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西坡的语调变得有一份软和的怅然,“说起来也真是好笑,像是平白兜了个圈子,从前的路都白绕远了似的,没承想到头来事情这样简单。”
话音才落,自己又改了口,将膝盖上的一片衣料攥了又松,“不过话说回来,倘不是绕这么个圈子,也未必能水到渠成。他爹娘一向瞧不上我,嫌我家里穷。送她往那富贵之乡混几年,回来他们倒看开了。”
池镜不由得笑着哼一声,“那不是看开,是再没别的好去处,只好认了。”
西坡听他嘲讽也不理论,埋首笑道:“不论他们怎么想,反正终归是肯成全了我们,我还是要谢他们。”
池镜冷眼看他,觉得他眼中那欣慰不大像是假装,男人倘或无情,装也装不像。他登时如鲠在喉,想走又没走,倒和他说下去,“你和玉漏姑娘认得很多年了?”胸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这根刺不露痕迹地拔除。
“自打她七岁搬到这里来就认得了,不过头两年并不怎样说话。”西坡笑着凝起眉,仿佛有一片金色的光照进记忆中去,“是有一回她挨了她娘的打,蹲在院外头那墙根底下哭,哭也不肯放声哭,把脸埋在腿上,两个肩抖着。我走过那里,还当她是在笑,就问她遇到上什么可乐的事了?她生了气,站起来踢了我一下,骂我不会说话,专往她心窝子里戳。她那时不这样瘦弱,踢人也踢得疼。”
池镜听得一笑,想到玉漏打他耳光时也没手下留情,此刻是觉得那耳光又扇到他脸上来了。他不能想到玉漏也有那泼辣不讲理的劲头,以为她永远是静柔如水的姿态。
西坡也一笑,“隔日再碰见,她又和我致歉,我还很意外,谁知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我手上拧的一块熏肉上头。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想哄那块肉吃。”
“你给了她了?”
“给了。”西坡点着点着头,把头垂下去,“那时我家开肉铺,一块肉算不得什么。”隔定须臾,他头又抬起来,“只要我有的,我都情愿给她。”
池镜听后第一个念头是想笑,真是个情种。但那笑浮到脸上来就有些不由自主地发僵,他拿舌在口腔内顶了下腮,好使那笑可以松懈下来。
雨声令空气变得更萧然了,玉漏去厨房找茶壶怎么能找这样久?她是不是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听西坡说这些陈年旧事,她算准了他们这些琐碎的过往能刺激到他。
这个女人折磨他,她故意折磨他!她尽管和他做戏斗心眼耍手段,但又保留着一部分真实。好像说书人说这故事不全是杜撰,那真实的一点影子更叫人着迷了。
西坡又不说了,笑脸变得怅惘,“三爷听这些话,恐怕觉得可笑。可我们这等贫贱之人,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点。”
池镜横他一眼,居然觉得他是在炫耀,他能拿得出手的比他多得多了。他笑着起身,不耐烦在那凳上坐,身子屈得不自在,只好在屋里闲踱步,行动也不显得拘谨。路过那门前,他朝西边厨房里瞥一眼,看不见玉漏。她还不回来,故意放他在这里受挫。
他转了一圈,绕到西坡背后,忽然将手握在嘴边笑着咳一声,“要我说,男人就不能太老实,说句难堪话,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何至于你们耽搁到今日?”
西坡惊了一惊,回首看他。
他立在背后,居高临下的,带着凛凛的笑意低声问道:“你老实么?”
