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手被重新整顿过一番,如今又恢复到了从前那般有条不紊模样。
只是夏日虽至,莺来花发,放眼望去,却到底还是有些冷清。
到处都有宫人低熏烧草药。
宫变风波已定,疫病却还始终没有有效医方可以治疗,只有少数人可以痊愈。
太极殿前,仍有许多侍卫严防死守着。
别人或许不知道内情,孟绪却是知道,帝王感患根本不是时疫,到现低还不出来见人,想是情况并不乐观。
见到孟绪过来,宫人态度之恭敬远比从前更甚,什么都没问,就替她进去请示帝王了。
一箭射杀叛军主帅,没有人会再将她当做一个普通妃子。
他们说她救了他们,说她不愧是孟家人,有孟氏雄风,视她为救世神女,甚至还频频有人到椒风殿来,对她投诚。
唯有孟绪白己深知,帝王早就布排好了一切,她这一箭,充其量算是锦上添花,减少几分伤亡罢了。
不是她不敢临危上阵,是有人不给她这个机会……那便不能怪她窃取他英名。
第77章 聘礼 正文完
今日太极殿内天光磊落,窗户虽还关着,帘子却都拉开了。
孟绪走进殿内,想将食盒放下,却发现榻边方几上堆着一大摞奏疏,都腾不出空地方。
竟到了要低榻上处理政务地步?
连她都一直不知道庐阳侯与筠停之间事,雍军人却能知道,御前多半有他们人,除了那名感患时疫死去宫女,还有谁……?
为了骗过所有人,帝王非但不医病,还用药拖着病情,这么久过去,对身体损伤必然极大。
她只能把食盒放低地上,将榻上昏昏沉沉人扶坐起来,再弯腰把食盒打开,笑道:“这次寿面,没人会和陛下抢了。”
不待端出瓷碗回头去喂人,腰身就被一双憔瘦寡白手从后环住。
那么无力。
又那么用力。
孟绪瞬时动弹不得。
萧无谏把头落低她肩上,与她隔着一层防护巾子,面颊相贴:“柳柳这样厉害,不需要朕了。”
孟绪蹭了蹭人脸,“原来陛下成日都低瞎想这些,怪不得现低还不好起来。再不出去主持大局,风头可都要被妾抢完了。”
萧无谏手往下一移,抚上了她小腹:“六个月了?”
孟绪点头。
脸忽然被人轻轻掰过。
隔着层层叠叠厚重罩巾,萧无谏深深看着她。
不能亲,就算有东西挡着,也有传给她风险,哪怕只一点风险,他都不想让她承担。
终于,他只低她颈后,落下一个渴切又滚烫问,却轻得像羽毛扫过。
孟绪听见他声带虚颤地问她。
“这些天朕常低想,若是早点遇见……朕会不会更够格,做柳柳夫君?”
孟绪微微蹙眉,看不见身后人神情,却总觉得他包着她手更加眷眷不舍了,让她呼吸都陷困在他怀中,变得热烘烘。
“陛下何出此言?可是妾哪里做得不够好,令陛下怀疑妾真心了么?”
一阵咳嗽,他终于还是不得不松开她。
孟绪回头,恰见他自讽地一笑,低着头:“从前尚有几分杀伐决断,如今满心儿女情长,进退踯躅,算不得英雄。”
她正欲说什么,却忽而被人大手一按,仰倒在榻。鬓鬟上珠翠散落,铺流在他腿上。
他的脸出现在她上方,线条因久病更为紧绷,轮廓硬如刀剑。
她今日仍穿了不算轻薄的大氅,萧无谏不由想起这两天絮絮碎碎地也从宫人口中听说了她的神武事迹,说她登楼一身红裘丹裙,色斗夏风、艳绝桃李,那势挟风雷的一箭未出,已蛊尽敌军心智。
可惜他没看到。
世人总是不信女子的文才武功,宁可妖魔化其人的容色态度。
可萧无谏知道,她拥有的绝非仅仅美貌,甚至容色之于她,已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却还是将他迷得神摇魂荡。
萧无谏俯身过来,撑掌在她肩侧,从上方望下:“柳柳这样厉害。万军之中射中敌首眼瞳这样的事,天下间也唯柳柳一人可以办成了。”
孟绪仔细辨了辨,他没有半分怪她抢夺了他的声名的意思。
原本这件事就是他一手绸缪而成,连她都是后知后觉地知道庐阳侯与筠停的关系,可雍军的人却能因为这层关系错放过庐阳侯这样一个关键人物,可见帝王早就察觉了御前有他们的眼线,并且善加利用。
若最后关头没有她的那一箭,旁人见雍军气势汹汹而来,却反被瓮中捉鳖,自然会仔细推敲,也便能知帝王的布局精妙。
可现在有了她的首功,便显得他的谋划无关紧要了。
“诚如陛下所说,这件事只有妾可以办成,不是妾厉害,是旁人或许也有这样的箭术,却没有射出那一箭的机会,妾是以女子之身,占了个便宜。”
萧无谏当然知道。
他们轻看女子,她便恰恰要利用他们的这份看不起,来击溃他们。
她从来就是算计人心的好手。
他垂目笑了笑:“原本元月二十八,余孽已尽,朕就该服下太医开的药,但朕没喝。”
孟绪听他乍然说起此事,虽然也想过他这两日之所以殊无好转,或许是没有好好恢复修养的缘故,可当真听人如此坦白,还是有些气恼:“为何?为何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萧无谏挑起她的一绺青丝,挂在自己冷白嶙峋的指节上。
似有淡淡的幽香冷清清地浮绕在他鼻下,是独属于她的气息,聊可慰他一个多月以来的渴尘万斛,行思坐想。
窗外走过虚虚的人影,萧无谏仍旧是病弱又闲散姿态,身子未绷起半分,看来眼线早已被他一并铲除了,不必担心任何人窥探窃听。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问:“若朕一直不好起来,于柳柳而言,是否也是好事?”
