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愈发笃定她不会轻易说出去,因为她说这些话也是将屋里的丫头打发了出去才说的。屋里没旁人,玉漏便去替她倒茶,从容地和她笑着,“老太太打发我来给二奶奶传句话,嫌厨房上两月的开销太大了,叫我陪着二奶奶查一查,管一管。”
络娴不禁端正了身,疑心地睇她一眼,“老太太怎的忽然想起过问厨房的事?”
“老太太心里自有一笔账,哪里不对就查哪里,这有什么奇怪的?”玉漏在对过拂裙坐下,“厨房一向是大奶奶的人管着,果然查出亏空,又能想出个法子治理,往后这一项少不得交你管着,这是好事,有什么可疑的?”
络娴瞥她一眼,心知是好事,可即便查出什么,叫她拿得出什么法子治理?就是撤换了人也还是一样,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事多手杂,底下牵连着许多关系,徇私弄情又不单是里头,连外头也有不少,多年的宿弊了。
便做难道:“我有什么法,那些妈妈们当面答应得是,转背还不是一样。”
玉漏倒一脸松快自在,“齐家就和治国一样,哪里能指望着一朝一策就永不出乱子?乱子自然是不断的,要紧是根据这乱子立下新的规矩,往后就能好些。”
络娴仍是满面轻蔑的疑色,“听你这意思,你又肯帮我?”
“老太太叫我来,自然是叫我帮你。”
络娴心下还是怨恨她,但前有贺台劝着,后又有她这一身机灵,叫她有恨也只好暂且往肚里咽,深吸一口气道:“你别想着帮了我,和我们凤家的恩怨就能了断。你给我记在心里,我娘是给你们气死的。”
玉漏沉默片刻,微笑道:“说到这个,我已和老太太说了,大爷为守孝,将我从你们家打发出来了,回头老太太问起来,你可别说漏了嘴。”
络娴一下将吃剩的半盅茶泼到她脸上去,“你还要我替你遮谎!”
尽管如此,玉漏也料到她会帮着圆她这谎的,因为她能帮络娴的,比络娴能帮她的地方多得多。
她揩干了脸,面不改色地站起来,“二奶奶,咱们还是到厨房看看去吧,把事情办好了,比在这里和我干怄气强得多。”
第53章 永攀登(O七)
厨房里这时候正开始预备下晌的晚饭,有四位妈妈正在一张大桌上摘掐备菜,时辰尚早,皆是不疾不徐嘁嘁喳喳地说着闲话。桌上放着一缸冰镇鲜果,那冰化了一半,面上浮着些紫腾腾的鲜亮葡萄。
玉漏一进门便问:“还有别人呢?”
有个婆子站起来,正要笑脸迎待,又见后头络娴领着蓝田高妈妈紧跟着进来,心道不好,恐怕是来巡查的。因而不敢懈怠,忙哈着腰迎上来回,“都在外头查检送来的菜蔬鱼肉。”
果然由这屋后门出去,见院内堆着好些瓜果菜蔬鱼肉,几个婆子正蹲在
地上有说有笑地分拣着,瞥眼瞧见络娴她们进来,忙起来福身。
络娴扫一眼地上那些东西,因问:“怎么这个时辰送菜来?不都是早上送?”
管厨房的葛妈妈上前回道:“这两日给咱们家送菜的老周家里头有事,所以送得晚些,我想多年的交情了,难道家里有点事还不能体谅?也没耽搁,他下晌拉来一回,连明日早午的菜蔬都有了。”
那葛妈妈因是翠华的人,又欺络娴原是个娇娇小姐,不懂厨房里的行市 ,因此不慌不忙,脸上只管堆着笑,心里没半点惧怕。
络娴没拈出错,就向旁伸手,蓝田旋即把上月厨房里的细账交给她看。她翻几页认得的字也不多,又格外琐碎,只得交给玉漏。玉漏接了账本且不看,阖在手里走去看地上那堆东西,瓜果菜蔬有些打蔫就罢了,连木桶里的鱼还有几条翻着白肚在那里。倒是边上单有一小堆菜蔬鱼肉格外新鲜。
玉漏当下便心内有了数,那单出来的,自然是单给翠华他们屋里预备的,几个小筐小篓上还挂着“周”姓的牌子,那些大筐大篓上也挂着一样的牌子,可见这些又并不是她们现分拣出来,原是送来时就是这样分好了的,想来已是一贯的规矩了。
她绕着那些东西看一圈,抬头笑问:“葛妈妈,咱们家吃的不论鱼虾,猪羊,菜蔬,瓜果,都统是由老周家里送么?”
那葛妈妈看她虽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也办过几件得力的事,但她们一等的丫头,一样的娇惯,又是年轻未出阁的姑娘,晓得些大项上的行情就罢了,这些油盐酱醋未必清楚,因此也不怕她查问,堆着笑点头,“是,都是叫他们家送,他们家有驴车,一日两车也就拉来了。”
玉漏点点头,“他们家原是做什么买卖的?”
