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是随了她爹,玉娇想着也笑起来,要随了她娘,那还了得!
不过常有些地方还是脱不开她娘的干系,譬如一见钱财就禁不住放光的眼睛。她和玉湘还算好的,尤其是玉漏,那对又圆又大的杏眼简直和她娘如出一辙,常在精明算计中又显出种质朴柔软的神气,很有迷惑性。
所以秋五太太这些年尽管抠门算计,但因为乡下人自来的直肠子,倒不狠令亲戚们讨厌。更兼如今是池家的泰水了,妯娌还肯常夸她几句,把她夸的飘飘然了,就好怂恿哄骗她——
“看那肥猪!看那肥羊!我的老天爷,按街上的行市,怎么也得投十几两银子。真是可惜了了,如今这天气,又经不住搁。我看要么割些送人,要么赶紧大排筵席吃了为上。”
池家抬来的猪羊就摆在前院厨房外头,众人都围着看,早在心里把这猪羊分剐了几遍,谁分那一块肉都盘算好了,只待秋五太太大方一回。
不承想秋五太太自有打算,“鲜肉是搁不住,不过不怕,我下晌就叫人架了柴火熏成腊肉,挂到厨房里,这一年的肉就都有了。”
连秀才好容易如今发达起来,自然要把面子做足,过几日又是清明,亲戚都们来了,岂能亏待?便在旁瞥她一眼,反剪起条胳膊来,“叫厨房里各
割下一半来治席,大家都不许走,吃过午饭才许家去。王福,再去街上买几坛子金华酒来。”
那新进来的管家王福忙从人堆里挤到身边说:“老爷,咱们家厨房里人手有些不够,只怕今日午饭要开得晚点。”
连秀才点头道:“无妨,晚点就晚点,一定要把席面做好,这么些亲戚都要款待好了,叫你太太也到厨房里帮忙。再有,去将前头猪肉铺里的王西坡请来,他会剔肉,动作也快,完了事请他留下来吃席。”
悄声吩咐毕,复邀着众人回二院厅上去,回头又嘱咐:“池家送撒丫头来的那些小厮,一定不许他们走,留他们一并吃了晚饭再放他们去。”
一时皆进二门,男眷们自留在厅上谈笑,秋五太太引着女眷们进三门正屋里坐。玉漏自然也跟着到正屋里,一并命人将那些好绸缎都抱进屋去,三姑六婆便争相去扯着看。
玉漏走到一旁,悄声叫了王福老婆来,“那些带来的点心,都拿去摆了碟子端上来。”
但见秋五太太忙弃了那头,奔到这头来拉她,“摆什么摆!有多少吃多少啊?那些点心给我放起来,留着过两日清明摆碟子供奉祖宗。”
玉漏回头瞥那几副案椅,“那就叫亲戚们干坐着?今日午饭必定开的晚些,叫大家只吃茶不吃点心,谁挺得住?再说点心原就是吃的,您放起来还能化成金子不成?”
秋五太太只得罢了,叫取一半出来摆了八碟,四碟给前头厅上端去。一时大家坐下来,秋五太太自往厨房里去帮忙,她四婶因问玉漏:“怎的不见姑爷?他没一道来?”
玉漏扯谎道:“大老爷有事要他去办,不得空来。”也没说池镜可能会来,只盼着这些人早散。
她三婶听后嘴向上一怒,“新婚回门也不见新郎官,只怕是瞧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众人都是这意思,又都不敢附和,有人道:“人家有事忙。他们家的事想必都是要紧大事,不像咱们这等人家,忙来忙去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众人点着头,便来盘问玉漏,有问她素日在家做什么的,也有问一日吃什么的,饮食起居都要打探。玉漏实在发烦,就将珍娘丢在那里随她们盘问,借口去厨房里帮衬她娘,便走开了。
谁知到厨房里来,竟见个熟悉的背影在那里分猪割肉,走到旁边一瞧,果然是西坡。他没看见她,心无旁骛地挥着柄剔骨尖刀,额上溜溜地滑了滴汗在眼睛里。
玉漏忙摸了条帕子递去,西坡一面说谢,一面接来搽了眼睛,递还帕子使才瞧见是她。便把脑袋埋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从前看见我分猪,说怕死了。”
是有那么一回,玉漏想起来,那时候他刚跟他爹学手艺,玉漏乍一见他系着围布满手油污那样子很不惯,瞧惯了他爽爽的样子。“怕死了”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有些嫌弃。
不过眼下倒像是看惯了,反觉他握着那刀平添了几分刚硬的煞气。趁秋五太太一时没在厨房里,她和他搭话,“是谁请你来的?”
