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听完医嘱,对其道了谢,完了亲自送走对方之后,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女儿身侧。
不知何时, 周绮元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兴许是第一次见到杀人,王全惨死时的情景过于深刻, 周绮元一觉睡得不怎么安稳, 其间惊醒了过来。
她心有余悸地睁着双眼, 盯着床顶。陈氏在旁忙问是否做了噩梦。
周绮元置若罔闻,只是转过头来, 看向陈氏,委婉请求道:“娘, 这次二哥哥救了我,我是不是理应当面和他说句‘谢谢’。”
常言道,打铁要趁热。
周绮元借此机会,一来试探母亲对周怀安的看法, 二来,她不信母亲不同意。
陈氏闻言, 垂眼默了片刻。之后,面色淡淡地吩咐小桃:“难得元元这么懂事,小桃,你去把人请过来吧。我们堂堂侯府,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是,夫人。”
小桃掩着笑意应了一声,扭头离去。
不大一会儿,待小桃领着人进屋,彼时,陈氏正亲自喂周绮元喝汤药。
周绮元不过刚喝了一小口,差点呕出来,皱着小脸对陈氏问:“娘,这是什么药,怎么这么苦?”
陈氏语重心长地道:“俗话说,‘良药苦口’。把它喝干净了,你的病才能快点好起来。”
周绮元以前最怕打针吃药,尤其忍受不了这浓郁的草药味,于是扯着陈氏的衣袖撒娇:“娘,这药太苦了,可以不喝吗?”
陈氏脸色一凝,苦口婆心地劝:“这怎么行,你不喝,这病如何能好起来?快喝吧,凉了就……”
“夫人,”
这时,站在屋中的周怀安温声打断了陈氏,面带笑意道,“我来吧。”
陈氏动作一顿,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神色稀松平常地将药碗放到旁边的小桌上:“寅春,我们今日在此留宿一夜,其他人都安置好了吗?你陪我出去看看。”
寅春拂身应“是。”
待寅春陪着陈氏出去,带上房门后,周怀安走上前,端起了桌上的药碗。
周绮元见状,立时小声道:“哥哥,可不可以把药倒掉,太苦了,我喝不下去。”
小姑娘生得甜美可爱,嗓音细细软软的,听起来有点撒娇的意味。
“不行,”
木床两侧悬着的浅青色的帐幔,外面放晴,透过素色窗纱洒在房中的青砖地面上。少年清俊如玉的脸,如雕如琢,声调虽然轻缓柔和,却让人无法反驳。
周绮元撇撇嘴,故作生气地“哼”了一声,抱起胳膊道:“你对我不好,亏我这么疼你,我要和你绝交。”
周怀安看着气鼓鼓的周绮元,忍俊不禁地轻轻一笑。
他温温柔柔地哄:“乖,听话,把药喝了。”
这声音和语气,直听得人全身酥酥软软的。
周绮元继续给自己加戏,假装不高兴的样子,偏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暂时没多说什么,径自站起身来,起步向屋内摆着瓜果点心的方桌走去。
下一刻,周怀安端了一盘点心,坐回床前,放在床边的木凳上。然后,轻轻搅动手中碗里的深褐色药汁,关心询问:“今日,是不是吓到你了?”
说到这里,他神色略带自责地抬起眼,对她道了一声“抱歉”。
周绮元一怔,没想到他突然对自己说这些,不由回过目光看向他。
外头寒风呜呜咽咽,屋内铜盆中燃着炭火,热意弥散,将周围烘得暖融融的。
即便周绮元目睹过他杀人,但他的目光此时依然如月光般温润平和,让人莫宁感到心安。
她摇摇头:“你救了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周绮元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倘若不是他,自己怕是已经遭遇不测。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
“你刚刚……一点也不怕吗?”
