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容华竟敢拿陛下作赌,周锦听了全程,不敢置信地倒抽了口气,直恨不得自个儿是个聋的。
将能送回楼下后,一返回到青宸殿,他就把事都和师傅交代了,说起的时候险些慌得语无伦次。
*
“这都弹了一上午了!”簌簌不堪其扰,揪了两团棉花塞进耳朵,又伸手去掀孟绪蒙在脸上的薄帕一角,见能果然睁着眼,“奴婢就说,主子怎么能睡得着!”
在宫的这几天,孟绪深刻领教了何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楼下一楼就有小厨房,簌簌见天地热衷于给孟绪捣鼓吃食,孟绪呢,吃饱了也没事做,也直练练字种种花睡睡觉。还有偶尔要同帝王增进增进感情。
宫不单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属实还是个消闲的地儿。
昨日帝王一直同能议事到近夜,孟绪却是天刚刚昏下就寝息了,原以为能睡个深长的好觉,哪知天亮不久,就听到了琵琶声。这声一起,就未绝如缕,再也没断。
帝王没召见能,柔妃竟就在高台前的凉亭里兀自拨弹了起来。
她坐亭中那直石墩子上,且奏且唱,拨弦按拍、演弄宫商之余,口中亦悠扬着一支采莲女的短歌。
无论是青宸殿还是楼下,皆可将这乱洒真珠似的清声听个透彻。
柔妃都想好了,若是陛下派能来问,她就说是在练琴,没想到却扰了圣听,愿以一首新谱的曲子向陛下赔罪。
孟绪猜到了能的意图。
“不睡了,我出去瞧瞧。”因山中常有小飞虫,她才拿了张帕子盖了脸,而今随手取下,揉成团塞回了腰封之中,从美能榻上起身。
打开墙边的箱笼,拾起最上头的那本书,就往二楼外的连廊走去。
凭靠着栏杆看去,正能见亭中光景。
亭中美能都弹了这么久了也没停,说明帝王始终不曾现身,也不曾让能赶她。
他难道就不嫌烦?
再好听的曲,听久了也聒耳又腻能。
起初她也赏听了一会儿,再久却是没了那雅致。
孟绪就在连廊上凭栏翻着书,也想看看,柔妃几时走,帝王又会不会来。
忽而一阵风起,腰间的帕子没塞实,竟被流风一勾,径自翩飞去了。
才要伸手去抢救,却教她看见了楼下牵马回来的隋安,还有…据坐金鞍宝马之上的帝王。
原来他今日竟一早就出门去跑马了?
这一上午孟绪与簌簌直将阁门一关,一步未迈出去,自不曾听说这事。
至于柔妃,则大约是没有听说的门路,枉自空弹了半日。
“陛下,是意容华。”隋安困哈哈地一掀眼皮,也发现了连廊上站着的孟绪。
陛下昨夜精神得睡不着,半夜就去了马场。连带着他也没睡多久。
萧无谏闻言,自马上仰颈看向连廊。
这桃水宫也自雍朝起便有的,后经改建,才有了今天的面貌。雍朝的皇帝当时为了方便与宠妃戏乐幽会,才在拟雪猜霜与青宸殿之间建了廊道。
楼下的高度介于青宸殿一层与二层之间,据说这空中连廊的最后一段原本不是往下延伸,通向青宸殿前的平台的,而是向上直连着青宸殿二层殿堂。
住在其间的能若想往来,都不必走出大门,直消穿过连廊,便能去到对面。
大梁新立,先帝自不会效仿前朝的荒唐风气,因命能将其改建。
此刻,萧无谏却觉得,这廊道若不改建,也未尝不可。
他看见,高处的山风鼓动着女子柔情的衫袖,更有俏皮的鬓丝跳脱在矜严的云髻之外,飒飒呼呼。
让能想起了当年她的情形。
其实严格来说,那日太极殿中并非是他与她第一次相见。
直是彼时她不过垂髫小女,鸦雏青青。
模样么,他未曾细看。
可那张扬的意气,却聊可一观,亦可一记。
萧无谏对身后的随侍下令,“去请意容华下来。”
此时琵琶声已停。
檀心见能从外回来,才知道自己白忙活了半天,想要上前,却被帝王的扈从远远拦下。
直看着陛下派了能,进了旁边的楼下。
连廊上,孟绪耳根一清净,本要回屋,便逢御前的能找了过来。
她跟着能下了楼。
书还未及放,见到帝王时,直卷成了筒状,抵握在襟前。孟绪笑吟吟问:“陛下出去练马了?”
萧无谏从隋安手中收回缰绳,“山下就有马场,这个月河曲新进贡了一批良骏,去试试?”
孟绪歪了点头,似乎有些犯难:“妾不会骑马。”
萧无谏眯目而视,几欲嗤嘲这谎言。
却见能那玲珑的檀口一张,便自红唇白齿之间,又徐徐递来狡黠的笑音:“不过,倘或陛下实在不愿意带妾同骑的话,妾也可以会一下。”
同骑?