西坡将刀搁回架子上,解下围布笑了一笑,“连老爷打发你们管家去请我,说是有杀好的猪羊不会分。”
玉漏笑道:“请你你就来啊?”
“既然去请,怎好不来?”
连秀才一向待他爱答不理,秋五太太又时常出言刻薄,他却不计前嫌,一请即到,是不是因为晓得她今日回门?
他分割完了肉,转身和厨娘交代了几句,再转过来对着玉漏时,就显得有点局促,便勉强笑了笑,“都弄好了,我就先回去了。”说话便错身走出去。
玉漏立定须臾,忽然生气,追到厨房外头来,“忙着走什么?你家新开那铺子难道没人看守?”
第70章 经霜老(O九)
曲中这地方,早上就像是别处的晚上,静得出奇,大家都过的是纸醉灯谜的日子。玉娇在这宁静中一追溯,觉得遇见小夏之前,其实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小夏的出现不过是命运愚弄了她一回,令她终于认清所有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命中,一早就给爹娘下了咒,与钱财难脱干系。
因此池镜的话她细细一想,觉得也有道理,那池兆林实在是风月场中难得一遇的冤桶,何况和他在镇江府还有过一面之缘,要引诱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搁下茶碗,瞥池镜一眼,“要他金银散尽,在你在我是两全其美的事,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想问三爷一句,他是你大哥,你何故要想发设法破他的财?”
池镜歪着脑袋一笑,也不隐瞒,“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这等人家,若不精穷,怎么会不折手段?只要他不折手段弄起钱来,官场上自会有人不放过他。”
听得玉娇胆颤,倒看不出他狠毒至此,“你不怕牵连家中?”
池镜蔑笑道:“我那个大哥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谋反乱政,他也不够资格。不过是贪墨点银子,何至于牵涉家人?”
“可你大哥即便遭了难,不是还有你二哥?”
“那是个病秧子,早晚也是要死的。”池镜轻蔑地哼了声,也怕吓着她,又平和地笑起来,“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大族,都是如此,为了争一份家财,都是明争暗斗。你在高门大院里住过,想必也很清楚,不过是表面和气。我不过是要我和玉漏将来的日子高枕无忧,你妹子你也知道她,她梦寐以求的无非是这样的日子。”
说得好听,不见得他这打算单是为玉漏,还不是各自为利。不过玉娇倏觉得他和玉漏倒真是相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笑笑,“我也有桩事要托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事,说来听听。”
玉娇渐渐把笑敛了,目中放出一抹怨毒,口气极轻,“我要小夏死。”
池镜蓦地惊了一下,方才听她讲起旧事虽然怅然,也还算心平气和,以为她已经把那裁缝淡忘了。
她斜他一眼,笑着走到隔扇门边,把那门扉倚着,望门前那迢迢的流水,“我总不能白给人诓骗欺负吧?”
也受过别人的欺负,但那没所谓,反正她对人家也没有真心。可小夏不同啊,他到底和别人不同,她只要想着曾是真心实意爱过他,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他们连家人吃了亏,哪有不讨回来的道理?
池镜在椅上看她的背影,有点敬佩起她来,便翛然一笑,“小事一桩,等着听我的信。”
于是这般,出来便低声知会永泉,“回去后悄悄叫书启相公拟封书信给高淳县的牛大人,叫他寻着个叫夏罗春的男人,原是南京人氏,做过裁缝,今年是二十二的年纪。不论用什么法子,要他活不到二十三。”
永泉也没好问谁是夏罗春,横竖是个倒霉鬼,只点头应下,“明的还是暗的?”
池镜正要登舆,少不得收下腿来睇他一眼,“你愈发会办事了。”
永泉忙笑着点头,“晓得晓得,不管明的暗的,横竖名目要正。”
池镜横他一眼,语调忽变得懒洋洋的,不甘愿的样子,“往我那老丈人家去吧。”
叵奈还没钻进车内,就听见老远有人喊:“池老三!池老三!”
眺目一望,才是个冤家路窄,偏是那绿王八唐二!池镜只得跳下车候着。那唐二奔上前来,穿一件鹅黄妆花锦直裰,头戴湛蓝帕头帽,一张小长脸,生着对桃花眼,一笑便是通身风流。
他手里握着柄折扇,却不打开,只拍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笑着拿肩膀往池镜肩膀上一撞,“老远我就瞧着像你,难得,大清早的你竟在这地方。你这才成亲一月吧,就耐不住了?”
