
定云侯府的马车比公主府的马车看起来低调了不少,古朴简单,可坐上去却意外的舒适,一路平稳得令朱槿昏昏欲睡,她差点靠在赵泽兰肩头睡着,这才想起这似乎是自己第二次坐这辆马车。
头一次还是在灵山。
朱槿回忆往昔,困意才消去不少,转眼想和赵泽兰说话,却见赵泽兰颇为失望的看向自己。
朱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点什么。
“殿下今日起的这么早,不如在路上小憩片刻,待会进寺院大约也没工夫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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