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抱了个杯子,赞同地说:“那倒是。我们道观规矩也很多,所以我才跟师傅说了要游历,留了张字条就偷偷跑了。”
她怡然地喝了一口茶。
“偷……”朱槿本来要脱口的“偷跑”二字戛然而止,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尤其是莲心面向她似笑非笑地弯起了眼眸。
朱槿住了口。
她自己当然也偷跑过,害得昙佑受到济惠师傅的责难。
莲心满意地看她忍下去,说道:“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寺庙里也有盂兰盆会,那时京中应当是很热闹的。我们就那一天出宫怎么样?”
见朱槿有些犹豫,莲心补了一句,“机会可就这一次,过几日我就出宫了。”
“你要出宫?”
莲心微微笑了,“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也说了宫里规矩多嘛,我看也看过了,玩也玩够了,难道还要一辈子呆在宫里做女官吗?”
朱槿一时说不出话。
莲心这次没有再引她说话,反而将她推出门去,“好了,你去准备吧。要是去的话就来我院子里找我。”
朱槿离去时转过身,又问:“可以带上别人吗?”
莲心闻言想了一下,答道:“只能再带一个,人太多风险还是很大的。”
朱槿回到景元宫时,修仁正在院子里扫着地。
又是扫地。
朱槿走了过去。
修仁见她来便放了扫帚要行礼,朱槿平日并不喜欢让他们行礼,然而这次没有制止。修仁心里觉得有些不安,果然见他那长公主殿下又做出了一件他难以理解的事——朱槿拿起他的扫帚,也扫起了地上的尘土。
修仁不敢去夺她的扫帚,又是一跪,“殿下……”
朱槿却道:“修仁,你看我扫的好不好。”
她打扫的动作并不生疏,修仁慢慢抬眼,从宫内的土地望见宫墙与天空。
他眼中盛满疑惑与惶恐,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动摇起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朱槿替修仁收了尾,神清气爽地道。
修仁依旧跪在原地,但于他算不上难受,朱槿动作并不慢。
他只是不解。
这样的不解被压在沉静之下,竟然让他温顺伶俐的面容略显呆滞。
朱槿让他起来,修仁犹豫了一下,没有再犟。
他站起身,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这不是需要多说的场景。
朱槿说:“这很奇怪吗?修仁。我只是学会了扫地,兄长也会扫地。”
也许真是如此。修仁,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学会了一件普通的事。
修仁不确定她口中的“兄长”是谁。
她是嘉宁长公主,行七,她头顶上有血缘的没血缘的“兄长”有着一大堆。
修仁有些不敢再去想,再抬眼时,朱槿已经转过身,走向了偏殿。
偏殿静悄悄的,朱槿越往里面走,越觉得漆黑。她习惯着黑暗,就像在灵山的酒窖里一样,对她和昙佑来说,黑暗比白日还要令人安心。
行过外殿,木鱼声与诵经声也逐渐清晰。
朱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在一间敞开的房门前停下。
昙佑背对着她,面前有一尊小佛像,应当是之前居住在此的哪位宫妃留下的。
昙佑起先似乎没察觉到她,唇间不曾停顿片刻。直到时间稍长,昙佑的诵念毫无预兆的停下了。
朱槿微笑起来,边向前走边道:“怎么不继续了,昙佑师傅?”
她在昙佑身旁的蒲团上坐下,向面前的佛祖拜了三拜。
继而才听见昙佑道:“殿下,灵山塔还需要人照看。”
朱槿起身的动作僵了片刻,立马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假装没听见一般,询问他:“你中元节那天有事吗?”
