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风头过去…杀。”
陆无言面不改色,拱手埋首接命,“是。”
落得个这样的下场,那冯得才委实不算冤。
其实无论他豢养外室也好,私放印子钱也罢,于尊上来说都不是最紧要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冒犯到尤姑娘头上,现下好了,原本流放六千里就能赎清的事儿,现下要将命都赔进去。
只是尤妲窈这头,丝毫不知那豺狼最终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人虽在车架上安稳坐着,魂却飘远了,出门时原本想着一切都会料理妥当,可谁知事态急转直下,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生生拽拉进了漩涡之中呢?越想冯得才的话,心中越觉得惶惶。
此人虽是个混账,可不得不承认,他确能拿揣摩几分人心,钱文秀是个只认财不认人的主,自出生起从未将她视为女儿看待,若是当真有人砸下重金聘礼求娶,钱文秀必不会犹豫半秒,说不定当夜就能把她塞入花轿抬进冯家。
准确来说,此人就算不是冯得才,或是乡绅,是平民,是路上要饭的乞丐……只要聘金的价码够,钱文秀就能点头答应。
“放心。
他没命娶你。”
趁着她紧蹙着眉头,凝神思考对此之际,阿红便在旁义愤填膺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讲给了李淮泽听,或是看出了她的顾虑,他轻声安抚,语调不高,却带着十足十的笃定。
兵荒马乱了一天,能在亲近之人口中得到些许安慰,尤妲窈心中到底好受了些,左右犯愁也无用,还不如往好处想,事情已经糟糕到此等地步,总该否极泰来了吧?
车架并不宽阔,道路也很是不平,颠得人左右摇晃,可闻着身侧男人身上传来的独特松柏香,她只觉得十分心安,抬眼望去,只见表哥正在闔眼养神,由笔直的翠竹般定坐着,修长的指尖轻搭在膝盖的锦袍上,微风由翻腾的车帷中窜入,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向翻飞,瞧着十足十就像是个风光霁月的翩跹君子。
丝毫看不出来方才挥刀杀人,狠辣无双的模样。
分明是刚刚重病痊愈之人,合该躺在榻上好好修养,可这几日不仅为了调查冯得才出谋划策,甚至还因为担心她们后脚跟了过来,若非表哥及时出现,她岂能逃脱得了魔掌?想到此处,望向他的眸光不禁愈发温热……
“这么盯着看,莫不是垂涎我的美色已久?”
这人明明没睁眼,又是如何知道她在看他的?
可不得不说,表哥确是生了副一等一的好相貌,生的比赵琅英朗,又比萧勐端正……只可惜,是个病秧子。
尤妲窈想了想又觉得难过,语中的感激之情几乎就要溢满出来,
“子润哥哥,方才多亏了你送我的匕首,且你又救了我一次…你放心,我今后一定在你身侧好好侍奉……”
若让她再说下去,不过还是那套千恩万谢的陈词滥调罢了。
李淮泽眼皮都没抬,也不耐得听,所以干脆直直截断了她的话语。
“你倒有些长进,晓得用匕首还击,只是挑错时机,没有伤到要害,否则哪里还容得他那般犬吠叫嚣?”
尤妲窈立即凑近了些,眼巴巴地望着他,流露出求知若渴,敬请不吝赐教的模样,
“那表哥教我,应当如何做?”
