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哥给丫头们逗累了,抱到园子里便睡了过去,那小嘴还是一咂咂的,石妈妈一力抱着给玉漏看,“看咱们仙哥,长得多俊。”
石妈妈不知怎的,一力要仙哥讨玉漏喜欢,空闲下来就在玉漏跟前赞仙哥,乞求做亲娘的能多爱他一点。时日一长,倒弄得玉漏不好意思,好像不得不给石妈妈面子,一路瞅着仙哥。
“他这两日吃得如何?”
“胃口好得很,一日要吃六回奶呢。您看,吃得胖了好些。”
“他爹早上在前头屋里和他做什么呢?”
“看他睡觉看了一阵,也抱了他几回。”
听见池镜抱了几回,玉漏这才少了些扭捏的矜持,肯接过襁褓。在爱孩子的事上也像比赛,她唯恐比池镜多爱了仙哥一些。不知道池镜是怎么样,反正她觉得女人给孩子拴住了也像是给丈夫拴住,一样怕是软肋。
及至老太太那边,还在廊下就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散漫中带着一股自傲,“封了个应天府通判,不必在翰林院苦熬了,往后调去哪里我不管他,只盼着他眼下还在南京的时候,多生养几个孩儿,往后凭他走去哪里,我也不寂寞,就陪着曾孙曾孙女玩乐。”
有人笑着接话,“还是您老人家大福,孙子出息,曾孙辈的也少不得有出息。我在苏州就听说了,仙哥来得很有些好意头,您老人家将来还要倚靠他呢。”
玉漏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在廊下站了会。
“谁晓得我还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老太太笑道。
“您老人家高寿,看着和前两年一样硬朗。”
一时进去,原来是于家母女坐在屋里。玉漏一眼看见素琼,还和当年一样打扮得清雅娴静,上面挽着发髻,下头扎着绺头发,拨在胸前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的装扮。
素琼也一眼看见她进来,眼神中透露着吃惊。
玉漏忙向她笑笑,走去于家太太跟前福身问安,“我在外头就听见婶娘的声音,还在疑心是不是呢,没承想真是婶娘和琼姑娘。”
说话间又望着素琼微笑。素琼早前在家就听说了,池镜最终娶了玉漏为妻,那时好不震惊,坐在家细思了半月光景,总觉得是哪里给人摆了一道。但是再不服也于事无补,反正这辈子不会再与这些人相见。
没想到她父亲调上京去当差,舍不得夫人女人,一并带着去。路过南京,他父亲有些旧友要应酬,便要在南京歇一阵,现下是借住在四府那边。池镜和玉漏成亲的细则,也是在那边府里听小芙奶奶说起的。素琼怎么听都觉得像听故事,想不明白池镜那样冷淡的人,怎么偏看中了个丫头。她有点觉得自己上了当,自尊也受到些伤害。
老太太在上头说了些什么没听见,总归是些客套话。于家太太也客套,把仙哥从奶母怀里接来抱了回,“咄咄咄”地弹着舌逗弄。
一时还回去,大家坐下来,老太太便故意打听素琼的婚事,“可定下了没有?”
于家太太脸上浮起丝尴尬,当初他们做父母的放任素琼左挑右捡,捡到如今,二十的年纪了,仍没捡到个合意的,反而闹了笑话。
不过这时候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坚持道:“她爹一点不急,说上京去,自有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老太太微笑着点头,“二十也还年轻。”
素琼最怕听到这话,无论是安慰还是取笑,听着都不大舒服。不过要她随便嫁人她也不情愿,这几年过去也还是那样维持着千金小姐的矜持和尊贵,坚持做着那少女式的十全十美的梦,不肯将就半点。
也看过不少人,不是家底不够好就是人才不够出众,挑来挑去,竟还是池镜最好。可惜她在他身上感到最缺憾的一点,是他不能全心热爱她。不知道他对玉漏怎么样?