葛妈妈稍一怔,笑道:“他们家就是做的这卖菜卖肉的勾当啊,铺子嚜隔得近,就是在咱们下头那条街上,家也住那里。”
络娴听得不耐烦,横了玉漏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只问她账上的话就是了。”
玉漏走来附耳说几句,络娴便不理论了,退到阑干上坐下,只暗暗听着学着。只听玉漏又问:“既是卖鱼卖肉,怎的又卖起菜蔬瓜果来了?”
那葛妈妈一时被问住,思忖须臾待要张口答对,倒是玉漏先笑着替她说了,“想必是因他供着咱们府里的鱼肉,干脆就连菜蔬瓜果也交给他,他也便宜,咱们也便宜,是这个话不是?”
葛妈妈忙笑着点头,“正是呢。”
“我看这话却有些没道理。”玉漏笑道:“妈妈想想,这老周家住城里,开的鱼肉铺子,我还没见这市面谁家既卖鱼肉又卖菜蔬瓜果的,一来这些东西太零碎,都张罗起来是不小的麻烦;二来卖不掉,丢的丢扔的扔折的本钱就多。我想老周的菜蔬瓜果也是由别人送的,人家送到他家,他再送到咱们家,转几道手,价钱一成添一成不算,这里头耗费的时辰就不少。菜蔬瓜果最讲究新鲜,转来转去的,到咱们口里,还有新鲜的吃么?又是这样的天气。”
那葛妈妈哑口须臾,近前一步道:“咱们家里人口多,各样菜蔬要得杂,那些人常是有了这个就没那个,有了那个就没这个,叫他们送,乱得很,也送不齐全。老周统共送来也便宜,咱们开的单子只交给他一个人,随他在外头自去办齐全,也省了咱们的事了。”
玉漏想着正是底下人多口味杂,才平白添了许多开销,干脆要趁这会整治了这宿弊,“咱们府上也有几百号人,这个要吃这样,那个要吃那样,都顾全了,厨房岂大乱了?妈妈心软耳软,由得他们张口要,这怎么行?依我看,不如定死了,一日时令的鱼肉几样,菜蔬几样,瓜果几样,有得吃就吃现成的,没得吃就自己使钱上外头买去。我来了这几个月,也常在各房主子奶奶们屋里走动,我看主子们的嘴倒不怎样挑,他们吃惯了的,不过偶然才想起来要个什么吃,这也不妨,到时候拿钱到街上另买便是。”
那葛妈妈因这事上于她无碍,倒无话可驳,答应道:“说得是,都由得底下人张嘴要还了得,我们也为难,索性定死了,有什么吃什么,我们厨房里也清爽。”
不想玉漏又道:“你们掂度着看看素日各房主子常吃的不常吃的有哪些,只定下他们常吃的,每日轮换着使人送来。鱼肉不必多,放不得,每日有个两三样就成,辛苦你们,多钻研些样子做,吃着也新鲜。话说回来,你们是掌勺的厨娘,这也是你们分类的差事。鱼肉这一项嚜,还交给老周,价钱也还是先前的价钱,只是你们告诉他,从今往后,我们府里自有人抽空就来巡查,若再看见什么死鱼死虾的,我们就换一家,南京城做鱼肉买卖的人多得是。”
自然了,死的比活的便宜,做好了端上桌,还不都是一样,厨房里吃着这一项的亏空。玉漏也不点明,全怪到送货的人的头上,是保全这些人的脸面。
葛妈妈想着这也不怕,她嘴上说有人巡查,谁真得空常往这里来寻?因而也不慌,仍是点头答应。
谁知玉漏扭头向高妈妈道:“高妈妈,巡值原是你的差事,若是往后主子们吃着不新鲜的鱼肉吃坏了肠胃,不用说,肯定也要问你的不是。若是你底下先查出不对来,就撤下老周,再换谁家的鱼肉,就由你来定。”
高妈妈自然也乐得如此,向来外头送东西的商户们都肯给好处巴结,忙连声应承。
“至于菜蔬瓜果,单找那些自家有地种菜种瓜果的人家,也不必定死了只要谁送,一因这些时令的东西一天一个价,二是他们几亩薄地,未必常日供得起。所以人常换着,菜蔬也跟着常换花样,咱们也不必常吃着一家的亏。他们私下里比着,也不大敢轻易来糊弄。”
吩咐完这些,回头朝络娴福身,“二奶奶看这样子办妥不妥当?”
络娴全不懂这些鸡毛蒜皮的行市,只是听见定死了每日菜蔬的份例,觉得不错,省得底下那些人没个足惜只顾来厨房里乱混。便点点头,“这到是正经事,免得银子每日白使了许多,倒叫我们做主子的吃些烂的坏的。”
那葛妈妈脸听了半日脸色早有些不好看,又不得不提着笑脸应付,“瞧二奶奶说得,谁敢呐?”