“不击则已,击则必杀。
急不得,缓不得,慌不得,虚不得,先要耐心等待,伺机而动,待敌人松懈最没有防备之时,狠狠扎在心脏脖颈这两个致命处,争取一击毙命,如此才能以绝后患,就像这样……”
说罢,李淮泽剑眉一扬,星目忽睁,猛然倾身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直直抵在车壁上,那两只嫩白的皓腕被擒举在头顶,她脖间一凉,被镶了宝石的刀柄死死抵住…
此举显然不在尤妲窈的意料之中,她眼睁睁看着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庞凑过来,大脑蓦然一片空白,只瞳光震动,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二人靠得极近,近到能看见彼此脸上那层细软透明的浅浅绒毛,呼吸交缠间,心跳声仿佛也被放大了无数倍,李淮泽一垂眼,便能瞧见那只可爱小巧的左耳,在霎那间染成了微微透明的红色…
只要略底底头,就能亲到。
第五十五章
何止是耳垂,她的脖颈也比寻常女子优越许多,白皙细腻,泛着淡淡的红润,由衣领中挺立而出,格外透出几分优雅与高贵,若是能埋首陷入其中,又该是怎样缱绻的滋味……
可尤妲窈丝毫没有察觉出他心中泛起的涟漪。
她打心底里,只将李淮泽当做至亲好友看待,哪怕是距离靠得再近,行为举止再亲密,她也从未往男女之事上想过。
她只全真心沉浸在他的教学之中,经过短暂慌乱落后,眸光逐渐恢复澄净,然后将双臂由他掌中挣脱而出,由袖中掏出那把宝匕,甚至煞有其事对着空气比划了起来。
过了几息之后,她后知后觉又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略带了几分庆幸道,“……虽说冯得才该死,可好在表哥听了劝,最后关头收了剑,并未闹出人命,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是非对错自有朝廷处置,若一时不忿将他当街砍杀,那可真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届时只怕是连舅父都护不住我们,真真不晓得应当如何收场…”
风花雪月的旖旎氛围,瞬间随风消散。
掌中温热撤去,引得李淮泽难耐曲了曲指尖,百无聊赖甩了甩衣袖,浑不在意道,“只不想再脏了我的剑,否则杀也就杀了。”
这风轻云淡的语气,真真令尤妲窈咂舌。
犹记得二人初次在林中相识,是他铁面无私,劝她莫要动用私刑,可现在二人的立场完全对调……以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多了几分人味。
“那可是株连九族,连根拔起……表哥莫非就不怕?”
怕?
害怕这种情绪,自李淮泽少年时期确是有过的。
毕竟作为天家皇子,自生下来至成年,这漫长十余年的岁月中,他何止躲过了成百上千次暗杀?也曾在夜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过……
可自从即位登基之后,饶是朝中权臣挡道,余孽未清,他却再未怕过任何人哪怕分毫。
至于九族……那些与他争夺皇位,不死不休的兄弟们,皆在他的构陷算计之下,一个接一个陨落,子孙灭绝,唯一的痕迹,便是史书上的三两字名称而已。
权力之巅,云尖之上,高处寒凉,孤家寡人。
“怕甚?我九族已几乎殆尽,独剩我自个儿矜寡孤独,莫说单杀一个冯得才,就算将他冯家杀尽了……律例也拿我无可奈何。”
尤妲窈哪里听得出此话中的深意?她只以为表哥自知身患重疾,来日不多,危急时刻下,已经做好了为了护她周全,可以一命换一命的打算。
如此舍身取义,不由让尤妲窈心中愈发敬服。
只是她还是从这混不吝的语气中,察觉出了浓厚的戾气,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狐疑,一字一句问道,
“所以表哥……你确杀过人么?”
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政治斗争中,手里若是不沾血,是绝无可能笑到最后,权柄在握的。
他眉锋微挑,紧而垂下眼眸,轻拂了拂膝上落下的浮尘,瞳孔迸发出几分漆亮的光芒,语中透着几分随意,就像再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何止杀过,还杀过不少。
弑兄杀弟,灭嫂诛侄……皆我所为。”
此言确是事实,可尤妲窈哪里会信?
在她看来,表哥就算杀过人,大抵也是在求医问药的路上,拔刀砍杀过几个劫财盗匪而已,至于屠戮族人,弑杀兄弟啊什么的,完全就和他沾不上边,毕竟舅母分明说过,子润哥哥乃家中独子。
既是独子,哪里来的兄弟嫂侄?
这人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开始胡编乱造?
还是心疾未愈,神志不清犯了癔症?
这人难得说笑几句,尤妲窈也不好扫了他的兴,她并未反驳,只屁股挪动,挨近他坐了些,然后双手圈住他的胳膊,一板一眼正经道,
“子润哥哥可是天底下顶顶良善之人,最是锄强扶弱,关爱老小。
你这样的好脾气,都被逼得动了杀心,那必然是他们招惹在先,欺人太甚!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旁人的错,子润哥哥自保而已,又有何错?”
李淮泽心中明白,她必然以为自己是在呓语,不过接过话头在陪他演戏,可这番话偏偏歪打正着,说进了他心底……
就好像在前朝他还只是个藏拙的皇子起,她仿佛就一直陪在身边,见证了他受过多少屈辱,遭过多少打压,经过千万次的忍气吞声,九死一生后……直至到现在,依旧与他沆瀣一气,同仇敌忾。
他心有所动,微微垂头,便望见那双宛若银河般璀璨的的含笑眸子,她愈发将胳膊圈紧了些,仰头绚然一笑,
“且表哥哪里矜寡孤独了?你还有窈儿啊,我必不离不弃,陪你安乐度过余生。”
这话说得熨帖,引得李淮泽眸底涌上些别样的温情,紧而又迅速消散开来,他轻轻回握了握她的指尖,唇角微勾,
“莫要食言。
否则,我可是要照杀不误的。”
不是?
