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暮春放下厚厚的帷帐,恭敬的站在床边:“奴才在此等候王姬。”
姜姒扬声道:“不必,周内官下去歇息
即可。”
床太柔软,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听到余音袅袅,丝竹悦耳,她似乎置身宴会之中,眼前是面容姣好的舞姬和乐工,不远的高位之处便是那位自称“孤”的男人。
他周身冷若冰霜,只一个眼神扫过来,她手中的爵便惊的掉落在地,清脆的响声格外刺耳,丝竹声也戛然而止。
舞姬、乐工以及参宴之人跪了一地。
她亦折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
高大的身影和沉闷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她的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冷汗淋淋。
“抬起头来。”
闻言,姜姒身子抖如筛糠,缓缓抬起头:“……王上万安。”
男子食指勾起她的下巴,拇指也落在她的红唇之上,行事颇有些轻佻,她的唇被蹂躏如血如滴。
她只敢蹙眉却不敢多言。
男子沉闷笑了声,一把抱起她,然刚走了两步,数十支利箭呼啸而至,男子不知从何处抽出长剑,只往后退了一步便斩断所有利箭。
刺客已然暴露,纷纷拿起利刃追来。
男子解下厚重的外袍搭在姜姒身上,与刺客迎面而上。
透过缝隙,她看到男子一步一剑,手段干净利落,被斩断的手臂、腿在空中乱飞,顷刻间地面便血流成河。
她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直白的手段,正呕吐间,男人提剑而至,嘴角似是挂着一抹笑,高大的阴影一点点的把她覆盖,她瑟瑟发抖往后躲,“不要……”
隐隐觉得身体被禁锢,唇上也多了一丝异状。
“王姬!王姬!醒醒!”
恍惚间,姜姒竟以为眼前之人是梦中的那个男人,双手捂着脸,把身子埋在锦被之中:“不要!别过来!”
“王姬莫怕,奴才是周暮春。”
……周暮春。
姜姒这才探出脑袋,呆呆的望他:“……周内官?”
“正是奴才,王姬可是梦魇了?”
姜姒对上他关切的眼神,环顾四周,上好的云锦,袅袅檀香,正是她所住客栈。
方才是梦。
她倾吐了一口浊气:“吾做了个噩梦。”
周暮春拿手帕擦拭她额间细汗:“怕是檀香不适合,待入夜,奴才再换一种香。”
等姜姒反应过来,才发觉他手中的手帕已经落至脖颈。
再如何他曾经也是男子,她夺过手帕:“吾自己来便可。”
“奴才给王姬倒茶。”
姜姒这才感觉隐隐觉得不适,嘴唇似乎隐隐有些红肿:“取铜镜来。”
周暮春动作微顿,很快取来铜镜:“王姬有何不适?”
观铜镜,她的唇确实比之前肿胀了几分:“方才可有人进来?”
“除奴才外,再无旁人。”
姜姒目光落在他的唇,若有所思,他的唇……似乎也与方才不同,多了抹红艳。
他是个阉人……不该发生如此荒谬之事,况不久后她便是天子的女人,他不敢!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周暮春面露惶恐:“奴才之过,午时菜中含了少许核桃,想必王姬身子不适,才会如此。”
原来如此,那他又是如何?
周暮春似是为难,片刻才道:“奴才自被阉后,唇总会在冬日莫名红肿,虽着太医院看过,然无果。若王姬不喜,奴才便远离王姬,省的王姬看了碍眼……”
“周内官切勿妄自菲薄,吾非此意。”
“如此……奴才欣喜若狂。”
饶是如月这般经常服侍贵女的侍女都要费好些功夫才编好发髻,何况周暮春,却没想到他挽发髻的动作很是熟练。
周暮春拿起发簪插至乌黑的发间,姜姒扫了一眼,很快垂下眸子。
方才她没看错,他手上满是老茧,与赵宫的内侍不同,倒和任不凡的手相似。
服侍她更衣后,周暮春才道:“王上言明,王姬可在陵城玩乐几日再往商都城而去。”
姜姒掩盖眼中的情绪:“如此……便谢过王上。”
他的喉间传来一阵沉闷的笑声:“王上是王姬的夫君,王姬莫要客气。”
夫君?
平常人家称一声“夫君”也就罢了,天子乃九五之尊,她是万万不可把齐天子当成自己的夫君,如此逾越行为若是让人知晓,怕引起其他诸侯国对赵国不满。
望着他欣喜的模样,姜姒没有再说什么。
周暮春继续道:“奴才昨夜至陵城,听闻恰逢灯会,王姬若想去,奴才着人保护王姬。”
昨夜去了一趟,虽草草了之却回味无穷,眼下如月还因她而伤着,即便想去也万万不能再连累他人,遂摇摇头,“吾喜静,罢了。”
“奴才也带了不少竹简来此,不知王姬喜欢何类?”
