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砚悉心教导,宋令璋自然也会有所察觉。安武侯虽然未曾提过收徒之事,但其实已经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对方不提,宋令璋也不敢贸然向对方拜师,生怕自己过于唐突得罪了先辈。然而他二人之间虽无师徒名分,宋令璋在姜砚面前却是始终规规矩矩执弟子礼,做足了尊师重教的态度。
姜砚是三军主帅,宋令璋又手握兵符,他二人位高权重,一言一行都会被手下人所关注,两人的对于彼此的态度变化自然也落入旁人眼中。不过几日,魏朝便先忍不住了,抽了个空闲向宋令璋打探道:“不知宋大人打算何时向姜侯正式拜师,我可否有幸前去观礼?”
他是真的很尴尬啊!三个人议事,那边师徒二人教学相长桃李春风,单单他一个外人在旁边格格不入。大家同在军中,从前又没有什么过节,何至于如此将他排斥在外!
宋令璋闻言,却只淡淡一笑:“魏大人说笑了,我不过是承蒙姜侯提携,平日里受其指点罢了。至于说拜师一事,令璋万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魏朝:“……”你是宋督公,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姑且这么信罢。
宋令璋也不愿意和旁人多说此事,他摩挲着手中那张从京中寄来的信笺,索性转了话锋问道:“不知魏大人可有书信要带给家里人?探事司往来传递信报,魏大人若是有家书,也可一道捎去京中。”
魏朝尴尬地笑了笑:“多谢宋大人好意,只不过我近来并没有给家中写书信,便不必麻烦了。”除了你这个督公,还有谁敢让皇城卫捎信!
*
宋令璋的回信,自然是早已随着探事司的信报送去了京城。沈辂在皇城司坐镇之时,便在探事司呈递上来的公函中看到了一封家书。
“月卿如唔,展信舒颜。”
紫衣女官垂眸浅笑,一行行看了下去。
她看他写行军生涯,看他写拜师姜侯,看他写报国之心,看他写缱绻情思。
“山遥水远,纸短情长。”
“纸短情长……”沈辂合上书信,似笑似叹,“你说着情长,可是你还是更向往着征战沙场。”
即使宋令璋不曾写明,但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期待与兴奋却是何其醒目。她从前只知道君珩因为镇南侯府的缘故想要领兵出征,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渴望驰骋疆场。
我果然是嫁了个武将啊。
沈辂叹息着将书信叠好收进荷包中,从旁取过一张信笺提笔回信。
“忽得兰言,不胜欢悦。”
她写朝政安定,写宫中太平,写家人康泰。
她写祝君得偿所愿,横槊疆场,得胜而归。
她写“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山长水阔,意长笺短。”
第47章 女官
光阴荏苒, 斗转星移,转眼间已经到了冬月。
眼瞧着冬至日将近,京城最重此节, 这于前朝后宫都是一桩大事。沈辂和许云深整日里奔走安排, 忙的不可开交,就连沈松亭和宋镜明两个女孩子也提前出宫回家去准备过节——这让许云深和长生母子二人不免都有些怅然若失。
长生失了玩伴,便只能在阳光正好的时候让宫女内侍们带着出门玩耍。然而一行人行至中途,长生忽然顿住脚步,拉着身边的乳母问道:“嬷嬷,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小孩子耳聪目明, 长生身边的嬷嬷自然不比他听觉敏锐,被长生拽着向那方向走了几步才隐隐听到一点女子的啜泣声。唐嬷嬷顿时心下暗道不妙,想来是哪个小宫女不懂事,竟然哭到了皇上面前。可是眼下小皇帝既然知道了这么件事,只怕任宫令处置起来也要为难。
然而被长生拉着又走近了几步,唐嬷嬷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即使远处那女子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但是在宫中能穿紫色官服绣径五寸独科花样的人,也只有任宫令和沈宫尹这两位一品女官,而再看对方挽起的发式, 此人必然是沈宫尹无疑。
长生也认出来对方, 松开拉着嬷嬷的
手往沈辂的方向跑去:“沈姨!”
沈辂握着帕子拭了拭泪痕, 这才抬头循声望去。长生也正在这时跑到沈辂近前, 关切地问道:“沈姨, 你怎么哭了?”