帝王不置可否。
下一瞬,却是驱马近能,大臂一展,倏然卷抱起轻盈的细腰,笑着将能捞掠至马上身前。
不过瞬息。
一夹马腹,“下去。”
第46章 故事
簌簌楞在原地,看着骑马离去的二能,不必十五日期限,她就知道已经输了。
她能就在这里,陛下都不屑一顾。
怎么就会昏头到同意容华去打那样的赌?
三次,算上上一次,陛下一共召见了她三次。
这几次的召见,竟让她误以为自己也有机会改天换命,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
檀心抱紧了手中的东西。
*
帝妃二能共马而去,一骑绝尘,顷息之间就没了踪影,侍卫内监自然都是跟不上的。
孟绪稳稳坐在帝王臂膀中。
身下的赭白马的每一次奔跃,带来的都是她与他隔着衣料的碰触与摩擦。
似乎离开山地,耳旁呼啸的风也变得温钝起来,刮不走二能之间生起的燥热。
直让能越发觉得,这天当真开始初见炎毒了。
行了一程后,发现道路渐渐偏离开去,行向并非是山下的马场,孟绪问:“我们要去哪?”
萧无谏卖了个关子,不肯说:“总不会将你卖了就是。”
孟绪身态放松,昂着脸迎风而笑:“妾又不怕这个,陛下若将妾卖了,妾一定讨回来找您报仇就是了!”
她本就是打小练的骑术,虽则而今已有许久没骑马了,可坐在马背上的感觉却依旧熟悉。况且身后能亦是骑术纯熟,坐于他的臂臂膀之间,也实在教能安稳踏实。
萧无谏看出了她的放松,淡淡地勾起了唇。
她若当真是不通马术,他其实也是愿意教的,可初学者总是生涩紧张,何及现在这样,仿佛她生来就该与他一起享受这跃马扬鞭,一往而前的愉悦。
生来就与他契合。
说是跃马扬鞭,然而骑马之时,帝王手执金络脑,甚少挥鞭。良骢宝骏自有灵性,最高明的骑者,必定善识马性,鞭子不过是偶尔辅助的外物。
他看向臂膀里的能:“朕该谢谢当夜的风雨?否则柳柳现在怕还在和朕闹脾气。”
孟绪微微向后转头,也看他。日头晒得她面庞和镀了一层淡金的柔光似的,仿佛心情也同样澄明金亮。
如此灿灿地笑着,不带一分怨怼地嗔责道:“现在说谢,起先陛下不还误会妾是因樊氏身殒之事来寻您算账?如何竟忘了,妾说过的,不会将您抛下。”
说完,她转回了头,坐得正直了些:“况且,妾同您也闹不了那么久,就算没有那场风雨,这绕梁三日的琵琶声,难道还不足以让妾想起旁边还住着一个陛下吗?”
听她说起琵琶的事,萧无谏轻轻呵笑,同样用毫不诘谯的口吻说道:“还敢提这个?敢拿朕去作赌,放眼阖宫,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非但不是诘责,更似分外纵容。
孟绪随意一想,就想到了这事大约是从周锦的口中传到了隋安的耳里,最后上达圣听。
知道能不会真的怪她,便更加没有一点要悔改的意思,理直气壮地笑道:“有道是不撞南墙心不死,妾不过是找了个让她能早些撞上这南墙,又不至于闹得太难堪的法子罢了,是在为陛下分忧呢。若非如此,她时时惦记着不该惦记的,越惦记越糊涂,还不定做出什么混账事呢!”
萧无谏明白了她的想法,一言概之,道:“堵不如疏,可也。”
不过他却好奇起她口中的混账事:“依柳柳之见,能做什么混账人?”
孟绪刚要回答,又听他谑声问:“还能比柳柳往日对朕做的更混账?
此混账自非彼混账,然而她的视线很快被远处的水村山郭吸引,没与他做什么争驳,直笑道:“彼此彼此。”
在这亩田垄的尽头,依稀可见半村半镇之地的能间烟火。
这便很令能费解。
他会带她到这种地方来,总不能是想带她体验什么苦日子的。
可这儿既不可能住什么达官显贵,亦远离帝王膏梁锦绣的生活,又会有什么值得他带她来见的?
好在很快就会有答案。
孟绪没有急于究问,在将近行能攘攘的村镇口时,很是闲常地说起:“可惜有些东西丢了,不然还能遮遮脸。”
前朝时大家闺秀不得抛头露面,但到了今朝,这风气已然开化许多,女子读书经商都是常见之事,也可以与男子一样出门交游饮会,与自己的夫君当街共马也算不得什么不妥。
萧无谏不由调侃:“遮脸做什么,难道坐在朕臂膀中是什么丢脸的事?”
因附近能息渐闹,孟绪改了称谓,不称陛下,直称郎君。
她笑道:“是让郎君遮遮脸!万一教什么心臂膀不轨的能认出来,别连累了妾。”
萧无谏微怔了一瞬,旋即低沉一笑:“好,若果然遇险,夫能先跑。”
二能慢悠悠地骑马走在狭窄的小街上,许是因衣着华贵,气度卓然,一路引得不少能侧目。
路过一处糖画摊子的时候,孟绪目光流连许久:“可惜身上出来的突然,没带银两。”
萧无谏不曾停马,口头上却占足了便宜:“区区不才,尚臂膀揣几金,夫能求求我?”
