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不怕。”小宫女一脸坚定,“雁落愿意跟大人去司礼监。”
“好。”陆月寒微微一笑,“司礼监偏重政务,你既然选定了便好好准备。”
“是,雁落绝对不会给大人丢人的。”
陆月寒点了点头:“你也不必陪着我熬着了,替我打盆水便去歇了罢。”
宫正司主向来待自己人宽和,雁落也不推辞,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陆月寒望着雁落的背影,眼底一片幽深。
她没看错人,这小宫女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这样的人若是用得好,便是手上一把利刃,若是用不好便会噬主。
对于雁落,她是花了心思教导的。如今看,这孩子对她确实忠心耿耿,心思也一直在正道上。只是她自己便是面上一心为主,内里却想着把主子千刀万剐的事,又怎么会相信旁人?哪怕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孩子,她也不能完全信任。
这深宫里,她唯一信的,只有宋令璋。
只有他们有着同样的过去,只有他们知道同一个秘密。
他在明,她在暗,跟着不同的主子,却谋划着同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入宫以来,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唯一令她安心的是,始终有一个人陪她一起面对这一切。
陆月寒望着烛火似笑似叹,终究还是又低下头去看案上的咨呈。
*
宋令璋同样对着烛火独坐,眼底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手上摩挲着一个锦盒,却始终不敢打开。
哪怕不打开他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一枚玉璋。
他年少时与沈辂订亲,虽郑重其事地交换了表记,却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便如皇上不知道那枚玉镯是他母亲给沈辂的订亲信物一般,送他孝敬的手下也不知,这锦盒里装的是那年沈大人给他的信物。
他只看了那一回便匆忙把玉璋放回去,连带着盒子一同压进箱底,仿佛这样就能压住自己那些种种不该有的情绪。可他费尽心力压抑住的情丝,却被一对桃花钗轻而易举地勾起。
恍惚是那年桃花树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扑进他怀中,仰着头娇娇软软地喊着“令璋哥哥。”她拽着他的袖子撒娇,精致的桃花眼清澈如泓,倒映着满满都是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宋令璋慌乱地闭上眼睛。
自从他们公开决裂之后,就再不曾有过这样的亲近。十年来,每次见面都是明嘲暗讽言语争锋,即便是难得的私下相处,也都忙于互通消息排除异己。
他眼看着陆月寒一日一日长大,从那个肆意鲜活的小姑娘蜕变成内宫中的鬼见愁,哭不能哭,笑是假笑,再也看不见当年的影子。
年少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只存在于他的梦里,遥不可及,一碰即碎。
*
“陆宫正。”
“宋督公。”
翌日清晨,司礼监门前,两人平平淡淡地招呼一声,各自落座。
仿佛昨夜里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从不曾出现过。
第6章 玉镯
“本宫要去面见皇上!本宫要找皇后娘娘做主!”素来温婉端庄的宁婕妤发丝凌乱,华美的衣裙上不知何时染上了污脏,此时正狼狈地被几个粗使宫女按在地上,却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这群贱婢,胆敢污蔑本宫?本宫定叫你们不得好死。”
困兽犹斗罢了,任雪霁似笑非笑地道:“婕妤娘娘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明白,这后宫究竟是谁说了算?”
她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两个美人,微扬下颔示意两人答话。这两个人是在偏殿住着的,被任雪霁叫了来看看宁婕妤的下场。见一宫主位都沦落到这等地步,那李美人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头也不敢抬,倒是一旁的徐美人知趣,上前一步道:“这后宫之主自然是太后娘娘。”
任雪霁笑着点点头:“徐美人聪慧。”可惜只是小聪明,当不起大任。
然而她也不耐烦搭理这些后宫沉浮。身为正三品尚宫、太后爪牙,哪怕贵为皇后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何况这些低品级的宫妃?
