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泛着盈盈的泪光,眸光中的倔强几乎要冲出天际,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不!
女儿没错!
女儿不走!”
“…你忤逆不孝!…孽障!”
尤闵河被气得两眼一黑,几乎就要昏阙过去,抖着指尖对着女儿鼻尖,先是怒骂两声,然后又颤着嗓子,“你以往是个最乖顺的孩子,曾几何时,竟变成此等模样?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莫非还会害了你不成?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外头那些编排我听了都觉得老脸臊得慌,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受得住么?我只再问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潭州?!”
她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由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
“就算死,女儿也只死在京城,哪儿也不去。”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在愤怒攀升到极点之后,余下的只有失望。
尤闵河那口心气忽就散了,眸光黯淡,仿佛瞬间老了十数岁。
“好,你如今主意愈发大了,宁愿留在京城丢人,宁愿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宁愿让通家老小蒙羞舍弃阖家前程……都要如此一意孤行。
是啊,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连为父也支使不动你了,也罢,你愿意待在此处便待着吧,想来我也调教不了你,只是有一桩事,我还做得了主,我这就放话出去给你议亲,必给你寻个家风严谨,家教严明的夫家,届时让他们来好好管教你罢!”
“你不是喜欢这儿么?那今后便就从这里出嫁!
不会有父母端坐高堂,不会有阖家欢喜,更加不会有半文钱的嫁妆……无论是谁,只要婚事一旦谈定,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第五十八章
寅时三刻,天幕还黑着,只东边有些许微亮,雾气四起,由雨檐下滴落第一滴水……
倏然,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破碎之声,打破了初晨的平静。
廊下站了满地的下人,一个个肩耸得如鹌鹑般,皆大气都不敢出,眸底都带着慌乱与惶恐。
主院内,宜春候夫人沈敏芬,因着熬了整夜未閤眼,眼下一片青黑,听见这动静,稍稍平静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她遽然由贵妃花枝椅上站起,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
“都别拦着,让他砸!
砸完了屋子,便让他砸院子!
只一句,饶是他将整个宜春候府砸了,我也绝不可能允那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入我萧家门楣!”
沈敏芬乃将门虎女,曾在即将破城的危急时刻,怀胎在城头持剑施令,最终撑着等来了援军,因此受先帝大加赞赏,夸赞女中豪杰。
当时守城时怀的那一胎,便是嫡次子萧勐。
为了家国大义,她强撑着身体不适,根本顾不上喝药休息,结果城虽守住了,可孩子却因此天生不足,智商永远停留在了五岁,所以处于补偿心理,对这个小儿子,她是自小就呵护备至,千般宠万般爱。
儿子年岁渐长,沈敏芬也动过让他成亲的念头,可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真心愿意与一痴儿相守到老?
虽说钱财利诱,权势相逼之下,也自会有鬻儿卖女的门户上杆子送,可如此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到底不愿为为了私欲,毁了个清白女儿家的终身。
好在这孩子不通情事,这许多年也没有喜欢的,此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只是两日前,儿子喜笑颜开到她身前来,忽道想要娶妻,想要与一女子日夜相守,白头偕老。
原是好事。
儿子从小到大破天慌头一遭喜欢上个姑娘,那凭她是谁,不管她是否身有婚约,不管她愿不愿意,哪怕是已经嫁为人妇了……沈敏芬都打定主意,无论用何种手段,饶是巧取豪夺,也要全了儿子的这片心意,可就在问儿子那姑娘姓甚名谁,打算立刻上门提亲之时……听到那姑娘姓名的刹那,沈敏芬不禁呆楞当场。
“这遍京城的姑娘都死绝了?他想娶谁不好?偏想要娶那个水性杨花,艳名远扬的尤妲窈?!
当我眼盲耳聋,没听说此女的斑斑劣迹么?她先是与小厮私通被刘家退婚,后又横插一脚让忠毅侯嫡女与冯家的婚事黄了……只怕全京城的男人都被她招惹了个遍!如此不知检点的浪*□□,但凡拎得清些的寻常百姓都不会要,更何况咱家这等累世官宦,受获荫封的勋爵侯门?”
沈敏芬越想,越觉得怒从心中起。
“原也是我不够谨慎,前阵子见他每日都眉开眼笑的,便纵得他在外头玩得忘了形,可哪曾想得到,竟让那狐媚子有了可乘之机?
