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随即开拨,旌旗漫卷,长风猎猎。沈辂站在原处,看着宋令璋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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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新婚。”
昭阳宫中,沈辂举着酒壶自斟自饮,似笑似哭:“没有洞房花烛只有金殿廷议,新婚第一日甚至没能见上一面,而第二日我就要送他去赴战场。”她举杯饮酒,喃喃念道,“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其实你很不必这样担心。”许云深劝解道,“宋督公是去做监军的,又不会亲自上阵。安武侯戎马一生,经验何其丰富,必然不会有什么纰漏。”
“他抛下京中这一切远赴边疆,你相信他仅仅是去做监军?”沈辂嗤笑一声,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镇南侯府世代戍边,人人都要亲自率军迎敌,他此去必然是要领兵上阵的……我看见了,他带上了宋伯父用的那条槊。哪怕是安武侯不给他带兵,他也是一定要出阵的。”
任雪霁听闻此言却不由得蹙了蹙眉:“宋督公他……我知道御马监那边也有校场,但是宋督公即使武艺不凡,可是在领兵出征上面怕是只会纸上谈兵罢。”
“这倒是没什么。君珩又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横竖这次挂帅的是姜侯爷不是他。”沈辂摇了摇头,“安武侯以为他是去做监察的,其实他是去偷师学艺的。等他从安武侯那里学明白了其中的门道,就该问安武侯能不能带兵的事情了…
…边关那里多是镇南侯旧部,和君珩总归有着一份香火情。他想带兵,安武侯根本拦不住他。”
“既然这么担心,那你送别的时候怎么还说出那种话来?”许云深问道,“你若是要他保重自身,宋督公难道还会不听不成?”
“嗯……有人告诉你了?”沈辂挑了下眉。
“当时周围有那么多人在,当然会有人告诉我们。”任雪霁道,“你送别的那番话,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我也没有说什么不得了的话罢。”沈辂仰头又饮下一杯酒,这才慢慢道,“即使我不那样说,难道他就会顾及自己的安危而不上战场么?我和他都知道,镇南侯府的名声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他不能让人说他宋令璋畏战不前,他必须要证明自己配得上做宋伯父的儿子。”
“那些话,不是我想说,而是他就是这样想的。”沈辂摇了摇酒壶,把最后半杯残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如果我说不许他上战场,他大约确实会听罢……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说出那些让他保全自身的话来。这件事情对他很重要,我希望他能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不是顾虑到我所以束手束脚。”
沈辂喝下杯中酒,又想再去拿一壶,许云深见状急忙在一旁拦下:“阿月,你不能再喝了。”她们三人常在一起宴饮,沈辂的酒量深浅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一壶酒就足以让沈辂醉过去,再喝一壶哪里还了得。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新婚,难得不值得我醉上一场么?”沈辂笑着摇摇头,“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宋督公走了之后,皇城司和御马监都得由你来照管罢。”任雪霁幽幽道,“你明日需得忙上一阵,可还有功夫容你宿醉不起么?”
沈辂怔了片刻,颓然松开了握住酒壶的手。
任雪霁见状只叹息一声,起身去唤宫女送湿帕子和解酒汤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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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待到翌日晨起时,任雪霁有些不放心地拉着沈辂叮嘱道:“我知道你忙,宫正司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我冷眼瞧着你那两个司正都还算得力,再有我帮你看着些,必不至于出什么纰漏。”
沈辂颔首:“我不与你客气,那么宫正司的一切事情就都拜托给你了。司礼监和皇城司倒还不算太麻烦,但是御马监那边需得我多花些心思。御马监那两位提督是君珩的亲信,却并非我的心腹,我从前虽也常去御马监,但是君珩这一走,那两位未必会给我这个面子。”
“从前你不是说过,没有宋督公你也能接下来御马监么?”任雪霁戏谑道。
“我几时……那时怎么能和现在相提并论?”沈辂嗔道,“当时我是要夺了君珩的权位,现在我只是在代管他留在京中的势力,怎么可能用一样的手段!”