任雪霁看着尚宫局和宫正司的人来来去去,无聊地等着陆月寒。不一会儿,陆月寒从内室走出来,把手上的镯子递给她:“喏,就是这个,你瞧瞧。”
“这就是你看中的镯子?”任雪霁接过来看了看,上好的羊脂玉镯触手温润,上面镶着金丝蝠纹工艺精美,难怪入了陆月寒的眼。
她把玩了一下还给陆月寒,笑道:“陆大人好眼光。”
“哪里是我眼光好。”陆月寒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宁婕妤,“是宁婕妤伺候皇上伺候的好,今日才能便宜了我。”
皇上为什么把这镯子赏给宁婕妤,她和宁婕妤都清楚得紧。别看这群宫妃表面上白莲花一般端庄知礼清纯可人,私下里勾引皇上的手段可真是教她们这些女官大开眼界。宫中皆知宁婕妤善舞,却不知她尤擅艳舞,这镯子便是宁婕妤一次跳艳舞跳的皇上龙颜大悦,
方能得了这份赏。
这事对于宁婕妤而言尤为得意,只是不好往外说。至于陆月寒,她知道这件事之后气的哭了一个晚上。
那是镇南侯夫人亲自交给她母亲的定亲信物!哪怕这镯子从宁婕妤手上抢比从皇上那里拿走要容易百倍,她也不乐意她原本清清白白的信物和这等艳事扯上半点关系。
可惜这等小事偏偏是皇上亲自吩咐的,她和宋令璋都没来得及插手,东西就已经送到宁婕妤这里了。
在这宫里待得久了,陆月寒也知道自己如今没什么挑三拣四的权利。定亲信物能拿回来已是大幸,至于旁的,她没法子也没资格去计较。
陆月寒接过玉镯,直接套在自己手腕上。玉镯色泽并非是正白,而是微微泛着紫色,衬着正二品的紫色官服,显得尤为贵气。
“这镯子衬你。”任雪霁赞了一声,“也只有你才能戴出这样的气势。”
“瞧这话说的,难道你戴上就差了?”陆月寒笑道,“不过是个镯子罢了。”
“那你让给我?”任雪霁作势欲抢,陆月寒连忙一夺手:“我先抢到就是我的,你想要再去里面挑。”
宫正司和尚宫局的女官来来往往各司其职,压得满宫里的宫女宦官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有陆月寒和任雪霁旁若无人地说笑玩闹,丝毫不顾忌这镯子的前任主人就在一旁。
对于旁人而言天大的变故,在这两人眼中还没有一个镯子来的要紧。
*
把宁婕妤剥夺封号关进冷宫,正殿则收拾一番封起来。至于原先服侍宁婕妤的宫女宦官,该进宫正司的进宫正司,该回尚宫局的回尚宫局,余下那些无关紧要的则是分配到旁的宫里服侍。
处处安排妥当,陆月寒和任雪霁这才去慈宁宫回话。将个把宫妃打进冷宫这等事,太后没少吩咐,陆月寒和任雪霁也没少做。太后只听两人回禀一句事情已经办完便算结束,连多问一句都懒怠去问,倒是让陆月寒看上眼的镯子做了主角。
任雪霁早就向太后禀过,陆月寒看上了宁婕妤镯子的事。太后在宫中几十年从皇后做到太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也不觉得自己的得力手下喜欢漂亮首饰有什么不好,早就大方地允了她二人看上什么随便挑。因此陆月寒回过话,太后便打趣地要看看什么样的镯子入了陆宫正的眼。
陆月寒笑着取下镯子呈给太后。这天下能亲手给太后呈上东西的,除了慈宁宫近身服侍的宫女,也只有陆月寒和任雪霁有这等殊荣了。
太后笑呵呵地接过镯子细细打量:“月寒是好眼光。这玉的品质上佳,约莫是有了瑕疵才镶的金线,但匠人手艺不错,镶了金倒显得这镯子更精致些。”
她把镯子递还给陆月寒:“哀家有支金镶玉的簪子,给了你正好和这镯子配成一套。”说着不由得有些感概,“那簪子还是哀家年轻那会儿先帝送给哀家的。后来叫小宫女不小心磕了,才送去司饰司给镶的金线遮了瑕疵,看着倒也别致。”
陆月寒闻言连忙推辞:“这么贵重的东西,月寒怎么能收?”