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昙佑却缓慢地道:“那日刑部侍郎邓大人托我诵经度亡。”
朱槿的脸色凝固,语气也不自觉地冷下来,“为什么偏偏找你。”
“邓大人与师傅有故交,才托了人来找我。”昙佑向她解释。
朱槿不该生气。她明明不应该是骄纵的。
她明知道自己擅自把昙佑带来京城,又把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她清楚地知道这里是皇宫,不是灵山塔。
然而要她离开昙佑吗?她不会的。她已经失去了祖母,昙佑也失去了济惠师傅,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是被世界抛弃的孤儿,在灵山塔十几年的光阴中早就不可分割,彼此互为骨血。
朱槿不可以离开昙佑。她不会放开他。
她不知道自己再呆下去会怎么样。她害怕她又会对他生气。朱槿没再说话,逃跑似的奔出门外。
在佛寺,盂兰盆节是佛弟子目连为母解脱所传下来的法会。昙佑小的时候也曾在灵山寺帮过忙,而朱槿却不能下去,要随太皇太后在佛塔祈福度亡。后来长大,昙佑便很少再下过灵山塔,朱槿劝不动他,只好陪着他在灵山塔抄经。
灵山塔地势高,往下不仅可以看见灵山寺香火繁盛的法会,远远还能望见京城中通明的灯火,映照着青黑的天幕,染上一点亮色。
有一年京中还放了焰火,绚丽的色彩铺成碎片的光斑落在朱槿和昙佑面前的经文中。
昙佑比朱槿后抬起头,他心有所悟,闪过一丝瞬息消亡的犹豫。最终还是下意识的抬眼,见到了那样绚烂美丽的焰火争先恐后的在夜空中炸开,恰好就在佛塔那扇小窗的正中央,显得大而华丽。只是那样的瞬间绽放,而后在无声的消弭于漆黑。
然而那样明亮的华光,落到了朱槿乌黑的眼眸。像是琉璃透过阳光,印出浅浅的斑斓色彩。
昙佑总是在拒绝朱槿。
朱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在逃避自己、拒绝自己,她以为昙佑应该是与自己一样的,他们是世间最了解彼此、最亲近彼此的人,他们是相依为命,任何人无法拆开、无法替代的人,他们应该是彼此最特别的人了。
可是昙佑所表现的模样,总是在拒绝她的靠近,总是让人怀疑他们如此亲密的事实。
昙佑总是留给她一个孤寂的影子。可是她从未想过要让昙佑一个人。
中元时朱槿托了病,叫修仁去给各个世家回帖,又叫修安去府库清点些物品去和修安送了礼。自己则叫长松长青在宫里守着,换了她们的衣服去找莲心。
莲心早已换了一身小太监的打扮,见她只身一人倒也不意外,“走吧。”
她与宫女们熟识,倒不缺人打掩护,加上又面生,异常顺利的到了宫门前。
宫门前是侍卫筛查,莲心举着朱槿的长公主令牌上前。
很快便有一个领头人一般的守卫下来,朱槿看了一眼,隐约觉得面熟。那将领眉清目秀,比起武将,更像是一个文臣。
赵兹华看见那块令牌,不由得惊讶,“长公主殿下的人?”
莲心见他反应这么大,心底有些犯嘀咕,面上却是一派坦然,“是,殿下刚回宫,对灵山寺也十分挂心,恰逢此时盂兰盆会,长松姑姑这才吩咐我们出宫寻些小玩意。”
赵兹华睁大了眼睛盯着她。
莲心和朱槿都有些冒冷汗。
然而赵兹华的下一句却道:“那不就是公差去宫外玩吗?在长公主殿下下面当差这样好啊……”
前一句是惊异,后一句则是十足十的羡艳。
莲心僵了僵嘴角,还是陪笑道:“是啊……殿下待下面的人都很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赵兹华笑道,“毕竟殿下刚回宫就传出来罚了宫中一个小太监跪了半宿,我还以为会很凶呢……”
莲心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偷偷向后瞟了一眼朱槿,朱槿一脸无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莲心这才意识到朱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黑的。
等赵兹华乐得差不多了,莲心才问:“请问大人,我们可以出宫了吗?”
赵兹华终于想起他还在拦着宫门,忙道:“自然,两位一路小心。”
第十一章 观音
赵含意去找秦妍同去京中游玩,一同作伴的还有恭扬侯府的三姑娘吕乐瑶。
吕乐瑶同赵含意玩的要好,今年将满十五,家中也在张罗着给她订下一门婚事。
几人在浮景楼上找了间雅间,底下杂耍艺人作着猴戏,也有踩高跷的、走钢丝的、吐火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赵含意道:“京中这些艺人倒也真厉害,好在我们提前订了楼,不然等今日得要去底下人挤人了。”
吕乐瑶推开窗往下观望,道:“一会儿还有游神赛会,不知此次的抬阁扮神的人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又怎么样,你可是要订婚的人了,”赵含意打趣她,“你向你父母亲打听过了吗?”
吕乐瑶闻言脸红起来,恼道:“我怎么好问?你看秦姐姐问不问她爹爹她的婚事。”
提到自己的婚事,秦妍也没作声,看着兴致并不高。
吕乐瑶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秦妍,只是苏州知府虽是地方官,但江南一带哪片地方不是富得流油,又加上定云侯这一层关系,吕乐瑶也不愿意同她交恶,便转了话头,“好了,反正现在未娶妻的世家子,谁也比不上赵哥哥了。但是赵哥哥我肯定是指望不了了。”
秦妍这时扫过她一眼,让吕乐瑶感到越发不舒服。
赵含意没发现这些,想到自己还有个未来的公主嫂嫂,担忧道:“说起来,长公主殿下回宫以来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也没见过她,不知是什么模样。”
秦妍微微笑了,不咸不淡地道:“在山寺长大的长公主吗?确实不知是什么样子。”
吕乐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笑起来,“长公主毕竟是跟着太皇太后长大的,肯定是喜爱清净的。我父亲上回从皇陵回来一直在说她与今上神似极了,想来定是很好看的。”
赵含意刚想附和,看见秦妍面色不佳,一时没说出口,恰好窗外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她便又将之抛诸脑后,“游神了游神了!”
