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最尾,她回身立在案前笑笑,“爹从小就教导我们,眼光要放得长远,我这一年的苦心经营,也只有爹能懂得,要是说给娘听,她只怕吓也要吓死了,乱嚷乱喊起来,非但我和她说不清,她也未必肯让我去冒这个险。回头还请爹同娘讲清楚,这几日不管谁来问,都要说我同隔壁王西坡定了亲。”
连秀才坐在那椅上认真端详她好几回,越瞧她越不像自己的女儿了,说起儿女私情竟然如谈公事一般不见心绪浮动,也未见半点难堪,他简直觉得陌生。再则当爹的问起儿女的私情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没好细问,何况男女间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旋即又想到池家的家境,连那点心头的不自在也能强压下去,点了点头,“这事我和你娘再商议商议。”
晚间秋五太太便急急地寻上楼来,踏得那楼梯咚咚咚打鼓一般。见玉漏在铺上睡着,她一把将她拽起来,自坐到妆台前,将案上的油灯向二人中间挪了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回家和我们商量?我说好好的你怎么不在唐家了,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想借凤家的关系攀到那池家去!你这丫头,眼界倒比你爹还高哩!”
玉漏掣了掣衣襟,抱膝而坐,“不告诉您,就是怕您这一惊一乍的。我自有我的盘算,您也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不如不告诉的好。等事成了,你们安心做池家的亲家,还不好?”
秋五太太还不敢信,“那池三爷真就肯娶你?”
玉漏笑道:“我如何说得准,所以才想着要逼一逼他。爹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坐在赌桌上,许多事都是凭运气和胆气。想来输了也不要紧,原本以咱们家的门第家世,我命中也不该得那些富贵荣华。”
但她心里想,倘或池镜不来,也还有个西坡替她兜底。便说:“因此我才回家来告诉你们这些话,不要露了马脚穿了帮,做戏要做得真。您去告诉爹,叫他写份定亲书,咱们和王家都摁上手印,不怕他们池家的人来查对。池三爷见是真的,兴许一急,就肯娶了嚜。”
秋五太太还是晕头转向,忙打探了些她和池镜私下里来往的事,玉漏自然专拣好话说,唬得她只当是十有八九的能成,高兴得捏了玉漏的膀子两下,“还是我的三丫头有手段,拿得住男人才拿得住家业,在这上头,你比你那两个姐姐都强!”
隔日果然写了张定亲的契约叫她拿到王家来摁手印,玉漏捧着那定婚契敲开王家的院门,迎面见开门的是西坡,人比上回看着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她将订婚契书的事解说给他听,说到一半,自己也开始心虚起来,“你爹娘会不会不肯摁这手印?”
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笑她胡闹,但又纵容她胡闹。他一直是拿这样的目光看她,玉漏也是到他成亲后才发现。果然什么东西都是没得到的永远比得到的好。
西坡却是一笑,“你忘了,他们不识字,随便编个话哄他们摁下就是了。”
他叫她在院里等,自己拿着那订婚书踅入正屋,不知怎么和他爹娘扯谎,一会果然摁了手印出来。
玉漏低头看着那两枚指印,觉得自己是衙门里哄骗犯人签字画押的老爷,总算是大气一吁,放心下来。
谁想得到她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倘或激池镜不成功,那也不怕,什么都是假的,但这订婚的契约是确凿的。回头那头果然失败了,要改嫁西坡,他们两家都不能不认。
西坡有没有想到是给她算计了?没办法,他是她唯一能回头的地方。兴许这几年,他也暗暗盼着她回头呢?所以才什么可笑的忙都肯帮。
也不是,她转念又想,他最终是为钱才应承下来的。
一切好像都在她的盘算内,但仍有一片可悲的情绪朝她网过来。无论最终是嫁给他们哪一个,他们都是被她逼着,算计着,全不是出于心甘情愿,她知道。
次日玉漏仍没急着回府,又在家歇了一天。池镜先还没过问,隔两日还不见她回来,才奇怪她回家做什么。
问金宝金宝说不晓得,反来讽他:“你和她不比我和她亲近些?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却来问我?”
玉漏是那性格,许多事从不对人多讲,和络娴要好的时候,也是她知道络娴的事比络娴知道她的事要多。由她嘴里说出的事,一定是她有意要叫人知道的,这一点池镜也是如今才了解。
早上从老太
太屋里请安出来,看见丁柔坐在廊庑底下,他便想着同丁柔打听,于是走过去和她搭讪,“怎么昨早上是你当值,今早又是你当值?”