“一支簪子罢了,算不上贵重。”太后笑道,“给你的,你就只管拿着。”
那簪子哪是什么小宫女不小心磕的,是被她摔了之后寻的托辞罢了。先帝送她簪子是在新婚燕尔之际,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琴瑟和鸣的时候,她睹物思人,把那玉簪珍而重之地收好,甚至舍不得多戴。可惜好景不长,先帝宠上旁人之后她一怒之下摔了簪子,还是身边宫女拿去司饰司修的。
簪子修好送回来,她也不愿再戴,看了一眼就收到箱子里不见天日。倒是今日看见陆月寒拿来的镯子,勾起她这段几乎要忘却的记忆。
年轻时斤斤计较情爱,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可笑。那么个花心滥情的男人,哪里值得她错付芳心,只有那男人留下来的权势,才值得她为儿孙争上一争。
花间取了玉簪回来,直接给陆月寒簪在发髻上。她把人推到太后面前打趣道:“娘娘瞧瞧,月寒戴上怎么样?像不像观音菩萨座下的龙女?”
“好看。”太后笑呵呵地说,“你们这些小姑娘,趁着年轻就该好好收拾打扮。往日里一个个跟哀家说怕压不住手下要扮老成,到了如今哪个还不压不住底下人?还不赶紧把那些漂亮的衣裳首饰都拿出来见见光。”
风花雪月都笑着应了,太后又道:“我也不偏心月寒,这桩差事是月寒和雪霁一起去办的,把那套琉璃花钗给雪霁拿上罢。”
任雪霁闻言笑着行一礼:“臣谢娘娘赏赐。”
陪太后说笑几句又领了赏赐,陆月寒和任雪霁便出了慈宁宫。
“我要回尚宫局了。”任雪霁道,“月寒你呢?这时候也该回宫正司了罢。”
“不急,先去司礼监走一遭。”陆月寒淡淡一笑,“新得了宁婕妤的镯子,总得给人看看。”
任雪霁闻言一笑:“你是和宋令璋卯上了。要我说,这点小事何必跟他较这个劲。”
“别管多少,也是我赢一局。”陆月寒勾了勾唇,“我等他出招。”
*
到了岔路口,两人分道扬镳。陆月寒不紧不慢地往司礼监走,脚下的步子仿佛丈量过一般没有丝毫不同,谁也瞧不出陆月寒心底几乎要溢出的喜悦。
在宫里生活,若没有这份喜怒不形于色的养气功夫,她怕也活不到现在。
可她依然是想早一点见到宋令璋,哪怕等到明天都不愿。她几番周折费尽心思终于拿回了他们的定情信物,这份成就和欢喜纵使不能宣之于口,她也想和宋令璋分享。
即便不能宣之于口,他也能看明白她的心思。
今天这一遭是因为慈宁宫想杀鸡儆猴威慑后宫,才让她有了强抢镯子的机会。看似是她运气好,然而后宫中哪有什么偶然。
今天这个机会是她精心算计得来的。太后以为自己给出三个名字让手下做选择,孰不知宁婕妤的名字本就是被她塞进了这份名单。
是她安排的人劝宁婕妤投靠皇后,也是她让宋令璋出手安排宁大人向皇上投诚,甚至于后宫不稳促使太后想立威,也是她暗中搅动局势。料敌先机,步步用计,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甚至于,哪怕这次让宁婕妤逃过去,她也早早定下了旁的计划等着宁婕妤入局。定情信物她是势在必得,至于宁婕妤是否是无辜被牵连……染指了她的东西便是原罪,天罗地网在劫难逃。
陆月寒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唇边挑起一个清冷的弧度,一步一步踏入司礼监。
“宋督公。”陆月寒慢悠悠地踱到角落里宋令璋的桌案旁边,“我去后宫办差这会儿,司礼监可有什么要紧事?”