她探出头,一眼便看见了抬起的观音娘娘,粉面含春,慈眉善目,异常好看。
朱槿夹在人群中,随着人潮移动,直到莲心扮作的观音已经看不见,索性也不跟着游神的队伍要去看目连戏。
昙明在一旁,稀奇地看着队伍远离,看着朱槿颇为佩服,“殿下这交的朋友可真不一般。”
朱槿神色平淡,将手中把玩的棕编蝴蝶塞到昙明手里,自己掏了钱袋付了钱,并不理会他上一句话,“……你说昙佑的法事得什么时候结束?”
昙明道:“殿下,你既然担忧师弟会生气,又何必偷跑出宫呢。”
四周明亮的光落在朱槿的面容上,热闹的街市车水马龙,然而朱槿一路走马观花,在这样的欢庆时刻反倒觉得清冷。
她想起灵山塔上每年昏暗的青灯下透过窗,在黑暗的山林中遥望京城的时候。奇异的是,现在她真正走入尘烟市井之中,却并不觉得那时的遥望是令人难过的事了。
就像她从前很害怕也很厌恶昙佑的发怒,并非像现今这般遥远疏离,彷佛已经真的成为了心无杂念的佛。昙佑的怒火总是与他这个人一般,是沉默无声的,却又再明显不过。
他生气时便不会同她说话,但要抄的经文、写下的字迹又总是惹他皱眉,要他出声。
偏偏这个人在有时候异常固执,就像他认定朱槿有错,虽然最后总是忍不住气消败给朱槿,却从不主动服软。
然而朱槿同样是固执的,“难道我想出宫一趟都不行吗?”
他不愿意陪她,她就自己来。就像他乐意几年如一日的侍奉他的佛祖,她也能在灵山塔找到自己的乐子。
昙佑与邓濡杞叙话时,邓府守门的小厮便来通报如海上了门。
灵山寺的僧人在盂兰盆会来京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但知晓他在邓府的人并不多,朱槿那一日的口吻浮现在眼前,让他立即皱了眉。
今日他离宫时,可没有听说过朱槿要出宫。
如海见了他如同救星,马上把他拉到一旁,将朱槿来普庆寺的盂兰盆会遇见他们的事说了出来。说完见昙佑的眉头紧皱,担忧道:“师叔,殿下私自出宫会受罚吗?”
昙佑没有回答如海的问题,只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别再向人提起此事。”
他摸不清朱瑜的想法,此事可大可小,只能祈愿朱槿这次荒唐没有引人注目。
即便是七月十五这样在民间俗称“鬼节”的中元,也是老百姓们倾尽全力去欢笑的日子。只是欢笑之下,也有生计奔波的劳累。
京城都是如此,也就遑论他地了。尤其是那些边境苦寒之地,辛苦劳作终年,收成不见得好,还有那北边的游牧民族,每逢大雪便虎视眈眈。
朱槿第一次见到乞儿,竟然是在这样热闹非凡的场景。
面前的两个孩子看着不过十几岁,瘦骨伶仃,衣裳单薄破烂。蹲在人家放花灯的河对岸,在垂柳下的阴影里互相依偎。
年长的那个孩子倒是尚算稳定,乌黑的瞳仁紧紧盯着向他们二人走来的一男一女,原本死寂的眸子涌出几分希冀。
与他依偎着的另一个孩子看着更加年幼一些,身上盖着几块破布,紧闭着眼,浑身抖得像筛糠。
大一点的孩子只好将他尽力护在怀中,遮住一些凉风。
昙明见到此等状况面色凝重起来,对朱槿道:“得去找个大夫。”
朱槿便道:“你先去找大夫,我就在这里。”
昙明听她这样讲也不多犹豫,转身快步离开去找京中还在开着门的医馆。
那年长的孩子听见他们的对话,忙将弟弟轻轻放下,上前冲朱槿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他磕头磕的实在,也迅疾,脑袋在厚实的泥土上发出闷响,口中连连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朱槿都来不及反应,伸手将他扶起来,也茫然无措,不知怎么同他说话,只蹲下来牵起他的手,仰面安慰他道:“……你弟弟的病会好起来的。”
那双细嫩温热的手触及他冰凉的皮肤,就像是从前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烫的他想要躲闪又下意识的依恋。
朱槿听他说话带着口音,不像是京中的语调,便柔声问起来:“你们是从哪里来到这的?父母又在何处?”
那孩子闻言明显面色一黯,让朱槿隐约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只见他忍住了泛红的眼眶,恭恭敬敬的回复她:“贵人,我们是由肃州来到这里的,父亲原本是屯田的农民,去年冬天天气太冷,那些蛮人混进城中夺了我家的余粮。我爹与他们争斗伤了腰,躺在床上几个月便没了。”
顿了顿,又继续说:“我娘不愿意继续在肃州,便想拉扯着我和弟弟来京中投奔亲戚。只是半途自己反而没熬过去……”
朱槿听见肃州,想起了三哥朱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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