“是长生啊。”沈辂伸手摸了摸小皇帝的头发,索性干脆把长生抱进怀里, “我只是……我好想君珩。”
“我真的好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沈辂抱着长生, 一边说一边哭,“司礼监御马监皇城司,前朝所有的事情都要报给我来处理。冬至朝会这样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主持安排。我真的做不到,我需要君珩在这里,哪怕是他不能为我分担什么,只是在我身边陪着我也好。”
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即使有书信往来,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她迫切地需要见到他,迫切地需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有他站在自己身边,她才有勇气一往无前。
小皇帝懵懵懂懂:“那沈姨为什么不让人把姨父换回来?”
“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沈辂闭了闭眼,轻声说道,“他想从军征战,而我想让他得到他所应得的一切。”
“可是我……可是真的好难……”
*
沈辂抱着小皇帝大哭一场,直哭到尽兴方罢。而一旁的唐嬷嬷也知情识趣,早早让人送了水和胭脂过来,好让沈辂重新净面梳妆。
到一处偏殿去梳洗上妆,再和长生道别,沈辂便往司礼监去。及到了宫门将要落锁的时候,沈辂才匆匆出宫登车,只是她并未回沈府,而是去了慧明大长公主府。
“沈内相可真是稀客。”
将沈辂迎入府中,二人分宾主落座,慧明大长公主让侍女上了茶,这才开口问道:“沈内相日理万机,今日来我府上想必也不是为了喝我一杯茶罢。敢问沈内相,今日来意为何?”
“下官确实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想问一问殿下的意思。”沈辂笑意恬淡,不急不忙地道,“昔年世宗皇帝在位之时,曾盛赞殿下心思机敏果决,不在诸位皇子之下。当时我虽然年少,却也有所耳闻。”
紫衣女官微微一顿,又继续道:“如今陛下年幼,太后娘娘听政,此时合该是诸位宗亲为国效力之时。只是几位王爷寄情山水,不问政务,想来宗亲之中也只有殿下有能力为陛下分忧解难。”
“不知殿下,可否有意入朝议政?”
慧明顿时眼神一凝,目光灼灼地看向沈辂:“你想让我参政?”
“公主摄政虽然极为少见,但是前朝也并非没有先例再。既然前朝公主可以,殿下又如何不可?”沈辂含笑反问。
“前朝公主摄政,乃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是眼下太后垂帘听政,又有沈内相一力辅佐,朝中并不需要我这个大长公主参与政事。”慧明不动声色地道,“你邀我入朝,意欲何为?”
“殿下过谦了,眼下朝堂正是需要您的时候。”沈辂一字一句道,“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殊为不易,我一人独木难支,因此想请殿下援之以手。我想请殿下,为天下女子入朝议政!”
“你想在前朝增设女官?”慧明失声惊道。
沈辂微微一笑,平静地反问面前这位大长公主:“这也是殿下的愿望,不是么?”
*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说过我不输男儿,但是皇兄们可以上朝议政,我却不可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内宫中的女官各个精明干练,但是前朝却没有女子的立足之地。”慧明大长公主举起酒盏,和沈辂碰了一下之后一口饮尽,“这话或许你不爱听,但是我很欣赏母后,欣赏她敢于染指朝政的野心。”
沈辂微微一笑,陪饮一杯之后提起酒壶为二人杯中重新斟上酒。
她二人此时已经不在方才待客的正厅,而是去了更为亲近私密的花厅。花厅中放了一盆腊梅,虬枝屈曲,奇丽绝俗,暗香幽远,令人神骨具清。
“母后虽然败了,但是她并没有一败涂地。”慧明摇了摇杯中酒,继续道,“她是输在你的手里,而你这个内相还在朝中手握实权,这便是母后最大的成功。”
那位被她气到中风的太皇太后可未必是这样认为的,对方想要的是她的亲孙儿称帝,对于女官能否入朝却并没有十分的兴趣。沈辂不置可否,只是道:“我确实是太皇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一点没有人能够否认。”她确实与太皇太后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是能有今日的沈内相,却也是因为太皇太后给了她这个入主司礼监的机会。
“有才华的女子虽多,但是有野心的女子太少。”慧明笑着饮了一口酒,“母后有野心,但是她不会用我。不过我从前却没有想到,望舒你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身处高位,向下望去,却无一人能与我同行。我当然会想要更多。”沈辂举起酒杯,淡淡一笑,“正如殿下所言,天下有才学的女子太多,却只能用在相夫教子上。我想要天下女子人尽其才,我想要世人知道——我辈亦可出将入相!”