她在对过打量玉漏,也没能发现玉漏到底有哪里特别的地方,若是非要拣出一点,那她的经历和家世确是特别糟糕。难道愈是不完美的,反倒愈是吸引人?她不认同,心下隐隐怀疑她和池镜背地里是有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迫不得已才谈婚论嫁。她急于论证这一点,捱延着没摧她母亲走。
然而吃过午饭也不见池镜归家,老太太笑道:“过两天要上任了,外头应酬多,原本他朋友就多,成日不着家。”
素琼听见最尾一句,心里稍稍得到安慰,成日不着家的丈夫她不稀罕。但心里还是隐隐想看见池镜。
隔日同四府的几位太太奶奶再来,总算是见着了。长辈们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小芙奶奶拉着素琼往各房里去打招呼,从翠华那边出来后,再往池镜他们屋里去,凑巧那时池镜在家。
不过进屋没看见人,只听见玉漏在暖阁里和顾妈妈商议,“我可不管他是哪位妈妈的儿子,既在这府里当差,就要依这府里的规矩。你就说是我的话,革去他两个月的银子,若有人求情,就革他三个月的。”
顾妈妈答应着出来,扭头看见小芙奶奶和素琼,忙慇勤往里请。一时丫头们进来,玉漏吩咐上茶果,自己拂了拂发鬓,有点不好意思,“我才刚午睡起来,你们先坐,我去理理头发。”一面叫金宝她们款待。
说着踅进那边卧房里,一看池镜还在铺上睡着,忙去挂起帐子摇他,“快醒了,来客了!”
池镜迷迷瞪瞪睁开眼,“什么客?”
“小芙奶奶和琼姑娘。”
他不以为意地翻了个身,“这也算客?况且是女客,要我起来做什么?”
玉漏连晃他几下,“你当人家琼姑娘是来瞧我的?我跟她才几分交情?昨日来没见着你,今日又跟着来,还不是为瞧你?”
晃得池镜彻底清醒,翻身坐起来望着她笑,“那好,既然人家如此有心,我也少不得出去陪陪。”
催他起来应酬的是她,心下不高兴的也是她。她淡然往妆台前坐着梳理头发,镜中一看他下床在衣橱里翻衣裳,便对着镜子暗暗撇了下嘴。
池镜特地挑了两件袍子过来,“你看我穿哪件好?”
一件玉白纱袍的,一件黑莨纱的,玉漏眼梢一斜,道:“都像吊丧穿的。”
他自己也知道他穿黑的出色,睨着笑眼道:“还是黑的吧,黑的稳重些。”
玉漏没吭声,心一横,多抠了点胭脂在手心里匀,对着镜子抹在脸上唇上。那素琼也不知怎么长的,那副勾魂摄魄的相貌,别人不费点力,简直不能站在她旁边,连小芙奶奶今日也格外注重了装扮。
池镜先穿好了衣裳,随便拿篦子刮了两下睡乱的发鬓,风度翩翩地出去了。素琼老远看见他从那头走来,眼睛不由得一亮,兴许是成了婚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瞧他比从前那疏离散淡中又添了丝说不出的风度,让人一看便脸红心跳。
他还称她“琼妹妹”,来到跟前打了个拱,“昨日就听见琼妹妹和婶娘到家来了,偏我在外头有事,没赶上给婶娘和妹妹请安,请勿见怪。”说着旋去了侧面椅上坐,打了个哈欠,带着一脸懒倦的微笑。
素琼蓦地想起前愁,心下还怨他从前待她冷淡,因而只稍微点点头,算是见礼,手上的纨扇又慢慢摇起来,微笑着听小芙奶奶和他搭腔。
“三爷这是才睡起来?”
池镜笑着点头,“无事可做,只好在家睡觉,不像松二爷。”
“他不过是瞎忙,哪里比你,后日就要往衙门拜马去了,从此后公务缠身,比谁不忙?”