“并没有。”宋令璋神情冷淡,“陆大人不必担心。”
“这就好。”陆月寒轻轻一笑,“我方才办的差事,是请宁婕妤移驾冷宫。太后娘娘见我办差办的好,赏了我样东西。”
她向一旁随意走了一步,挡住了所有人探究的目光,右手则往桌案上一放。
“宋督公,你瞧这镯子如何?”
第7章 信物
女子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意搭在桌案上,宽大的袍袖下露出一截皓腕,金镶玉的镯子正正好好地戴在上面。
莹白的美玉微微透着一点紫,金线镶在上面形成精巧的蝙蝠形状。宋令璋呼吸一滞,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他年幼顽皮,把母亲嫁妆里的玉镯划了一道痕迹。母亲心疼得紧,赌气说这镯子以后就这样给他媳妇,谁弄坏的谁管修,让他媳妇以后找他去赔。
这自然只是一句玩笑话。父亲回家后便拿着镯子去了金银楼,镶好了蝠纹带回来。为了安他的心,父亲拿回来之后还特意给他瞧了一眼,让他不必把母亲的话当真。
只是等到他和沈辂定亲的时候,母亲当真把这镯子给沈家做了信物,还给沈夫人讲了这一段故事。
沈夫人笑过之后讲给女儿听,沈辂听了又拿来取笑他。他那时羞得满面通红,却又不肯在沈辂面前丢了面子,便强说道:“那玉镯一代传一代,都给多少人戴过了。如今这镯子镶了金,又成了个新的给你,你该谢我才是。”
他的小姑娘那会儿极是好哄,当真信了他这番歪理,
高高兴兴地拉着他去做别的事。他悄悄松了口气,心底另却有一番隐秘的喜悦:这镯子不比旁的首饰,上面有他留过的痕迹。结亲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可这定亲信物过了他们两个人的手,才算是他们之间的定情。
这番想法太过大逆不道,他从未敢宣之于口。可哪怕他明知道沈辂根本想不到这些,他仍然暗自欢喜,等着他的小姑娘戴上玉镯的那一天。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听说这镯子可是当初陛下亲口吩咐赏给宁婕妤的。倒也难怪,这玉镯确实难得,可惜宁婕妤犯下大错,如今也配不上这镯子了。”陆月寒嘴上依然刻薄,却仗着旁人看不见她的神情,向宋令璋眨了下眼。
宋令璋看着陆月寒巧笑嫣兮的模样,心中忽而一定,喜悦渐渐从心底蔓延开,直到眉梢眼角。
从他入宫为宦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桩亲事再做不得数。哪怕沈家也被抄家流放,哪怕沈辂机缘巧合下也入了宫,可他……毕竟是入宫为宦。
只是人的天性便是欲壑难填心存妄念,哪怕他明知自己配不上沈辂,却仍暗自祈求奇迹的发生。
入宫十年,沧海桑田。他眼见着陆月寒从十年前见他受伤会急得落泪,到如今把他晾在宫正司门外不闻不问。他早已经不敢抱任何希望,只想着能在一旁看着她,便是心满意足。
却到今天,她戴着他给的定亲玉镯,对他展颜一笑。
上天垂怜!
宋令璋一阵狂喜,若不是还有旁人在,他几乎要大笑出声。可即便他努力遮掩,眼角唇边依然都是压不住的笑意和喜悦。
陆月寒暗自纳罕,虽然说收回定亲信物确实值得高兴,可宋令璋也不至于此罢。她算计宁婕妤这么多回,宋令璋不可能不知道,远的不说,只说这次对宁大人施压让他向皇上投诚的事,就是她找宋令璋去做的。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何至于如此失态?宋令璋不会……根本没猜到她为什么对宁婕妤下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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