丁柔抬头看他一眼,长吁短叹道:“玉漏回家去了,今日我是替她当值。”
“她又出府去了?怪不得没见她。她那么个勤快人,竟也躲起懒来了。”
“也不是躲懒,是老太太催着她回去的。”
池镜稍稍蹙眉,“老太太催她回家去做什么?”
“为她家里好像有意给她说亲的事。”丁柔放下针线道:“她从凤家出来,老太太原是有意替她张罗一门亲,谁知她爹娘也像是在给她议亲。老太太因看中她,想她长留在府里,所以急着打发她回去问问他爹娘,要是他们那头还没定下,就由老太太这头做主。”
“那她爹娘替她定下了么?”
丁柔仰头笑道:“就是叫她回去问问嚜。上回听她说起好像是看中了一户人家,到底定没定下也不知道。”
池镜原想问看中的谁家,转头想丁柔也未必知道,因此捺住了没问,仍出门往史家去读书。这一日读书读得格外心不在焉,史老侍读很是生气,觉得他是恃才傲物。
吃了几句训斥出来,他仍思忖着玉漏议亲的事,想她爹娘的手脚倒快,才晓得她离了凤家,就马不停蹄地替她张罗起下家了。他们能替她寻什么人?还不是和她二姐一样,寻一位有点家底的老爷,不信她肯答应。
想到这里又有些不急不躁,安稳地骑在马上。叵奈不巧,一下在东临大街上看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神望去,正是那王西坡,就是烧他成灰池镜也认得!
第54章 永攀登(O八)
雨沥沥地斜撩在人家的院墙上,一下映出条灰色的线,转眼又干了,直到那些线连起来,结成网。这时节不下雨就闷热,一下雨又是秋寒。西坡没打伞,走得急,一时没留意到身旁几时走着个人,睐了两眼才认出是池镜。
但池镜显然没认出他,眼睛目空一切,在雨中也走得闲逸,雨水撩在他肩膀上也是没所谓的神气。到头来还是西坡先朝他打拱,“池三爷。”
池镜斜来一眼,上下看他一会,凝着眉笑了声,“你看着面熟。你认得我是谁?”
“听玉漏说过。”西坡含笑点头,一脸不卑不亢的神气,“连家三姑娘。上回在他们家门上,我和三爷打过照面。”
池镜想了一会,勉强笑着点了下头,“噢,是你,的确是见过——”
他继而向前走着,眼睛又望到前头去,脸色给雨水氤氲得苍白,显得肃静凌厉。怨不得玉漏挑中了他,西坡想,但凡女人都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不知道玉漏有没有?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一门心思要嫁给他,成全她像是西坡天然的使命,他从来见不得她窘迫,不得不帮她这个忙,因此趁机搭讪,“玉漏说现今是在贵府当差?”
“是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当差。”池镜轻笑着点头,“她这两日像是告假归家了,你们是邻居,就没瞧见她在家?”
“在家。”可巧走到连家门前,院门紧闭,西坡顿了顿步,“三爷可要找她?”
“我找她做什么?”
池镜一笑便独自朝前走了,倏然那雨陡地大起来,西坡眼皮稍一垂,赶上去请他,“天下着雨,三爷倘或不嫌,请到我家小坐,且等这雨停了再走。”
如今王家不开肉铺了,院内清爽干净许多,再没那些晾肉的杆子,只院角树杈子上横着截竹竿挂着几件衣裳。许多青苔从地上的砖缝里拚命往外冒,像个绿线绘的棋盘。王家老两口在正屋里逗孙子,一见有客临门,上下一照眼,以为是西坡为买卖上的事在外结交的贵人,慌得没处站,忙着瀹了壶茶抱着孙子让出屋去。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坐下,池镜在窗上望着他们躲进东屋里,明知故问道:“怎的不见尊夫人?”
“她病故了。”西坡勉强笑了笑。
“是什么病?我上回路过门前,看见她分明还很好。”
“痨症。”西坡给他倒了茶,又立起身来寻了把伞拿在手上,“三爷稍坐,我去去就来。”
随后池镜也立起身来,将这屋子细细打量。难怪玉漏分明和他有旧,又是邻居,明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最终却没能嫁给他。想必是那连秀才因常在富贵之乡走动,自命不凡,瞧不上西坡这样的,想凭着三个女儿和权贵之家攀上关系,即便那关系说出去并不光彩。
不过他这时倒想感激连秀才,要不是他,玉漏也不会兜兜转转碰进他怀里来。
不一时西坡又回来了,看见池镜在屋里闲转 ,笑着进门,“寒窑瓦舍,委屈三爷了。”
池镜笑着摇头,“你客气。”一时又抬腿在那长条凳上坐下,“你读过书?”