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手段如此了得?迷得勐儿嚷嚷着非她不娶,闹得阖家都不得安生,勐儿他心思单纯好欺瞒,我却是个眼不着沙的,传令下去,若此女还敢上门痴缠,便大棍将她打出去,把人绑了捆在菜市口的立柱上,让她尝尝千人唾万人弃的滋味!”
眼见婆母心气不顺,作陪了整晚的嫡长媳金芸立马起身,先是上前温声安慰几句,又隐隐觉的哪里有些不对。
“婆母切莫气坏身子。
其实细想想,此事又委实有些蹊跷,先不说她是否真的与自家小厮有染,就说若真是她搅黄了忠毅侯府婚事,那忠毅侯府哪里还容得下她?总不能自家女儿受了委屈,却要去全个外甥女的脸面吧?不得将她当夜就轰赶出门?可儿媳瞧着,忠毅侯府一切如旧,并未有何动静……
再说了。
她既然已得逞笼络住了冯得才,再等上几日就能如愿嫁入冯家,又哪里犯得着再来招惹小叔?她难道不知道咱家权大势大,容不得她如此造次么?就不怕事情败露,两头都落空,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敏芬闻言一愣,隐约觉得儿媳妇的话有些道理,可她现在被气得头脑发昏,一时间也想不了那么周全,只喘着粗气道,
“人往高处走。冯家区区六品,哪里值当与咱宜春候府相提并论?她必是不满足,想嫁个更好的,攀个更高的门楣!
想来还是我的勐儿可怜,头次春心萌动,就被这么个狐狸精灌了迷魂药,他以往最是孝顺,在我身前高声说话都未曾有过,现在却为了个不值当的女子这般忤逆,还没入门尚且如此,我若当真松口许她嫁进来,今后岂不是要闹得母子离心?”
金芸抬手轻拂着婆母的脊背,默了几息之后,终是道了句,
“小叔是个犟脾气,为了此事已整整两日滴水不进了,总不能再让他这样闹下去。
儿媳也觉着此女不堪,这门亲事断不能成,可解铃也还需系铃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叔饿死,不如亲上忠毅侯府走一遭,一来好好查清楚那尤家大娘的品性,二来压她到小叔子面前解释清楚,也好解了他的心结。”
一个曾驰骋沙场的女将,竟被个小官家庶女愚弄,被逼到这样的份上,沈敏芬只觉胸口愈发淤堵,只是眼下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便照你说的做吧,只是我们与忠毅侯府素无往来,冒然登门显得太过刻意……过几日便是忠毅侯四十大寿,想来楚家是要操办一番的,届时再上门拜访吧,至于勐儿那头,我先糊弄过去,好歹让他先吃些米汤吧。”
说罢,沈敏芬打起些精神,传令让婢女由小厨房端来膳食,在仆妇门簇拥下,朝萧勐的屋中的方向去了。
*
忠毅侯府。
嫡女退婚原是家中大事,原该由家主楚丰强亲自过问,可一道圣旨留他在京郊操兵,所以家中的一切事宜,只得由毛韵娘独自个儿撑着,因外头传得不像话,都说女儿与冯得才退婚之事,是外甥女在其中作祟,说得有鼻子有眼,毛韵娘几乎都快要信了。
可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一来窈儿在忠毅侯府住得并不久,不过半旬,期间冯得仅上门过两次,且她盘问过府中伺候的奴婢们,都说从未见过他二人单独相处过,他们还说外甥女初入府时因受流言纷扰,只差遣婢女婆子,是从来都不让小厮近身的。
二来,就算窈儿有心,想要攀附门好婚事,可为何不直接去招惹儿子楚文昌?忠毅侯府前景广阔,比冯家强不止百倍,她为何要舍近求远,去勾诱未来的表姐夫?且女儿家心思细腻,若说外甥女丝毫没有察觉出儿子对她的心意,毛韵娘是不信的,但凡她有歪心思,也不至于为了避嫌搬去小花枝巷。
……
这些念头在脑中滚了千百遍,几乎折磨得毛韵娘头都要炸了,好在夜幕低垂时,女儿楚潇潇终于回来了。
经女儿嘴中,毛韵娘才终于确定外头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亦知道了在斜香巷发生的种种…
毛韵娘当时就被气得急血攻心,险些晕了过去,
“因那纸婚约,这些年咱楚家对冯家委实不薄,官场上处处给他们打点不说,饶是他们经商亏空,也是咱家添银子给他们补上……就是为了全这份识于微时的世交情谊,想着今后你嫁过去,他冯家上下能承情好好待你,可他们到好,就是这般报答我们的?