姜姒斟酌了片刻回答:“《女德》与《女戒》。”
周暮春眼中含着一抹深意:“如此……奴才只带了些不堪入目的竹简,怕是不能入王姬眼。”
“无碍,正巧闲暇。”
周暮春端着铜镜让她打量:“发饰可好?”
原本以为一介内侍应当不懂如此繁琐的发髻,不曾想竟比如月的手还巧。
姜姒脸上挂着一抹笑意:“甚好。”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小窗微开,茶香绕梁,姜姒捧着暖炉端坐在矮榻之上,俯看桌案上的竹简,发现其中竟有《兵法》和《列国传记》。
以往她只看过残本,并无如此全面,不禁看了许久,直到腰腹酸痛才抬眼,却发现周暮春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姜姒语塞:“何故……如此看吾?”
“王姬如此废寝忘食,堪比朝中将相。”
她一介女子不过看了两本书,哪敢与将相可比,脸色涨得通红:“莫要取笑吾。”
“奴才失言,只是……”周暮春端上一盏热茶和点心,“王姬该歇歇眼。”
听他这么说,姜姒才感觉眼睛酸涩难耐,手心在暖炉上暖了会,贴在眼皮上方,重复几遍,酸涩尽消。
如月被孙媪打了一顿,匆忙之际,姜姒只塞她手中一副金疮药,也不知现下如何。
想到如月,她心中略感焦急。
周暮春是齐天子的人,若是他知晓此事因果,怕送仪队伍大多数人都会没了性命,故此,她忍到了现在。
“王姬可有心事?”
姜姒面上露出微笑:“周内官伺候许久,不如下去休憩片刻再来服侍?”
周暮春迟疑片刻,道了声:“……诺。”
待他走后,姜姒等了片刻才折身去隔壁。
房内只有一个如月。
她面色苍白的趴在地上,零落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见姜姒进来,费力的抬起头:“王姬……恕奴婢无礼,不能起身行礼。”
“不必如此。”
姜姒匆忙去探她的额头,滚烫如火,可她手中除了金疮药再无其他,不禁焦灼道:“这可如何是好。”
如月虚弱道:“王姬莫慌,奴婢忍一忍便过去了。”
被鞭子打后,体内便会出现淤血,如今如月又发热,怕情况更加严峻,再耽误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不可。”姜姒将被褥盖在她的身上:“趴好,吾不能带你出去医治,只能请任将军买药回来。”
如月双眼含泪,口中喃喃道:“多谢王姬……”
姜姒手轻搭在她的手背,柔声细语:“莫怕,你是因吾而伤,吾必定医好你。”
待她离去,从床帷后走出一人。
原本趴在床上的如月立即下床叩首:“王上。”
“吃了它。”
如月不疑有他,直接咽了下去。
“姒姒对你毫无戒心,自不可暴露身份,否则……”
“奴不敢。”
“明日便去近身服侍。”
“诺,只是……”如月踌躇片刻,便道:“孙媪行事太过嚣张……”
“聒噪。她今日已去了半条命,待行至半路找个理由处置便是。”
“诺。”
第七章
这厢姜姒没法大摇大摆去寻任不凡,只好让侍卫把人叫来。
任不凡没敢入内,站在门口行了一礼:“王姬找臣何事?”
“如月身子还伤着,请将军去差人配些去热去淤的药,尽力躲开内官耳目。”
任不凡一早便知晓孙媪打了如月,自然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诺。”
他扫了一眼房内发现与今晨大有不同,便知晓定是那位内官的手笔,想不到齐天子竟对王姬如此重视。
忽而想到赵国之事,额头冷汗不由
得冒了出来,又一想与他有过纠葛的是姜姒,并非眼前的“明珠王姬”,即便齐天子查出来应当也无碍,这才放下心。
任不凡的速度不慢,很快便着人送来熬好的药汁。
姜姒拿着药汁去寻如月,她依旧趴在原位,脸色虽苍白却比方才好了不少。
见她进门,试图起身行礼。
姜姒连忙按住她的肩:“莫要起身。”
她以前被此鞭打过,自然知晓其中痛楚,越动被打的地方越痛,爬着会好受些。
姜姒把药倒入碗中,仅仅闻着味道便知晓有多苦,好在来之前她拿了几块甜味的糕点,应当能抵消些苦楚。
如月双眼含泪,不安的说道:“王姬,为何要对奴才如此好?”
只要成了奴,一辈子便不得自由,若是跟了个好主子一辈子不愁吃喝可得善终,若是命不好,跟不了好主子,打骂、玩弄、发卖最后死无葬身之地乃是常有之事。
战乱之中,奴才对于王公贵族来说与牲畜无二。
若非天子一朝令下,姜姒也和奴才无异,她原本对如月颇有戒心,可一路行来,如月袒护自己颇多,何况今日所受之苦实则为她所受,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见药微凉,她垫高如月的身子,一勺一勺将药喂了下去:“苦吗?”
