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即使我和君珩现在能帮他掌管政务, 但是最迟到了长生加冠的时候他也必须要亲政了。算来不过十几年的功夫, 他再早学这些都不算早。”沈辂缓缓道, “过了年后,我会留心替长生挑选名师为他讲学。”
“关于这个……”许云深却道, “我是想问问,你哥哥是否愿意做这个帝师。”
“我哥哥?”沈辂诧异地看向许云深。
“阿月, 我信得过你,因此也信得过你的哥哥姐姐。”许云深正色道,“但是其他外臣,我并不信任。长生年纪太小,读书能读成什么样子还在其次,我最怕他移了性情,长成……那个性子。”
许云深含糊了一下,隐去了“先帝”二字,但是沈辂和任雪霁却都听得明白。
“你哥哥的事情,我也听你说过不少。”许云深继续道,“既然曾经是探花郎,学识自然不会差。你又说过你姐夫在他的指点下中了举,他如今也在修远书院教书,想必教导长生应该不乏经验才是。既然已经有了如此合适的人选,我觉得很没有必要再去寻外人。”
“你说的很是。”沈辂颇为意动,“待我回家的时候问一问我兄长,我想他没有理由拒绝。”
她是真的很心动。
许云深所担忧的问题,其实也是她所忧心之事。她名为内相,实则摄政,而摄政权臣若非篡位夺权,多半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如今长生年幼,自然会对她十分依赖,但是待他成长为真正的帝王之后,他是否会对她和君珩心存芥蒂这谁也不敢保证。而如果是她的亲哥哥做这个帝师,能够对长生言传身教引导他的想法,那么长生的周围就不会存在对她不利的声音。
更何况,只是“帝师”二字,就足以让她答应下来了。
她的祖父就曾是帝师,因此她家里从前也被称一声帝师府。既然她的祖父做得这个位置,那么她的兄长又如何不能让沈家恢复从前的尊荣?她和君珩汲汲营营十年,甘冒偌大的风险,所求不过是宋沈两家的清誉而已。而眼下,沈家祖孙三代探花两任帝师的美誉触手可及,这样的名望她实在没有办法推拒。
——如果哥哥不答应,那么……等君珩回京之后,她也不是不能再兼任帝师一职。
*
冬至朝会。万寿节。正旦朝会。沈辂和任雪霁接连撑下来三个大日子,终于等到了冬去春来。
京城内,沈辑答应下了任职帝师一事,过了春耕节后便正式为长生开蒙。而边关处,总算熬过了冬日苦寒抵住了北狄进攻的安武侯也开始了大规模的反击。
中军帐中,魏朝有些麻木地看着眼前众将议事的情形。
他承认自己不比安武侯是三朝老臣经验丰富,也承认自己是第一次任参赞一职见识短浅,但……他就是想问问,监军亲自带兵冲杀这种事情,历朝历代有过前例吗?
他是眼睁睁地看着姜侯爷把这位威慑朝野的宋督公丢去从一个什长做起,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宋令璋屡建功勋一步一步做到了先锋官的位置——让这位手握兵符的宋督公任先锋,他都不知道是该说姜砚无所顾忌还是说宋令璋胆大妄为。这个中军帐里是只有他学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吗?
但是……又何必笑说旁人,其实就算是他自己,有时候都记不起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就是京城中那个阴鸷狠毒的“活阎王”。每每看到宋令璋提槊上马神采飞扬的模样,他都会恍惚地想到——满朝畏惧的宋督公,其实也不过是弱冠之龄。
连他都是如此,更不必说那些与镇南侯府有旧的将士们。他听到过许多将军私下议论宋令璋,最后却都会落到一声唏嘘叹惋。这样的名门之后天生将才,却只能困在皇城司内做个提督,明珠暗投也不过如此。
做皇城司的提督是否是明珠暗投,魏朝对此不置可否,但是他看得出——相比于在京城执掌朝政,恐怕宋令璋自己也更愿意横槊凌云征战沙场。
真是,可惜了。
*
司礼监中,沈辂有些麻木地看着面前的奏疏。
宋令璋带兵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毕竟皇城卫来往传递情报,当然不会漏掉皇城司督公的情况。从宋令璋做什长开始,有关于他的所有战报都会呈到她的桌案上。
但是,随着宋令璋屡屡立功,带的兵越来越多,立的功劳也越来越大,安武侯便开始写折子为宋令璋表功。一封封奏疏从边关送到京城,再从内阁送至司礼监,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次击退北狄宋令璋功不可没。
有功,便需得论功行赏。
“我要怎么论功行赏?”沈辂苦恼地在昭阳宫中抱怨,“君珩立功,我行赏。赏的少了,我不愿意;赏的多了,又要落一个徇私的名声。我怎么做都不对。”