正说话,玉漏出来了,池镜见她嘴唇上抹得绯红油润,心里好笑,作势让到下首椅上去,她坐前头,好和她们说话。
玉漏看他一时坐一时立的,只觉他是有意点眼,暗暗乜了他一眼,笑着坐下,望到榻上去,“你们从老太太屋里来?”
素琼瞟了池镜一眼,有意冷着他,只和玉漏说话,“才刚到大嫂子屋里去坐了会,从那边过来的。”
“大奶奶在忙什么?”
“忙着预备晚上的饭呢,说是摆在月汀轩里。我记得月汀轩夏天很凉快,几面都是风窗。”
“琼姑娘的记性真好。”
“好歹在这府里住过一阵子。”说起前事,素琼的眼睛又溜到池镜身上,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看茶碗,从茶碗里拨出根茶叶梗来。
原本池镜是想坐在这里和素琼搭几句话,好叫玉漏吃醋。真坐下来又觉没意思,有些耐不住想走。可若真走了,玉漏又要得意了。这一向他哄她哄得太厉害,反而她生气的时候越来越多,动不动就不和他说话。
第118章 番外·前缘(二)
◎夙愿未了。◎
池镜心里不服气,偏要坐在这里,明知素琼的目光有意无意间总落在他身上,他也懒得避开。
隔了会,听见她们笑,他也抬起头来搭腔,“南京的新鲜事也多,琼妹妹多留几日,还有稀奇古怪的呢。”
素琼有些意外,以为他是真心在留她,觉得他比从前待她热络。没少听人家说,成了亲的男人是这样,家里有的再好也不满足,又惦记外头的。从前没得到的更不一样,提上心头来,另有一种魂牵梦萦。
也许他们从前的缘分不到时候,当下才到了时候。如此一想,别有滋味,愈是望着他,端丽地笑道:“就是想走也不行,我父亲还有事要在南京耽搁半月。”
小芙奶奶搭腔,“这半月住在我们家,我们家倒热闹了。横竖三奶奶成日闷在家里也没趣,趁天气好,还不怎样大热,明日也到我们家去坐坐。”
玉漏本不爱往四府里去,架不住连素琼也请她,“是啊,总在家做什么?我在南京也没有要好的人,从前住在这里,除了大嫂二嫂,还只同你说得上话。”
小芙奶奶又道:“三爷也去,我们二爷正说弄了几样新鲜玩意,要请你掌掌眼呢。”
一向池镜和他们堂兄弟间往来也是淡淡的,玉漏以为他会推,谁知他却单说了个“好”字,干干脆脆地应下了。
她睐他一眼,想必是为素琼在四府里住着的缘故。她在感情上一向不信任他,根本天下男人她都不信,眼下他还没有,只不过是没到时候。
或许这时候机会来了,前缘再续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何况连素琼眼睛里也流露着夙愿未了的波光。
再坐一会,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她二人,素琼这才同小芙奶奶过去,又邀玉漏同去,玉漏推让她们先去。送到廊下,看见素琼走到那边廊角还回首,朝窗户上望了一眼。
玉漏踅回屋内,池镜换到榻上歪着道:“琼妹妹还是那样,没变。”
“没变”两个字咂得有点回味无穷的意思,玉漏没接他的话,帮着金宝把茶碗搁到茶盘内。
金宝抿着嘴笑起来,“是没怎么变,还是那样子,什么话不肯直说,一定要兜圈子。”
想来是先前他们在卧房里的时候,素琼和丫头们谈了些什么。玉漏因问:“兜什么圈子?”
“也没什么,连翡儿也听出来,她是想问你和三爷过得好不好。”
玉漏睫毛一垂,抿着茶道:“这也是人家好心记挂着,虑着从前和你们三爷议过亲,怕直问出来人家多心,所以才绕圈子,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金宝道:“谁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呢。”
“你就告诉她,过日子嚜,有什么好不好的,能凑合就凑合。”
池镜听着这话刺耳,笑着睇她,“这话怎么听着有些酸?”