周绮元捏着被角,小心翼翼地问。
而这话问得略显含糊,可以理解成是害怕杀人,也可以理解成害怕被杀的人。
周怀安停下手中动作,嘴角轻轻牵起,回得同样含糊:“当时只顾着救你,至于害不害怕,已经记不清了。”
说到这里,他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嘴边,话锋一转,笑意不减地关心道,“药快凉了,先喝吧。”
周绮元闻声,也没再多问什么。
不论如何,周绮元被他救回一命,这份救命之恩让她铭记在心,同时决心变得更加坚定起来。决定以后继续罩着他,不让他过半点苦日子。
眼下,周绮元看着眼前的药勺,心里发怵。
挣扎了一下,最后心里一横,听话地,乖乖张开了嘴。
她启唇含住汤勺,苦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
不料下一瞬,一块点心送到她嘴边:“吃一口这个,就不会那么苦了。”
突如其来的甜香,弥漫在唇角。她骤然一愣。
周绮元顿了顿,迟疑地咬下一小块,将其快速卷进了嘴里。
入口香甜,冲淡了草药的苦味,却不知是嘴里的甜味多一些,还是心里的甜意多一些。
周怀安安静地看着她。
小姑娘低着头,小口小口的,乖乖吃着,像他曾经养过的那只通体雪白的兔子。
纯净,洁白,忍不住想要抚摸。
“怎么样?”周怀安柔声问,“是不是能够减轻一些苦味?”
“嗯,很甜。”
小姑娘心里暖洋洋的,语调又乖又软。
接下来,周怀安每喂她一口药汁,便会喂她一口点心,如此反复动作,极具耐心。
忽然,小姑娘的唇舌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指尖,她神色一僵,旋即,怯怯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周绮元见他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在意这点细节,不由垂眸,轻轻吐出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收回目光的下一瞬,周怀安自然而然地蜷起了手指,接着,轻轻摩挲着,刚刚被她舔过的指尖。
周绮元此次生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日在普寿寺中服过药,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发了一身汗,次日一早便退了烧,容色好转起来。
陈氏见她身体已无大碍,转头吩咐寅春:“元元病情已经稳定,寅春,你交代大伙儿准备准备,咱们用过饭后就启程返京。”
昨日一直卧病在床,周绮元没顾得上贞妃的事,此时突然听到要回府,她立时抓住母亲的手臂:“娘,咱们再休息一日,明日启程吧。”
母子相逢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机会,让二人遗憾错过。
陈氏愣了愣,握住她的手,关心问道:“可是身体还有不爽利的地方?”
她点点头。
陈氏凝眉欲要说什么,这时旁边送早饭的小
僧人闻言,善意一笑,也挽留道:“小施主身体还未痊愈,不妨多留宿一日。毕竟一路长途跋涉,难免舟车劳顿,会让令千金吃不消。”
周绮元附和似的,可怜兮兮地看着陈氏,还不忘故作难受地咳嗽两声。
陈氏略一沉吟,轻声一叹:“也罢,那便再住一日吧。”
周绮元开心了。
待那僧人出去后,她灵机一动,方对陈氏撒娇道:“娘,我听说附近有座白云庵,拜佛烧香也很灵验的。我想让人带我过去瞧瞧,顺便再为父亲和大哥祈一次福。”
“哪有同时拜两次佛,上两遍香的?”陈氏觉得她想法有点稀奇,当下没有同意。
“娘,多一份诚意,多一份保佑,心诚则灵,”
周绮元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崇信鬼神,不敢怠慢,于是继续劝服她,“再说昨日那般险境,女儿能够死里逃生,定是受到神佛庇佑才躲过一劫。我们理应再去供奉一次香火,以表谢意。”
听完后,陈氏果然认同地点点头:“你说的这些倒是在理,确实是为娘疏忽了,”说着神思一定,又道,“你去吧,除了小桃,再带上两个护卫。”
陈氏知道王全已经死了,固然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但出于保险起见,还是警戒了起来。
周绮元见母亲允了,欢天喜地地喊上小桃后,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陈氏本想提醒句“跑慢些,当心摔着。”
可转眼却见人已经没影了,于是话锋一转,嘀咕道:“这孩子,跑这么快,也不知道这病是真没好利索,还是假没好利索。”
*
周绮元第一时间去了周怀安的住处,向他说明了来意。
周怀安听周绮元说是去白云庵上香,顺便出于好奇心,看一下那位以美貌而闻名的、在此处修行的贞妃,没有质疑什么,欣然应允。
因为离白云庵不远,兄妹二人在几个下人的随护下,步行前往。
周绮元今日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或者确切地说,她每天的心情都看起来不错。一路上蹦蹦跳跳,兴致勃勃地欣赏山林风景,像个行走的小太阳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让原本枯败冰冷、死气沉沉的周围,变得充满生机。
山道崎岖,卵石不平,小桃瞧她走得欢快,一脸担心地劝道:“小姐您走慢些,千万别摔着。”
小姑娘随手摘了一颗树上的松果,咯咯笑着转过身:“是你们走得太慢了。”
笑声穿过山林,传到身后几人的耳畔。
欢喜似是被这笑声感染,一脸欣慰地对自家主子道:“小人见过许多千金小姐,却只有咱们家小姐最是天真烂漫,平易近人。”
周怀安落在周绮元身后几十步外,正遥遥望着她。闻言,眉眼间柔软了几分,不经意地扬了扬唇角。
与此同时,另一边,寅春在陈氏面前禀报道:“夫人,小姐喊上了二少爷,一同去了白云庵。”
说完,小心地观察陈氏的反应。
陈氏先是一愣,旋即语气淡淡:“嗯,知道了。”
……
一行人不多时来到白云庵,白云庵面积虽小,名气也不及普寿寺,但因为年底上香之人很多,遂今日来往的香客也不少。
周绮元先是和周怀安一起进香祈福,完了向门口一位扫洒的女仲尼走去,对其问好后,直奔来意:“请问一下,在此修行的贞妃在何处?”