你还未进门呢,那冯德才就这般猴急早早置办外室,如今怀胎八月连孩子都快生了?我金尊玉贵的嫡女儿,难道将将嫁过去就要被强敬碗妾室茶,被多出来的便宜庶长子磕头认做嫡母么?!还打着我忠毅侯府的幌子放印子钱?印子钱就没有不沾血的,但凡出个什么岔子,不仅你父亲征战沙场多年的功劳苦劳将烟消云散,只怕阖家老小都要去蹲大狱!”
想到之前对冯德才的关照,毛韵娘愈发觉得恶心,几乎要呕出血来,又是厉声骂了一通。
楚潇潇先是帮母亲顺了顺气,也在一旁义愤填膺,忿忿道,
“……我只觉得对不起窈儿。
咱们一家没有防范之心,识人不清,得以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猖狂了这么久,若当真能干净利索退婚倒也罢了,可谁曾想那厮竟是个这么没有担当之人,分明是他犯错在先,却隐瞒了真真的退婚原因,甚至攀扯到了窈儿妹妹身上……他若有何不满,只管刀枪剑戟往忠毅侯府招呼,何必要将一个不相干之人拖下水?”
惭愧再惭愧。
歉疚再歉疚。
窈儿表妹自己身陷囹圄,势单力薄,可为她的终身幸福,必是费了许多许多心力,才盘查出确凿的证据,更是亲自拖着她往斜香巷,让她看清楚了真相,现在她是如愿退婚不用再进那虎狼窝,却将无辜的表妹拖下水……楚潇潇的良心委实难安。
“这才是冯德才的高明之处。”
毛韵娘由鼻腔中呲出一声,“若是将他豢养外室,再外放印子钱之事捅漏出去,退婚事小,违反朝廷律法事大,便只能将话头往些男女风月之事上引,这才能糊弄过去,掩盖他真正的退婚原因。
再者,我量他也不敢与咱侯府真正撕破脸,否则就凭他冯家那几个猪头狗脑的后辈,想要在朝中出头混个仕途,八百辈子也不可能!现如今你是绝无可能再嫁给他,他便想着退而求其次,将歪主意打到窈儿身上,毕竟他知道你爹心疼窈儿,就算做不成侯府的女婿,当个外甥女婿或也能得些许便利。”
楚潇潇到底未经过什么事,哪里能想到这一层,经毛韵娘这么一说,全身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痛骂一声,
“他竟生这么歹毒的心思?!莫不是在做梦?
我不会依的,想来父亲也绝对不会答应,就算表妹身陷流言无人问津,也绝不能让此等宵小顺杆来捡漏。
若她当真嫁不出去,这世上当真没有男人识得她的好,那我便留在闺中,与她作伴,我们姐妹二人共同相伴一辈子!”
这不过都是些意气之言,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此事颇有些错综复杂。
那厮放印子钱打的是忠毅侯府的幌子,楚家的子侄辈或也有可能牵连其中,又关系到家中两个姑娘的姻缘前程,委实不好处理……
毛韵娘先让女儿回闺阁休息,自己在房中思考对策,可越想越觉得烦闷,头乱如麻,终究不敢一个人拿主意。
于是提笔写下一份书信,将此事落在纸上,命人连夜送至身处京郊军营的丈夫手上,然后又唤来儿子楚文昌,让他留心京中舆论,一旦冯家有任何动向,都迅速来报。
打探了一夜,终究得出些消息。
冯得才那个怀孕的外室,因当日受了推搡,又在极度惊惧之下,腹中胎儿终究没能保住,在那女子流产的当夜,就被冯家弃如敝履,打发去了远离京城的庄子上……婚事婚事没保住,孩子孩子没了,冯得才彻底两头落空。
他身上的剑伤不算轻,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疼得直哼哼,被族亲指着鼻子唾骂了整夜。
翌日军中又传来消息,道他在神武营当值时,屡次三番玩忽职守,已被革职,今后不必再当差。
——若无忠毅侯首肯,军中无人敢动他,以现在革职的结果来看,楚丰强显然已知道所有事情原委,并决意要与他这个曾经的未来女婿划清界限。
幸而皇上压着忠毅侯在京郊练兵,否则若是身在京城,只怕他剩下的半条命也留不住。
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险些让冯德才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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