如月垂泪摇头:“不苦。”
一碗汤药见底,姜姒担心周暮春找来,掖上被角:“好好养伤,莫要多想。明日任将军会继续派人送药,尽管服下就是。”
如月双手交叠,额头抵在此处:“诺,王姬慢走。”
姜姒收敛好神情,果然刚回到屋子,便响起了敲门声。
周暮春换了一席玄衣,头戴玄色巧士冠,腰间悬挂的玉珏叮当作响,远远看去倒比以往见过的王公贵族还要威严几分。
他的唇角勾勒一抹笑意:“王姬在想何事?”
姜姒放下手中的竹简:“不过是对书中某处不明,无他。”
周暮春径直走过来,推开窗户:“夜色昏暗,仔细将眼睛看坏了,不如看看窗外的风景。”
今日城中依旧热闹非凡,长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祥和之气。
姜姒偶然瞥见行人手中之物,眼中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周暮春轻笑了一声解释道:“此乃糖人,商贩会将买主形容之物以糖稀作画,王姬若是喜欢,奴才不如将人请上来……”
“不可。”区区赵国王姬,有何等权利,姜姒不想惹是生非:“看一看便可。”
以前在赵宫,姜姒并未出过宫门,一路行来,也只有昨日出去了一趟,短短几个时辰却足以令她忘怀,世上还有许多未见过之物,许多未去过之地,她自然想看一看,瞧一瞧,可她的身份如此,只能极力克制。
周暮春若有所思:“王姬莫要如此约束自己。”
姜姒但笑不语,若非母亲被困在赵宫,若非她代替明珠王姬来齐,她自然想尽办法逃离赵宫,怎么潇洒怎么来。
既然受制于人,只能按照既有的约束克制。
长街上的热闹趋于平静,灯火也渐渐熄灭,天地一片墨色。
姜姒收回视线,看似无意问道:“周内官,不知孙嬷嬷如何了?”
“禀王姬,今日下手重了些,恐嬷嬷月余不能来此服侍,还望王姬莫要怪罪。”
听闻此言,姜姒心下一喜,眉眼都舒展开来:“周内官无心之举,不必道歉。可请医师看过?”
周暮春点头:“瞧过,配了药,已给嬷嬷服下。”
“那便好,嬷嬷年岁大了,将养好身子再来服侍也好。”
周暮春低眉顺眼立在她身侧:“奴才服侍王姬沐浴。”
虽说周暮春的手艺确实不错,可男女有别,怎可让其服侍沐浴,姜姒耳尖微红:“可有女侍?”
“……无。”
姜姒点了点头:“如此……备些热水吾自己便可,无需周内官服侍。”
周暮春停顿了片刻,很快道:“诺。”
热气缭绕,水中洒的香气也随着四散开来,姜姒舒坦的倚靠在浴桶上,叹息了一声。
“王姬……”
不知周暮春在远处站了多久,他的半张脸和整个身体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眸色越发深邃。
姜姒吃了一惊,眉心蹙起,胸脯也跟着起伏不定,眼下水中只有花瓣遮挡,若再走进便可将她看光,她眼睛一横,呵斥道:“退下!”
周暮春面露惊恐,连忙跪倒在地:“王姬勿怪。奴才敲了半响门,未见王姬应,担心之余便推门而入。”
明明只是个内官而已,为何会令她如此恐慌。
姜姒深吸了一口气,冷着脸:“出去!”
周暮春并未退下:“王姬在水中泡了许久,奴才再加些热水……”
“放肆。”
姜姒猛地拍打浴桶,可惜没看准地方,手落了空拍到了水面,水花四溅,恰巧溅落在他的脸颊之上。
后宫内侍常常以铅粉着面示人,她如此举动便是直接打了他的脸。
他可是天子近身侍者!
姜姒一时语塞:“……周内官莫怪。吾非有意……”
周暮春低个头,垂下黑色的眸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奴才无碍。水已凉,王姬莫染了风寒。奴才知晓王姬不喜内官服侍,不如奴才将眼睛围上,伺候王姬更衣?”
事已至此,姜姒自然不好推脱:“也罢。”
周暮春取下腕间之物,把双眼蒙上,薄唇轻启:“王姬,奴才在此。”
哪怕隔了一层面纱,姜姒依旧放不开,水已变凉,若是再待下去怕真会得风寒。
她深吸了一口气,扶着他的手臂,赤条条的从浴桶中出走。
和平日见的内官不同,他的手臂粗壮有力,搀扶她时,丝毫不费力气。
周暮春自若的走向屏风取下汗巾。
姜姒面色一僵,莫非他在诓骗自己,于是伸手在周暮春面前摇晃。
“王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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