说笑归说笑,但这话听着委实很悚然,顷刻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只是尤妲窈向来是顺着他的,脸上的笑容愈发甜腻了几分,点头如捣蒜般应承着。
李淮泽见她如此乖巧,眸底终于透出几分舒心。
正说话间,随着帷幔外头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已驶到了小花枝巷,李淮泽先起身,踩着踏凳下了车,然后下意识伸出手掌想要搀她…
尤妲窈紧随其后,可才将将从帷幔后露了半个脑袋,就听得前方传来一熟悉的高亮男声,“阿窈!”
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萧勐!
着了身流光溢彩的锦衣站在阶下,身后惯常跟着两个小厮,手上拎着满满的礼品。
因先天不足,萧勐神情向来有些闷滞,可望见尤妲窈的瞬间,他的眸光锃亮,好似整个人都焕发了生机,他快步迎了上来,亦伸出手臂想要扶她下车。
一个是大费周章,费心引起注意的攻略对象。
一个是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康复的至亲表哥。
事关复仇大计,今后的姻缘前程。
孰轻孰重,尤妲窈还是分得清的。
她想也没想,直直将指尖搭在萧勐的掌中,提起裙摆轻步下了车。
二人都没察觉到的是,在他们肌肤相触的瞬间,李淮泽的眸光蓦地冷沉下来,直至他们礼节性搀扶的指尖移开,神色才略略好些。
小花枝巷到底不是自家宅邸,且表哥又是个喜欢清净的病秧子,她一人寄住在此便也罢了,可若是有外男常来常往,看着难免不像话,所以尤妲窈早就与赵琅萧勐交代过,若有何事飞鸽传书便可,切莫上门叨扰。
尤妲窈也是实在也是没想到,萧勐会寻上门来。
“你怎得来了?”
萧勐憨然挠了挠头,“上次你没去河边放花灯,小厮回话说你受了风寒病着了,我就担心地晚上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来看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到底是个孩子心性,说着说着又有些委屈,瘪了瘪嘴道,“只是阿窈,你家门房好凶,比我宜春侯府的门房还要凶上万倍,不仅不让进门,连个冷板凳都不给,生生让我站了一个多时辰,站得我脚都酸了。”
饶是智商不足,可总有些与生俱来的危机感。
看着心心念念的玩伴,与旁的男人同乘一副车架,且二人相貌极其登对,抬眸转眼间相当默契,瞧着俨然就是一对佳偶,萧勐不禁暗暗有些吃味。
可那男人瞧着就很不好惹,看上去比他爹爹还要凶,萧勐不敢招惹,只往尤妲窈身旁凑了凑,低声问道,“阿窈,这个人是谁啊?”
虽说冒然上门有些不好,可眼见萧勐这么将她放在心上,尤妲窈到底还是开心的,且她知道萧勐心思单纯,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也乐得为二人互做介绍。
“他便是我同你提起过的表哥。”
“表哥,这是萧勐。”
阿窈倒也提起过这位身患重疾的表哥,只是在萧勐的想象中,那必是个虚弱无比,日日用汤药吊着性命的可怜人,哪里能想得到这人瞧着会这般康健?且还生得这样英俊?
萧勐也想不了许多,尤妲窈说什么,他自然就认什么,也断忽不觉得表亲之间走得近些有何不妥,甚至还为或许多了个玩伴儿而感觉开心,他的思维方式很简单,也不知道什么忌讳,莽然脱口而出笑道,
“表哥看着就不像是会早死的,一定活得长长久久,待你病情好转些,我护着你上场打马球,和我一队,保准你赢!”
一个英武大汉,用孩童般天真的口吻说出这番话,委实有些违和。
且什么死不死的……尤妲窈在旁讪讪解释,“他说话不知道忌讳,没有恶意的,表哥你多担待。”
智商停留在五岁的痴儿罢了,李淮泽岂会同他一般见识?只眉头微蹙,冷声扔下了句“我乏了,先去休息”,就阔步踏上石阶,先行入了宅中。
没有得到回应,萧勐只觉碰了一鼻子灰,他有些懊丧,“阿窈,你表哥好像不喜欢我,他以后会不会拦着,不让你出门同我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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