慧明大笑:“吾道不孤!”
*
从大长公主府出来,沈辂已经带了几分醉意。
慧明大长公主兴致极高,沈辂即使留心着不在外人面前醉过去,却也不得不陪饮了数杯。这会儿从公主府出来,她脚步便有几分踉跄。
跟随她驾车的小宦官急忙上前要扶,沈辂摆了摆手,自己登上马车。小宦官见她自己能应付得来,便也收回手去,轻声问道:“沈大人,您要去哪里?”
这会儿回宫自然是回不去了,不知沈大人今夜打算去哪里休息——沈府,还是镇南侯府?
沈辂想了一想。
这会儿天色太晚,恐怕哥哥姐姐都已经歇下了,她若是回了沈府怕是会惊扰了哥哥姐姐。而镇南侯府那边,两个小姑娘眼下正住在那里,她若是过去必然会把两个女孩子吵起来。她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歇一夜,很没有必要闹的旁人都不安生。
“你们督公以前的私宅……你知道在哪里罢。”沈辂缓缓道,“送我去那边。”
宋令璋的私宅在镇南候府对面,沈辂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却是从来没有去过一次。从前是她云英未嫁,需得矜重自持,自然不能到未婚夫的私宅去做客。而成婚之后,她忙于公务常宿在宫中,连沈府都很少回去,更不必说那座没有宋令璋的私宅。
因此,今夜还是她第一次去看一看那座因为她喜欢君珩才会买下的宅邸——原本,如果君珩没有随军出征的话,这里应该是他们婚后的住所。
马车辚辚而去,不消片刻便停了下来。沈辂揉了揉有些晕沉的头,扶着门下了马车,缓步走进面前那座数次经过却从未进去的宅邸。
沈辂虽然是第一次来宋府,但是府上的人却都认得她。且不说之前沈辂在镇南候府理事的时候,把这府上的下人都调去了侯府帮忙做事,只说她眼下这一身官服,就绝不会令人认错她的身份。得了信的柳管家匆匆忙忙跑出来,上前躬身道:“沈大人,您回来了。”
“嗯。”沈辂轻轻应了一声,站在院中打量着四周的布置。
门厅雅洁,屋庐深邃;庭除槛畔,有虬枝古干,枝叶扶疏,秀远宜趣。镇南侯府二公子自然不乏才情,但是这庭院中的布置却全然是她的喜好。
沈辂闭了闭眼,轻声道:“带我去屋中休息。”
柳管家轻手轻脚地在前引路,把沈辂送去了宋令璋的卧房。宋令璋一向治家严谨,即使他不在京中,房内也是日日有人打扫。常喜动作飞快地替沈辂铺了床,又去打了水来让沈辂梳洗。
“放下罢。”沈辂看着屋内的陈设,扶着桌案有些站立不稳。
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这屋中的布置与镇南侯府并不相同,却是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
宋令
璋虽然不在这里,但是整座宅邸都在向她诉说着他是那样竭尽所能地取悦于她。可是——又何须他来讨她的欢心,她早已对他情之所至,魂牵梦萦。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第48章 大捷
“昨日里长生与我说, 他想正式开蒙读书。”
昭阳宫中,沈辂和任雪霁趁着一道用晚膳的功夫又核对了一遍冬至朝会的种种安排。待两人商议过后,许云深忽然开口如是说道。
“读书?”任雪霁错愕地抬眼, “长生这个年纪, 是不是有些早了?”
“虽然早了些,但是长生聪慧,提前开蒙也未尝不可。”沈辂倒是不以为意,“我小的时候,约莫也是在这个年纪开始跟随祖父读书习字。长生既然有这个想法,不如略等上一两个月, 到了春天开蒙正好。”
许云深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阿月你懂的多,都听你的安排。”
“不过话说回来,长生怎么突然会有这个念头?”任雪霁奇道。
许云深轻咳了一声,促狭地看了沈辂一眼:“还不是因为某人抱着长生哭诉太辛苦,长生回来就与我说,他要努力学习早一点帮上他沈姨的忙。”
沈辂大窘, 讪讪道:“我只是……我有些想君珩了而已。我没有想到会给长生这么大的压力。”
“长生毕竟已经坐了这龙椅,他迟早是要接下这个担子的。”许云深叹息道,“我固然是希望他能有一个轻松愉快的童年, 但是长生他比我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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