“只读过几年。”
“为什么又不读了?”
西坡苦笑,“我们这等人家,若不能科考为官出头,长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识得几个字,买卖上不做个睁眼瞎就罢了。”
池镜握着茶盅却不吃茶,整个坐在这长条凳上也觉得不舒展,时时把腰杆抻一下,“何不去科考?”
“当今世道,也不是考上了就能出头的。”
池镜点头认同,“是这道理。”
赶上玉漏走到门前,听见了几句,看见他那张淡漠的笑脸,知道他嘴上尽管是认同人家的话,心里头未必这样想,多半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这人天性冷漠,将来就是做了官,也未必是那诚心为平头百姓做主的父母官,他做得再好,也无非是为他个人的政绩和名望!
她在门前稍作迟疑,微笑着捉裙进去,“听他说三爷在这里避雨,我特地赶来伺候。三爷是从史家出来?怎的下雨还不套车?”
她说到“他”时,西坡已起身迎过来,“你怎么也不打伞?”
“就这么几步,懒得费事了。”她把两袖的雨水相互弹弹,走到八仙桌前。
池镜一只手扶在膝上,向门口半抻起腰背直望着他们双双走过来,见他两个很有点亲密态度,觉得十分碍眼,却维持着笑脸,“出门时谁知道要下雨,就没套车。”
玉漏一看他面前的茶盅还是满当当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动。她旋即嗔怪西坡一眼,“三爷从不吃这些茶,你该早去叫我。”说着由袖中摸出纸折的一小包茶来,拆开给两人看看,“这是人家送我爹的翠芽,比不上三爷常吃的,只好请三爷将就一回。”
语毕走去搬出茶炉子点上,往外头井里重提了壶水进来,又来收拾桌上的壶和盅。西坡些微仰着面孔睇着她笑笑,“你私自拿你的爹的好茶,就不怕他骂?”
玉漏吐了下舌,扭头朝窗户上望望,“我爹这时又不在家,不知谁家做客去了。我背着我娘偷拿的。”说着朝池镜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敢跟我娘说三爷在这里,依她的性子,要知道三爷在这里,忙不赢就要赶来迎待,怕三爷嫌烦。”
那窗户上糊的桐油纸,微风吹得簌簌的,雨斜打在上面,不辞辛劳地终于将它打成了油黄的颜色。外头雨越下越大,池镜心想,是走不成了,像是给绑在椅上的看客,仿佛家中开筵坐席,一双眼睛没处放,也只好放到戏台子上去,就是再心不在焉,耳朵也能听进去些或痴或怨的唱词。
他认定玉漏是特地赶来做戏给他看,无非是和他赌气,也许说她爹娘在给她议亲的事也是刻意透漏给他知道。
他低着微笑的眉眼,忽然瞅见西坡起身,是墙下的水壶烧开了。玉漏赶上去提,西坡没让,说“烫”,自己提到桌上来,支使玉漏,“去厨房里拿把干净的壶来。”
池镜想起头回和玉漏在巷里碰见西坡,他还十分有礼客气地与玉漏招呼,那时他老婆还活着。如今死了老婆,待玉漏的态度也有些变了。
他能猜测玉漏是刻意做戏给他看,可是西坡也是么?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最是忘情得快,前头再生死难舍,真到这时候再不舍也能过去,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趁着玉漏出去,他不由得问:“夫人亡故,往后令公子由谁带?”
“眼下暂且是家母带着。”西坡微笑着坐下来,朝门口斜睇厨房一眼,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小儿倒很喜欢她,兴许日后肯听她管教。”
池镜一口气堵上心头,笑道:“她当家的确能干,我们老太太也时常夸她。”旋即把嘴角略放下来一些,“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是有意了?”
西坡没明说,但意思却比他想的还要明确,“多亏贵府照拂,听她回来说起您家老太太待她很好,还想着替她主张婚事。竟叫她老人家白费心了,改日我一定亲去府上给她老人家磕头谢恩。”
原来和玉漏议亲的就是他了,池镜也没表现得惊骇,只把一手抚在膝上撑起腰,“这事可有准了?”
西坡照旧笑着点头,“才立了订婚书,眼下正预备着过定礼的事。不过您瞧我们家里,不怕您笑,只好一切从简,何况我还是孝中,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脚死老婆后脚就续弦的男人多得是,急起来什么世俗礼法都顾不上,不告到衙门去,谁和他计较?不过池镜看他不像急在这一时,倒像是等了许多年,眼中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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