二人说笑两句,沈辂便急匆匆地朝着御马监的方向去了。任雪霁颇有些担忧地向她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自己往尚宫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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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任雪霁而言,她本就执掌凤印打理六宫,多分出一份心神给宫正司并不算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但是对于好友所面临的情势,她却着实有些放心不下。莫说是任雪霁忧心,许云深同样也惦念着这件事,及到了用夕食的时候,许云深便向任雪霁询问道:“阿月今日可还应付得来?”
“她早上在御马监待了半日,临近午时去司礼监坐了坐,便又出宫去说是去皇城司了。”任雪霁对于沈辂的行程了如指掌,信口便给许云深说明,“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她便又入宫来往司礼监去了,这会儿大约仍留在司礼监罢。”
许云深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一道用过夕食,又逗弄了一会儿长生,便坐在一处说话。然而直到人定时分,却还不见沈辂的身影,许云深终于有些着急了,吩咐了宫女往宫正司去看看。
不多时,打发出去的小宫女回来禀报:“弦鸣姐姐说,沈大人今日并没有回宫正司。”
许云深和任雪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蹙了眉。许云深犹疑道:“阿月莫不是这会儿还在司礼监?”
“我这便过去看看。”任雪霁当下也不多言,叫上小宫女打起灯笼,便径自往司礼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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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司礼监外,看着那道被烛光映在窗纱上的熟悉身影,任雪霁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她摆了摆手,示意小宫女就留在外面等她,自己推门进了司礼监。
“阿月。”任雪霁未进门时便先唤了一声,然而待她看清楚沈辂此时的模样时,顿时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阿月?”
司礼监中,沈辂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后翻阅奏折,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阿月,你还好么?”任雪霁急急走过去,下意识便往奏折上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沈辂摇了摇头,抬手用印后将奏折收到一边,“我只是……我只是好想君珩。”
第46章 求教
任雪霁斟了杯茶送到沈辂手边, 自己也扯过一把椅子从旁坐下,轻声问道:“即使是从前,忙起来的时候你们也不能日日相见。宋督公这才不过走了一日, 怎么就哭成这个样子?”
“从前即使不见, 我也知道他就在这里。”沈辂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接过茶抿了一口,“而现在,我不知道他这一去会去多久,我不知道他这一去之后还能不能回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法掌控。”
“我上一次与他分别, 是八岁那年的‘宋沈案’;我上一次这样无力地祈求他平安,是十岁那年他进了宫正司。”沈辂闭上眼,却仍旧有眼泪簌簌而下,“他走之前……我想过我会想念他,但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难。”
任雪霁默然无言,片刻后无声地抱住了沈辂。
任由沈辂靠在自己肩上哭了一会儿, 任雪霁才终于开口道:“我们先回去罢,云深该等急了。”
“你回罢,我还没有看完折子。”沈辂一面啜泣一面说道, “军政要务, 耽误不得。”
任雪霁也是没脾气了。她一直无法理解沈辂这样一个心狠手辣能篡权夺位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敏感易伤, 也一直无法理解看上去如此脆弱的好友怎么做到的一边吞声饮泣一边诏令兴亡。任雪霁想了一想, 也不去追究这个问题, 只是道:“就算是再要紧的折子,带回昭阳宫再看也不妨碍罢。留你一人在这里, 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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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惦念着宋督公,何不写一封信让人送去。”
昭阳宫中, 许云深一面给沈辂递帕子一面叹息道:“横竖如今是你掌管皇城卫。探事司往来传递军报,想要捎上一封书信又有何难。”
沈辂又掬了一捧清水覆在脸上洗去泪痕,这才从许云深手中接过帕子,一面匀脸一面回答:“寄信自是不难,只是他才去了一日,我便急急忙忙地让人送信过去,未免太不矜持。这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又成什么样子?”
“矜持?”任雪霁忍不住道,“你从前是矜持了,结果呢?宋督公那人一向是个敏感多思的,上次他以为你对他无意,险些与你退了婚事,这次你怎么还不长记性?”
沈辂的动作一僵,面上倏然变色。
“你已经与宋督公成了婚,亲密一些也无妨。”许云深温声提醒道,“夫妻之间寄封家书,又有谁能说闲话不成?”