西坡感到压迫,从凳上让起身来,“三爷取笑。”
池镜睇他一会,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他们有什么不轨的端倪,一时放心下来,又笑,“其实男人间私下说说这话也没什么打紧。”继而刻意向他背后那门口瞟一眼,含笑咕哝,“我就不是个老实人,不爱守那些规矩,我要是瞧中哪个姑娘,一定先想着把她弄到床上去。”
西坡辨其意思,一时怒气烧到眼中来,拳头刚在袖中攥住,恰好玉漏就提着茶壶茶盅进来了。
一见他二人好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玉漏忙笑,“找了半日才找着把好壶。”说着走到桌前,向西坡嗔一眼,“回头那厨房里的壶和杯都要换新的,也不费几个钱。”
池镜把眼在他二人间睃一睃,敛了些戾气,“回头我送你们一套官窑的。”
玉漏轻笑道:“就是三爷大方要送,摆在这屋里也不配。多谢三爷。”
池镜点点头,看见她提了桌上的水壶要瀹茶,那水偏又搁冷了。她重要提到茶炉上去烧,池镜早是不耐烦,就说:“别忙,我这就走了。”
玉漏扭头向门口看一眼,“雨还下着呢。”
“小了许多。”池镜说完便向西坡稍微点个头,拔腿向门外走。
他就要这么走了,没有玉漏料想的三人对峙撕破脸的情形,吵都没有吵一句。她不免感到灰心,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拧着那水壶不知该搁在哪里。
西坡看她一会,开口提醒她,“去给三爷送把伞吧。”
玉漏在门上扭头看他,笑了一笑,“算了。”
一说“算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似的,有种经过山崩地裂后的宁静。她这一刻是真打算放弃了,看着西坡立在那窗前,也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十分不甘。因为是西坡站在那里,像是许多年的一个梦就杵在眼前,也许伸手能碰得到。这世上倘或只有一个男人会爱她,她相信西坡有这可能。
西坡却望着她一笑,那笑显得衰颓,“还是去吧。”
玉漏眼睛里不可置信的光晃了晃,一层灰心又蒙上一层灰心,整颗心都是雾濛濛的。她转了下脚尖,像要朝他走过去,不想忽地听见池镜在院内喊了声,“你就是这样当差的?连把伞也不替主子想着?”
他走了这会还没走出去,很奇怪,他总是能将她从一些将要难堪的时刻挽救出来。
玉漏只得拿了把伞去送他,一出院门,伞高高地擎在他头顶,却是心不在焉。
要是方才池镜不叫她,她走去要对西坡说什么?难道说她从此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她想想就觉得后怕,西坡从没有说过留她的话,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你真打算嫁给那王西坡?”池镜先问。
玉漏怔了一瞬,方淡然地点头,自己也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池镜马上想到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直觉她这是回敬,显然她是听了那些难听话的缘故,觉得终于是没可能了,才打算拣个人另嫁。自然而然就拣了西坡,她带着和他赌气成分,但也未尝不是余情难了。
他险些脱口而出打算要娶她,想想又很不甘。他知道只要他肯说,玉漏必定能立刻抛下西坡重投他的怀抱。可同时也知道,诱惑她的不过是除他这个人以外,他的那些身外之物。
“你要给人做继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长大了不见得会念你的好。”
玉漏在他肩后瞟他一眼,见他嘲讽式的笑,就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儿的。”
池镜仍受了这话的刺激,忽然回头瞪她,又忽然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伞,向前贴近了一步,拿下半截轻轻撞了她一下,“你和这么些男人拉扯不清,就是生个孩儿,能保得住是谁的?”
玉漏向后退了一步,把脸瞥到一边,“从今往后,我打算从一而终了。”
仗着雨巷无人,池镜一把将她揽过来,伞放得低了些,把彼此的脸罩在里头,“你打算对谁从一而终?”
两人的脸都给油纸扇映红了,玉漏发现他眼睛里也有点红,像是急出了些狠态。不过他急也急得有理智,到这会也不向她许诺,他只想“要”,自己又不肯“拿”一点出来,两个悭吝的人,谁都怕没回报。
“谁是我丈夫,我就对谁从一而终。”玉漏盯着他的眼,颇有股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坚毅。
池镜笑道:“你以为我怕?”
“我也不怕。”玉漏还一味紧盯着他的眼看,“反正就是这样了,我爹亲手写下和王家的订婚书,果然到时候,连他也不能反悔。”
池镜倒给她看得有些委顿,他倏地明白是和什么人在打赌,一个没钱没势没牵挂一无所有的赌徒,想赢归想赢,却也不怕输。他想着有点泄下气来,神色满是懊恼,眼睛控制着不看她,望到人家院墙上去。
玉漏还能容得他深思熟虑么?她没那么傻,他一思虑,少不得又要冷静下来了。她没给他机会,欲要转背回去,鞋尖刚一转,却一下给池镜拽住。
他攥紧了她的腕子,还是那懊恼的神色,“那老太太那头,你要如何交代?”
“老太太不过是好心,又不是要强把我配给谁,有什么不好交代?”