池镜不爱理他,却碍于情面不得不敷衍,反剪起胳膊来道:“你还不是大
清早的就在这里。”
“我和你能一样?”唐二说着,邪邪地一笑,“你老兄可是从不流连风尘的人。怎的,是在家同新娘子拌嘴,故意躲到这地方来了?女人嚜,不能惯着,新进门就敢给丈夫甩脸子,将来还不反了她了!你听兄弟句劝,往后还可让着些,这时候偏不能忍让!不趁这会将她拿住了,日后她定要蹬鼻子上脸。”
池镜吭吭笑两声,回敬他一个拱手,“多谢你的御妻之术,不过房下还好,不是那任性骄纵的女人。”
唐二只得干笑两声,又往手心里打着那扇子,旋即笑得别有深意,“我上回问你你还没说呢,尊夫人到底是那户连家的小姐?我晓得兵部有个连大人,嘶,不过他们家没小姐,只有五位公子。”
池镜一看他神情就知他是明知故问,这有什么不好打听的?便坦然一笑,“和你还是旧相识,江宁县丞连家的三姑娘,连玉漏。”
“旧相识”是委婉的说法,两个人心照不宣,唐二不好拂他的面子,尴尬地点着头笑,“那是旧相识,的确是旧相识——”笑着笑着,又撞了下他的臂膀,“嗳,你老兄要是得空,下晌到前头李姐儿家来,我摆酒请你,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池镜笑道:“看我抽不抽得出空子吧,今日有事缠身。”
唐二不免郑重起来,“你可一定得来,我说的事情和尊夫人相关。要紧,要紧!”
池镜提着眼梢扫量他一回,敷衍着应下。想他能说什么和玉漏相关的事?难道是要笑他拾他的剩儿?不见得,要笑早笑了,何况他没这个胆量。便怀着这疑惑登舆往连家去。
太阳高照了,连家前院里简直忙得如火如荼,前院的正屋是间大饭厅,前门后门开着,几个丫头来回奔走往里头传茶递水,三个小厮也是跑得腿不闲。饭厅右面分出来一间内室,原是用来款待女客的,只用一则屏风挡住了门。玉漏在厨房里要了壶茶,领着西坡到这里来坐,人进人出都只在屏风外头,瞧不见他们。
说起王家新开张的铺子,就是何寡妇她家的门脸。西坡道:“我爹现在铺子里帮我看着,我娘在家养病,她身子骨也不大行了。”
这个“也”字,不免使人联想到梨娘,只怕他也想到了,笑意里藏着一缕哀伤。他娘上那时玉漏在家时就听说病了,因问:“家里没人照料她老人家?”
西坡咽了口茶,坐在圆案对过半低着脸,“何嫂子现替我照料着。”
他声音很低沉,好像是怕给她听见似的。玉漏还是听得清楚,他每字每句,都是针掉在岑寂的夜里,她想不听见也难。何嫂子就是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已先尽起孝来了,看来性情倒还敦厚。
不过算起来他们的日子也近了,玉漏握着半盅茶,假作松懈地问:“我听说你们的喜期是在夏天?几月啊?”
“六月。”西坡向上抻了抻腰板,慢慢又变得坦然起来,“我娘的主意,她老人家怕自己熬不到秋天,所以想着先办了。何嫂子的女儿在家常受她祖母打骂,她也急着要带姑娘搬出来。”
玉漏取笑道:“往后那丫头也是要叫你爹啰?看看,你一下就要儿女双全起来了。”然而笑得发僵,心里也在暗暗替他抱屈。
西坡好像自己不觉得委屈,“虽不是我亲生的,往后做了一家人 ,我自然也是拿她当亲生的一样看待。那丫头年纪虽小,却很懂事,不到八岁的年纪的就会洗衣烧饭。”
玉漏将嘴朝旁边暗暗一撇,咕哝着,“这有什么,这些我六岁时就会。”
西坡没听见,只听见外头乱麻似的脚步走来走去,以及秋五太太在厨房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肉少切点!”“明日不过了?”“你们这没脑的下人,敢情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不晓得心疼!”他忽然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像个想要趁乱打劫的贼坐在这里,便欲起身告辞。
玉漏一见他起身心就跟着提起来,忙说:“你急什么,横竖铺子里有你爹看着,难道我爹净是请你来白帮忙?”说起她爹她又是那不屑的神色。
西坡替连秀才分辨,“连老爷嘱咐吃了午饭再去,是我放心不下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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