“是啊,若是宋督公能立下一个无可非议的大功,你的难题也就解决了。”任雪霁戏谑道。
“话是如此,但是我还是更盼着他能平安归来。”沈辂叹息道,“每次看他的战报我都提心吊胆。莫说他还不是正式的率兵之将,就是寻常将领也没有几个像他那么拼命的。斗将他次次不落,带兵他冲锋在前,我有的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没有想过要活着回来。”
正说话间,忽见许云深身边的大宫女快步进殿,满面喜色地向三人行礼:“太后娘娘大喜,沈大人大喜。安武侯传捷报来,宋大人斩杀北狄王,三军不日即可班师回朝。”
沈辂霍然起身。
*
正如任雪霁所言,宋令璋斩杀北狄王的捷报传入京中,朝野上下再无人敢对其立下的战功有所非议。内阁很快拟了奏疏呈上来,为宋令璋请封侯爵。
沈辂这次也不再迟疑推脱,高高兴兴地在司礼监准奏的批示后用了印。礼部迅速拟了几个封号递上来,再由沈辂圈选后拟旨下诏。因为宋令璋和沈辂二人的身份,这一切的流程进展极为迅速,那边姜砚还在率军对北狄乘胜追击时,宋令璋的封侯旨意便已经送到了边关。
其封号为,镇北侯。
除宋令璋外,沈辂也不会忘记对其余诸将加以封赏,一时间边关喜气洋洋,颂圣之声络绎不绝。而在一边欢腾之中,宋令璋却避开了道贺的众将,写了一封奏折交给了皇城卫。
于是,在姜砚率军回京之前,宋令璋为沈辂请封
的奏折便已经先送入了皇城司。
“侯夫人啊。”
沈辂含笑看完了宋令璋为自己请封的奏折,合上放在一旁准备进宫的时候一道带给许云深。侯夫人的诰命虽然不及宫尹女官那份独一无二的荣耀,也不及司礼监掌印的手握实权,但是——她喜欢一切能证明她和君珩般配的名号。
她抬眼看向面前没有离开的皇城卫,问道:“侯爷还有其他吩咐?”
“是。”皇城卫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呈到沈辂面前,“侯爷说,这是贺大人芳辰的贺仪。”
眼见那皇城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沈辂这才抽开锦囊的系带,从里面取出来一枚精致的玉坠。
碧玉被雕刻成小巧的福袋模样,触手温润细腻。沈辂把玩着玉坠抿唇笑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凛。
……边关并不产这样的玉质,而军中更不可能有擅长雕刻玉石的能工巧匠。
君珩似乎瞒了她许多事情啊!沈辂垂眸轻笑了一声,起身径自去探事司寻傅离。
“君珩是几时学的雕刻?”沈辂一见傅离,开门见山便是这样一句话。
傅离果然知道这件事。他对沈辂并不设防,仔细想了想便道:“大约是一年多前罢,他曾经托我寻些质地好的玉料,说是要学玉雕。”
一年多前……
回想起去年生辰君珩送的那块没有半点花纹的玉环,沈辂直到这时才明了。
——“他自幼学的是君子六艺,经史子集,哪里会做这些花样?他已经很辛苦了,我也不忍心教他再去为了我而特意学些什么。他能记得我的生辰,能送我一份贺仪,我便已经心满意足。”
而事实上,他为她学了厨艺,他为她学了玉雕……她知道君珩对自己情义深重,但是时至今日,她还是会惊喜于君珩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第49章 还朝
时维暮春, 安武侯姜砚班师还朝。沈辂代天子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依旧是一身绛纱公服的沈辂含笑上前,向姜砚道贺:“姜侯劳苦功高。今日能有此大捷, 全赖姜侯统军有方, 侯爷真乃国之柱石,世之良将。”
“此役非我一人之功。”姜砚微笑回话,“全赖众将效死用命,士卒奋勇争先,方能有今日功成。”
“侯爷所言甚是。”沈辂转而看向姜砚身后的诸将,“诸位为朝廷奋勇杀敌, 历尽千辛万苦方能凯旋而归。诸位的骁勇和忠心,陛下与太后娘娘都记在心里,宫内已经摆下庆功宴,还请诸位将军随我入宫面圣。”
当下众人上马,浩浩荡荡往城内去。原本应该是姜砚与沈辂并驾齐驱,只是沈辂不动声色地放缓了速度, 退至宋令璋的马旁。
姜砚暗笑了一声,自顾自地带马向前;魏朝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后面。于是, 沈辂如愿以偿, 只与宋令璋并辔而行。
“侯爷大喜。”绛衣女官笑意盈盈地道贺。
这样近的距离, 宋令璋能清楚地看见沈辂衣领处露出了熟悉的碧玉坠子。他顿时心满意足, 含笑道:“夫人同喜。”
沈辂眸光流转, 似嗔似笑:“何喜之有?”