女仲尼闻言一怔:“你们找她有何事?”
神色忽变得晦暗不明,一副惴惴不安之状。
第29章 贞妃
周绮元瞧出她神色不大对劲, 但还是按照之前和周怀安商量好的话术向她解释:“是这样的,京中有位贞妃的家眷,得知我们来山中进香, 特意托付我们探望贞妃一面。母亲染了风寒身子不变, 我和哥哥代其探望。”
贞妃自从生下怪胎失去皇宠后, 已经被家族渐渐抛弃, 这些年来,看望她的人屈指可数, 且难得才来一次。
那女仲尼神色莫名地看了周绮元一眼,很快不疑有他,略微一顿,道:“小施主请随我来。”
不消一会儿,对方引二人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外, 没再继续走,而是找了个理由道:“贫尼还有事, 就送到这里了。告辞。”
那女仲尼说完, 不待她们开口, 转头就神色古怪地走了,脚步匆忙, 似是刻意回避什么一样。
周绮元早就感觉奇怪,此时环视四周, 发现此处位置偏僻,院落也像许久没有修葺过一样,有些荒败,不由看向周怀安:“哥哥, 你有没有觉得这女仲尼有些不大对劲?还有,这里真的是贞妃住的地方吗?”怎么看起来有些破破烂烂的?
最后这句没说出口。
周怀安略一沉吟:“进去一看便知道了。”
两人进了破旧的院子, 乍见一位女仲尼正弯身站在井边,吃力地向上提水。从侧面看上去,这女子五官精致,肌肤雪白,即便已经过了芳华之年,却也挡不住她清雅的气质与美丽。
旁边另一个颐指气使的女仲尼对着她指指点点:“没吃饭啊,动作快点。耽误了送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上手,狠狠朝她胳膊拧了一把。
她痛得闷哼了一声,绝美的脸上犹见愠怒之色。
但忍了忍,似是已经习以为常,知道反抗也没有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继续一言不发地弯身挑水。
周绮元没想到佛门圣地竟还有这种行径,当即上前质问那一脸凶相的女仲尼:“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可以欺负同门?!”
听到身后奶声奶气的愤怒声音,那长相刻薄的女仲尼诧异地转过身,朝来人看去。
却见一个几岁的小姑娘,一脸气愤的表情朝自己走来。少年则白衣墨发,容色极好,乍看上去面带淡淡笑意,但幽沉的眸子深邃寒凉,不见一丝温度,徒然让人心畏,汗毛倒立。
那恶言恶语的女仲尼是个庵中管事,见对方衣着金贵,后面跟着护卫和下人,猜测定是非富即贵。
她不敢轻易得罪,于是谄媚笑道:“她犯了错误,我正亲自教训呢。敢问两位小施主家是哪里?高堂何许人也?”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她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对她?”周绮元抓着上个话题不放。
女仲尼被问得一愣。
虽然心有顾忌,但被一个小孩子这样质问,心中不免鄙夷起来。她避开对方的眼睛,搪塞回道:“干活太慢了。”
“这庵中可有规定打水慢就要随意受你打骂?”周绮元又问。
女仲尼一时哑然,回答不上来。
又听小姑娘继续道,“还有,都说佛子慈悲,心怀善念。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刚刚的行为,与佛训相悖?莫非,你是个在这里混吃混喝的假仲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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