“酸么?”玉漏和金宝笑起来,十分不以为意的口气,“这个人怪得很,一心要人吃醋。”
金宝笑着瞅池镜一眼,坐下来和玉漏说:“听说琼姑娘还没定下人家呢,都二十的年纪了,再不订下就要成老姑娘了,他们于家怎么也不急?”
那丁香走进来道:“怎么不急?于家太太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不过是嘴上逞强说不急。在苏州的时候不知道议了多少回,琼姑娘都瞧不上,为这事,母女两个还闹过一场。”
“你怎么知道?”
“听小芙奶奶的丫头说的。”
玉漏搭话说:“琼姑娘眼光高,寻常男人她瞧不上。”说话暗里把池镜瞟一眼,意指他不过个寻常男人。
池镜看见她的目光也作无所谓,知道她意图打压他的得意来平复她心里的酸意。他此刻偏要说一句:“眼光高也是应当的,琼妹妹貌若天仙,又知书识礼,多少男人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女人。”
金宝嗤了他一声,“这时候又把人说得那样好了!当初怎么不见你热络点?”
玉漏笑道:“这就叫得不到的永远最好。”也是很轻松愉快的口吻,仿佛没有一点芥蒂。
但池镜笃信她心里不高兴,愈是要试探,端坐起来,胳膊撑在炕桌上,盯着玉漏看,“你要是真不吃醋,明日我可真跟着到四府里去了。”
“去好了,人家方才请,你本来也没回绝呀。”
他笑道:“我是听见你没回绝,所以我才应的。”
“亲戚间本来也该多走动。”玉漏说着,全没拿这当回事的样子,反而叫丁香把搁在饭桌上的那只茶碗拿来给她看。
那茶碗外壁上不知几时磕掉了一丁点,因是白瓷的,很难留意到。她歪着指给丁香看,“你看这里,磕掉了一小片,方才小芙奶奶端着吃茶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这只不要了,再到库里讨一只来。”
丁香答应着放回去,转头又说素琼,“要我说,寻常的男人娶了她也有点遭罪,她挑剔,这里不好,那里不周全,从前在咱们家住着的时候就是那样,稍微哪句话不对她都要多想,和她过起日子来也怪累人的。”
池镜见缝插针道:“人家有挑剔的资格。”
丁香嗔他一眼,“男人就是这样,只看相貌。”
玉漏只是笑了笑,撇下他们,起身往卧房里去了。隔会池镜便追了进来,看见她在妆台前,把嘴上绯红的胭脂搽干净,依旧抹素日一点桃粉的胭脂。
他奇怪,“怎么又不要那颜色了?”
玉漏也不知道因何,忽然失去了一份攀比之心,变得格外平静,“一会吃饭,抹得太红掉得斑驳了反而不好看。”
池镜又有点拿不准她是不是吃醋,变着花样逗她,“别是因为琼妹妹抹的是大红的胭脂。”
“她抹她的,我抹我的,怎么扯到她?”玉漏搦腰转过来,微笑着看他。
他见她反而坦诚起来,有点尴尬,坐都床上去,“你到底吃不吃醋?”
“本来有点的,现下又没有了。”
“为什么?”
她抿着唇微笑,怎么和他说得清,也就才刚那一段小小的暗波,她已经预想过了他和素琼再续前缘的过程。其实从小到大,就在心里预想了无数遍丈夫背叛,即便果有其事,也早伤心得麻木了。何况眼下根本什么也没发生。
她只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因为我本来就不信你。”这样说也觉不对,又凝起眉来,找到更确切的措辞,“应当说,我不论和谁做夫妻,都不会信他。”
池镜一刹那就理解了,一点泄气,一点无奈,又有点高兴。一时百感交集,笑着倒在铺上,慵懒的声音传出来,“你不是不信我,是根本不信什么夫妻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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