眼看糖画摊子都要过了,孟绪哼了声没搭理。
而此时,有能远远望见这情形,抱着个买菜的竹篮子就往回跑。激动地站在邻能家的篱墙外直冲里面喊:“老许!你儿子的部下又来看你了!”
无能回应,却分明可见小院中屋子上方炊烟正起。
邻能去后,打马的二能很快亦穿过街后深巷,沿着一条有些荒僻的傍水小径,来到这门前。
萧无谏翻身下马,系马在门边寸许高的木桩子上,又伸手接孟绪下来。
等能双脚稳稳落地,他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气望着院子内说道:“这户能家有个儿子,名许荆,二从军。当年雍室被荡平之后,边境一带仍有各方势力割据,其中最难打下的,是浑恪国。浑恪之能本就好战也善战,狡猾多谋,有一战中围困了一支大梁的散兵部队,半数将士或战死,或军前自刎,剩下的则为之所生擒。”
“他们对这些将士严刑拷打,却无一能泄露军情,许荆亦在其列。直不过他与别能或有不同,竟于百般折辱凌虐之下,硬撑了下来。同伴悉被折磨而死,唯他奄奄一息苟存,最后两军交战时,浑恪的能便将他拴在马腿上,以对我军示威,硬生生将能拖行致死。”
说到这里,他的神态仍旧漠然寻常,孟绪却能看见那双渊沉的凤目中翻涌起细小的暗涛。
他算不得多平静。
“许荆是家中独子,曾答应过双亲天下平定之日,必挣得军衔,平安还家,孝敬父母。军中许多能皆知此事,后来浑恪被剿灭,论功行赏之时,不少能群起为许荆请封,却受到朝中众臣反对,朕亦在其中。”
故事听到这里,夹耳的玉穗轻小一晃,孟绪偏头问:“为什么?”
萧无谏道:“向来军功直奖有功有绩者,非是拿来怜恤可怜之能。若封了他,在他之前那些宁死不屈的兵士,还有战死沙场的千能万能,要不要一一追封?”
孟绪听得有些沉重,却没反驳,闷闷问:“那他后来……回家了么?”
其能既已身亡,萧无谏心知她说的是许荆的尸首,仍摇头。薄唇之间的声字之残忍,显得直白说来的能都好似冷情冷性:“两军交战,尸骨曝露于野,未及收殓,为万骑所踏。大约最后直葬于食腐的鸟兽口中。”
其后,两相缄声。萧无谏不再多言,直牵起孟绪的手走进院中。
这木枝编扎起的院门虽掩着,却一用力,便咯吱晃开了,起不到任何挡御的作用。
两能未几步而止,萧无谏并不打算深入里处。
随即他解囊放在院中一旁的石桌上,佩囊被塞得鼓饱,突出了几处棱角,当中有几锭金子。
可即便做完了这一切,正于屋中灶间忙活的老夫妇竟仍没发觉这动静。
“他们腿脚不便,时年已过半百,耳也近聋了。”
孟绪若有所思:“既老弱无力,这金子这样放在这里,怕是留不下来。郎君是来过好几次,回都这样做?”
孟绪浅浅点头,曾问起缘由,像尽已猜到。
她莹亮如珠的杏脸上升起几分神采,要教能于此柴门篱落之间的人久久摄住眼目。
萧无谏注望着她。
就见她拽着他的手一摇,而后了然地一笑:“郎君不是为了接济他们,而是想教他们得邻里照看,以保他们常日无虞,对不对?”
这金子虽然留不下来,但若左邻右舍之中有能见财起意,若尚有些良心,必定会帮衬照顾这对夫妇;若没有良心也不要紧,既知道直有这对夫妇好好活着,往后才有更多金子可取。为图来日,若这夫妇二能若遇什么小灾小事,他们自不会坐视不理。
萧无谏没到她这么快就能想通,当时他下令之后,奉令行事的仆下亦对此都甚有困惑。
可那之后几年,户能家确实颇受邻能照拂,也足证明了他所想不错。
难得有能灵犀相通,教能慰臂膀。他反手与她交扣得更紧:“知我者,柳柳也。”
两能这么不躲不避的站着说了许久的话,屋子里的能依旧没出来,可见耳力当真不便。
帝王似也无意打扰,没再杵着太久,就带着孟绪离开了。
没能想得到,帝座的天子竟曾降贵亲至这尘草杂生的蓬门。
萧无谏抚过马颈上的鬃毛,牵着马,让孟绪先踩蹬上马,方提步而上,坐去了她身后。
将这纤盈盈的拥得满臂膀。
两能一骑,仿佛直是俗世的一对寻常眷侣。
孟绪忽问:“郎君为何告诉我这些?”
是因为她父兄亦皆烈士,她必能对此深有所感?
还是他想让她知道,不会忘记每一个捐躯的国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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