蓝田在旁冷笑,“还说不敢?你瞧你筐里那些菜蔬,我们虽不懂行市,好赖总还看得出来。旁边那些好的,怕不是专给你们大奶奶屋里预备的吧?大奶奶真是了不得,吃得比老太太还精细——”
不待那葛妈妈分辨,络娴斜瞅蓝田一眼,走上前去细看了一回,也看出好坏来,“还真是如此,怪道厨房乱得这样子,大奶奶也从不理论,敢情她吃的是头一层,别人吃什么,她自然懒得管了。”
说着便吩咐要押了葛妈妈去打,玉漏在旁劝了两句劝不住,心想也好,也应当在这里煞煞这些婆子的威风,免得她们都欺主子年轻不懂,对上一味的蒙混。
不过正因她劝了两句,是络娴执意要打,这账自然是算在络娴头上。次日满府里便传遍了,络娴严治了厨房,打了人,定了例,狠耍了通威风。
老太太听见,暗想络娴和翠华惯来不和睦,要打人必定是她的主意,别的倒未见得是她的本事,她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会算那些分文账?多半还是玉漏的功劳。
不过冷眼看玉漏,她只在一旁不争不抢,都说是二奶奶的主意。这一点比她年轻时候强,她年轻时正是急着逞强出头才得罪了妯娌。因此益发看玉漏是个精明能干的丫头。
这日便催玉漏回去打听她爹娘的主意,“你年纪也不小了,去问过他们,他们要是心里没主张,我就好来替你主张了,免得拖来拖去耽搁了你。”
这两日玉漏并络娴时常要过去厨房瞧瞧看看,今日由厨房回来,一并还提了几样小菜回来。玉漏一面在桌上摆饭,一面答应,“明日我就家去问问。”摆好碗碟,忙上来搀在老太太左边,“今日的午饭清淡些,不知老太太吃不吃得惯。”
老太太瞅她一眼,又扭头和毓秀笑,“这倒好,也不必再日
日来屋里问着想什么吃了。见天吃饭,要问我连我也不知想什么吃,有什么吃什么,倒便宜。真有个什么想吃的时候,再叫他们另添,又省了开销,也免得我们吃饭的人为难。”
毓秀笑道:“这还为难?多少人家一脑袋想吃的吃不起,到咱们家,反倒拣不出想个什么吃。”
“什么都常吃着,也就不会偏想什么吃了。人家是为吃不起发愁,咱们家倒好,为吃的东西多发愁。”
“这是您老人家的大福!”
说笑着走到桌上来,一看案上摆的,里头有的菜毓秀并不认得,老太太倒认了出来,“这是榆钱煮的稀饭,这是薤白拌豆腐?”又见一瓯黄黄的薄软的饼,搛起来咬了一小口,抬头睇玉漏,“这是玉米面摊的甜饼。”
玉漏福身道:“是我做的,早上到厨房去,见送菜蔬的一并挑着这些野菜来,我看新鲜,想着老太太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又不常吃,就要下了。给老太太做两口野意吃,换个胃口,老太太要是不喜欢,厨房里预备着老太太的饭,我叫他们提那些来。”
老太太笑着摇摇箸儿,“难得吃上一回,换它做什么?”
别的没说,静静地吃起来。毓秀在旁暗瞅玉漏一眼,想着老太太出身寒微,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常吃这些,嫁到池家来听说也吃过几回,招得大家笑话,从此再不吃了。渐渐大家都当她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哪还想吃从前那些没趣的东西,没想到玉漏倒摸准了她的性情脾胃,私自做了来。
玉漏察觉那目光,也瞅她一眼,向她笑笑。扭头又低下眉眼和老太太说:“我的手艺不好,就怕盐搁得重了?”
盐也是特地下得重了点,老人上了年纪,舌头就不大灵了,淡了尝不出味。不过府里头大多都是富贵出身的主子,一向吃饭都讲究个温和清淡,油盐重了人家要笑。老太太最怕人笑,就是淡了也不说。
不怪老太太心里喜欢,笑道:“我吃着倒正好。”
一顿饭吃下来,比素日吃得多些,玉漏心里盘算,果然要面子的人许多事口里是一样,心里想的又是一样,真要顺着她嘴里说的去办,不见得能讨她高兴,偶尔唱个反调,倒能得她欢心。
不过人心易变,尤其是老太太,终归靠不住,还是一切不能擅改的关系更牢靠。
思及此,次日玉漏归家,便将她这一年的打算向她爹和盘托出,好和他爹商议。做戏要做全,不能给池镜看出什么马脚。
连秀才听了半日,如听天方夜谭,脸色连变了几番,越听越是胆战心惊,一双眼睛慢慢越睁越大,由从容冷静渐渐转为大受惊吓,不禁在椅上坐直了身。
玉漏将她到底为何从唐家出来,又到底为何去了池家那一番盘算全都说了出来,当然滤掉了她和池镜许多相识相交的枝节,连已有肌肤之亲的话也没好提起。自己在说自己的事,脸上却似讲故事一样的闲适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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