他伸出舌头抿了下唇,渐渐有些发急,“那王家太穷了,还不如凤家。”
“我和凤大爷是早就完了。”玉漏渐渐在心头笑起来,趁机道:“倘或当年不是我爹娘嫌贫爱富,我早就和西坡成亲了,也不会有唐二爷,有凤大爷,有你。”
说着,她脸上跟着释怀地笑起来,“现在倒好像一切归了原位,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伞的红光映在她眼睛里,像是日暮的余晖,有种“一切都完了”的末日之感。池镜这一刻知道是赌不赢她了,因为他对她抱的期望,比她对他抱的期望要多。
玉漏又要走的样子,试着抽了两回手。抽一回池镜便攥紧几分,直到攥得她眉头锁起来,他才咬着牙道:“我说不娶你了么?”
玉漏怔一怔,“什么?”
“我说过不娶你么?”话一出口,就有一泻千里的痛恨,他将她往身前狠拽一把,“我说过不娶你么?我说过不要你么?!你急着和人定什么亲!”
玉漏在他身前完全动弹不得,伞外淅沥沥的声音很杳渺,他说的话又好像从远方回荡过来,她渐渐才敢信他的确是说了。
她的鼻子给雨起洇得发酸,怕他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又后悔,便冷静地向下一撇眼,梗起脖子道:“你说过的。说了好几回。我也等了你好几回。”
池镜真是恨她,恨她在此刻也没有感动也没能哭起来,还盘算着怕他后悔,要逼他一口咬定。他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她嘴上,他把伞反倒举高了些,恨不得给人看见他在亲她,让她名节扫地,谁也不肯再要她。
却没人走过这里,他最后又是恨,又是一种倒戈卸甲的无奈,“从前说的不算,这回算数。”
玉漏推了他一下,目光仍是怀疑,“凭什么这回就算?我凭什么这回又要信你?”
池镜望着她,慢慢散淡地笑起来,“你聪明伶俐,持家有道,博古通今,连老太太都格外看中你,除了家世不大好,哪一点不是池家三奶奶的绝佳人选?难道你妄自菲薄,连自己也不信?”
有这些话玉漏倒放心下来,他说什么都好,只是千万不要说是因为爱她,那才是最不可信的话。
自然池镜也不会说那些胡话,他已把他的婚姻押上来了,再要他押别的出来,他还没傻到那地步。
他一下又把她拉到怀里来,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还有,我怕你生个孩子出来,又不是我的。”
玉漏推开他,以为是双方议和后缓和气氛的玩笑,也跟着笑,“方才那是说的后话。”
池镜的笑眼却慢慢变冷,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碾过去,像握着把刀比过她的脸,“我问他,他说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么?”
玉漏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他近前来贴着她,笑里掺着寒意,“倘或叫我知道他有半点不老实,我一定送他进宫做个阉奴。”
第55章 永攀登(O九)
雨还没停,永泉去雇了顶轿子并池镜归家,玉漏仍携伞回来还王家。二人商议好嫁娶之事由池镜自去筹谋,这事上玉漏没办法,只好听他的话,回府后暂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一切仍是照旧。
这几步路上她又想,池镜会不会是缓兵之计,先哄着她回来“退亲”,说是说他自有打算,最后却不了了之?真到那时候,她可真是无计可施了,难道又另找个“嫁”?
一面惴惴地踅进王家院内,见西坡在屋檐底下逗弄孩儿。他坐在长条凳上,背后的墙被这一日的雨氤氲成了冷清清的灰色。玉漏撑着伞立在跟前想,这个人真是命苦,真是命苦,在嘴边的鱼也吃不到。一个梨娘,一个她,好像都是从他生命中溜走的,他注定要一生孤苦。
须臾西坡抬起头来,神情慢慢由惝恍变得淡然。两个人迎面相望,才隔了这一会,又像是隔了几年似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西坡和孩儿笑,将他抱在条腿上坐着,握着他的手向玉漏挥一挥,低下头和他说:“问问三姨娘在那雨地里站着做什么?嗯?”
东坡只学得个“三姨娘”,别的词句咿咿呀呀混了过去。玉漏捉裙过来,学着小孩子娇娇嗲嗲的口气,“三姨娘来还你们家的伞啊。”
伞收了立在墙下,她也在长条凳上坐下来,握了握东坡的手,“他雇了顶轿子回去了。”
西坡抻直了腰笑问:“你们说定了?”
玉漏忽觉得有根细针扎进心里似的,方才的高兴一下都散尽了,“说是说定了,但这事果然要办起来,也没那样简单。”
“这是自然,毕竟他们是侯门望族。不过我想,只要池三爷愿意,定会拿出个主意来,他不像是会临阵退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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