“你说的是。”沈辂放下帕子,语气分外果决,“云深,你这里可有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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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沈辂便写了书信,翌日让探事司随着京城情报一同给宋令璋送去不提。却说那厢宋令璋随军出征,果然正如沈辂之前所料想那般从姜砚处偷师学艺。
行军打仗可不仅仅是疆场厮杀而已,只是
统帅三军赶赴边关,这一路上也处处都是难题。如何安营扎寨,如何安顿粮草……宋令璋固然是家学渊源,自幼勤习武艺饱读兵书,但是这统军的学问却非得是在军中才能学得。而从前,宋令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但是眼下,有身经百战的安武侯亲自挂帅统军,宋令璋身为监军又处在一个最接近主帅的位置,他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是,宋令璋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姜砚处理军务,对照着记忆中父亲曾经提及过的军中细节细细揣摩,偶有不解之处再向姜砚询问一二,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在治军一道上突飞猛进。
而姜砚为宋令璋答疑解惑的时候,最初也只以为宋令璋是在履行监军的职责,这才事事慎重处处小心。但是他毕竟是饱经世故的三朝老臣,如此几日之后便也察觉到了宋令璋的真实目的。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倒是被一个后生晚辈给蒙混了过去。”姜砚哭笑不得地与身边的亲兵感慨,“也是我先入为主了,没有想到宋督公会想学这统兵的本事。但是他宋令璋也是,若是要学便好生与我说就是了,何必这样自己偷偷摸摸地用功。”
亲兵尴尬地笑了笑:“或许,宋大人是担心您不愿意教他罢。”
“这人未免太过小心谨慎……也是,宫里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不谨慎。”姜砚叹了口气,一时颇多感慨,“若非宋隐去了,带兵打仗这样的本事又何须我来教他。”
“侯爷。”亲兵顺着话问了一句,“既然您已经知道了宋大人的心思,不知您是如何打算?”
“他既然有心学这些……”姜砚喟然道,“故人之后,能帮就帮一把罢。你去请他过来我帐内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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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令璋来的很快。
姜砚也是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位威慑朝野的宋督公其实并不是一个难相与的性子,甚至称得上谦恭有礼。在军中这段时日,宋令璋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没有半分挑剔,见了他和几位老将军也一向是恭敬有加。譬如此时,他让亲兵去请对方来自己帐中,甚至没有说明理由,而这位手中握有兵符、职权在他之上的宋督公,真就听话地跟着他的亲兵过来了。
宋令璋进得帐内,规规矩矩地叉手施礼:“不知侯爷唤我,是有何吩咐?”
姜砚看着面前安静沉稳的青年,沉吟半晌后终究还是直接问道:“你可愿与我学统军的本事?”
青年蓦然抬首睁大了眼睛。
宋令璋从来都是一个聪明人,只听姜砚这样一句话,他便知道自己跟着对方偷师学艺的事情已经被这位安武侯发觉了。但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姜砚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甚至有意教导他一二。
这种机会他怎么可能往外推脱?无论对方是随口指点还是真心传授,他都得把这件事情给坐实了。宋令璋毫不迟疑,一撩衣摆俯身屈膝端端正正跪下来,双手交覆于地,以额覆手行了大礼。
“承蒙侯爷厚爱,令璋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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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砚虽然老于世故,但也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名将,他既然答应了要教导宋令璋,自然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于是自从那日答应了宋令璋之后,他便当真如同教导自家子侄那般将宋令璋带在身边指点。横竖此事之于他,一则是照拂故人之子,二则也能与这位权倾朝野的宋督公结个善缘。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之。
更何况,平心而论,教导宋令璋对于姜砚而言不仅称不上什么麻烦,甚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或许是因为镇南侯府的血脉于此道上确实是有些天赋在,宋令璋悟性极高一点即透,姜砚只随口点拨,对方便能触类旁通。指点这么一个天资聪颖的晚辈实在是令人心情舒畅,姜砚心中满意,不由得愈发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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