宋令璋低笑了一声,悠悠吟道:“未见君子, 忧心忡忡。”
这是沈辂曾经写给他的书信中引用过的一句诗,而其后则是——
“既见君子, 我心则降。”沈辂念了下去,也忍不住轻笑出声,“这是不是所谓的‘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宋令璋幽幽吟了下去。其后这一句诗本是女子自问为何不敢想情郎表述心意的词句,被他这样一念却是分明是在向沈辂讨要情话。
沈辂莞尔,微微倾过身去,在宋令璋耳畔低声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宋令璋面上倏然一片绯红。
*
庆功宴上,许云深也带着长生出来坐了坐。只是他二人依旧端坐在主位,真正主持宴席的仍旧是沈辂。
绛衣女官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快乐。
她先是为姜砚斟酒祝捷,随后又替宋令璋斟了一杯酒。宋令璋见状连忙起身,举杯与沈辂对饮。他二人虽然都未言语,却分明脉脉含情。眼约心期,色授魂与,在场谁还能看不出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谊。
陪在许云深身边的任雪霁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他们两个当这是喝合卺酒呢!”
许云深嗔了任雪霁一眼:“他们两个久别重逢,会欢喜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看我还是先去叫苏雁落过来。”任雪霁道,“别一会儿阿月喝醉了,没人替你主持局面。”
“阿月一向有分寸,必不会……你还是叫苏雁落来罢。”
主位上许云深和任雪霁的窃窃私语沈辂全然不知,她敬过了几位主要将领之后,便又折回去再与宋令璋对饮。
原本宋令璋是此役最大的功臣,庆功宴上合该有许多人向他敬酒道贺,即便朝中诸臣忌惮“活阎王”的名声,但是在边关与宋令璋相熟识的众将可没有这份顾忌。只是沈辂今日兴致极为高昂,众人看她这般喜形于色,便也纷纷识趣地不去打扰他们夫妻二人相会。
于是,待到庆功宴罢,众臣各自出宫回府之时,沈辂和宋令璋虽然微有醉意,却都还算神志清醒。
“咱们回家。”沈辂高高兴兴地拽着宋令璋登车。
宋令璋方才饮了酒,这会儿也不想再骑马,便顺着沈辂的力道一同上了马车。待马车缓缓向前驶去,宋令璋这才想起来问道:“咱们回哪个家?”
也无怪他有此一问。他们两个日后长住的地方大约是在宫中,而宫外能让他们两个住的地方却也不少——沈府、宋宅、镇南侯府,哪一处都有他们两个的院子。
沈辂一笑:“镇北侯府。”
*
下了车来,宋令璋看着熟悉的宅院上挂着崭新的“镇北侯府”匾额,街对面是他更加熟悉的镇南侯府,一时间心中悲喜交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辂看出了他心绪复杂,却也只做不知,笑语嫣然地挽着他的手踏进宅院:“你不在京城的时候,我来这里看过了。我很喜欢这里的布置,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这也不算什么,你喜欢就好。”宋令璋下意识回答道。
“还有,你为我做的玉雕,我也很喜欢。”沈辂继续说道。
宋令璋微微一怔:“你知道了。”
“你也没有如何隐瞒。”沈辂垂眸浅笑,“你愿意为我费心思费功夫做这些,我很欢喜。”
不等宋令璋回答,沈辂便已经欺身上前,在青年的唇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宋令璋顿时睁大了眼。
做出这样的举动,绛衣女官也分外羞涩。沈辂飞快地后撤一步,转手把宋令璋推进了旁边的跨院:“你先去沐浴更衣罢。”话音未落,那道倩影便已经消失在了正院的门后。
宋令璋望着沈辂离去的方向抿着唇笑了半晌,这才顺着沈辂的意思进到跨院中去梳洗。
*
待宋令璋沐浴过后换了一身便服,这才回到正院之中。然而甫一进院子,宋令璋便是一怔。
正房门外挂着彩绸,分明是新房的布置。回想起入城之时沈辂在他耳边念的那一句令他面红心跳的情诗,宋令璋顿时又觉得有些耳热。
他带着些许紧张些许期待,缓步踏入正房中。房内,沈辂同样梳洗一新,坐在床缘处抬眸看来,眉眼盈盈,缱绻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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