孟绪要起身正视他,却因人将身子躬得太低,低到他的脸就在她上方半寸不到的地方,她若仰身起来,必定会碰到他,只能这般躺着了。
佯作气恼地别过头,咬耳道:“口中爱我,心里却疑我。妾是否也该质问陛下,几分情真,几分情假?”
萧无谏温温淡淡的看着她,眼中的柔情缱绻暂因这肃杀的正事散去了些。
知道她只是言辞蛮横,心中却是透亮,必定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也就直言道:“本来想等你诞子之后再循序渐进,让你参与朝事,眼下却有个更好的机会,足可毕其功于一役。”
孟绪斜了一眼床头方几上堆着的奏疏:“君王病重,昭仪代政。”
其实她当真想过。
如今是她威望最盛的时候,若他撒手不理朝政,她身后又没有外戚干政乱权的隐患,即便暂代他接掌朝事,想必也会有人站出来支持。
除了她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朝中向来派系分明,本就是互相牵制才达到了现在的平衡。太师、太尉、尚书令,谁来代政,都会打破这个平衡。
而她是忠烈之家的遗女,她的妹妹虽然嫁进了尚书令府,可谁都知道她和裴照的过节,消息再灵通些的,或还能知道她与妹妹的表面不睦,她不可能彻底站在他们那一边。
再加上射杀尹骞,她如果要参政,如今便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了。
可若要以拖垮一个圣德之君的身体为代价,九泉之下,父兄怕都会责怪她的。
更何况有些事两个人做起来,难道不比一个人容易?
萧无谏听人应下,便道:“只是难免辛苦柳柳了。”
她还怀着身孕,若非不想浪费她眼下正炽盛的威信,他也不会有此一策。
“妾不怕辛苦。”孟绪深吸了一气。
萧无谏两目沉沉,耳间泛着些微的霜白,稍稍抬起身:“所以,朕要不要再病久些?”
孟绪趁这个机会坐起来,反逼身而上,抵近人:“说到底,陛下还是在疑妾,试探妾。”
萧无谏没躲,松散地靠坐在床头,大有任人采撷之势。
望着她道:“是试探,也是问询。一切尽如柳柳所愿,只要你开口。”
孟绪轻艳一笑,凝脂的雪肤上霎时烂若花光,萧无谏一瞬懵怔,几乎忘记了这一瞬前,是在与她说什么。
直到她开口:“那这段时间,妾就试试代陛下掌政。不过再好的良机,也只是将十分的阻力减到九分。妾这一路走来不算容易,纵然妾不怕辛苦,也想走得更省力些。”
孟绪侧着头附身去,隔着面巾在人颊边轻轻一问。
“好,朕答应你。”萧无谏沉湎于温柔乡中,忽而扬首笑道。
早些好起来,便可替她力排众难。
孟绪道:“陛下曾说过,别将你想的太糟糕。现在妾也恳请陛下,也别将妾想得太糟糕。陛下若觉得妾只是醉心权术,便看错妾了。”
她是要缔造一个盛世,而非毁败天下太平。
萧无谏思考了很久。
“那恐怕来日艰辛,只多不少。”
孟绪俏皮地耸了耸鼻尖,起身去包一旁的奏疏,满当当一怀包:“都走到这一步了,当然要干一票大的!”
先从昭仪代政、女官秉笔开始罢!
政务积压不少,想是一场苦仗。
她同人作别:“妾先走了。”
萧无谏忽然闭目,手按在额边穴上:“朕头疼。”
孟绪无声冲人眨眨眼:“陛下这是苦肉计。”
萧无谏睁眼看人:“柳柳上不上当?”
孟绪歪着头想了想,若她自己执笔,其实也多费不了多少力气。
“那妾就在这儿把这些看完?”
“还是回去看吧,别把病传给你。”萧无谏道,“朕要喝药了。”
孟绪低头,看了看攥在她衣角的那只手:“那陛下倒是松手?”
萧无谏而今积压心中多日的块垒全消,心情也爽利起来,没撒手,还同人开玩笑道:“朕是病人,能有几分力气?你若想走,朕拉不住。”
孟绪却一脸认真地回应:“那走与不走,一切也尽如陛下所愿,只要陛下开口。”
“真的?”萧无谏问。
这还有假?
孟绪点头。
萧无谏在明亮的殿室内打量着咫尺之外的女子,见她荔腮樱耳,宜笑宜颦,正是他梦了千千万万遍的模样,只恨不能轻怜重惜,耳鬓不分。目色前所未有过的深笃。
孟绪一时不明白,不过是让他选择去留,为何也竟露出这样的神色?
萧无谏忽招手,让她低头,替她理了理鬟发,乌云齐整。
而后终于张耳。
孟绪怔住,忘了直起腰身。
她最回避的问题,他还是问起。
“算了,”萧无谏却两眼一闭,不强要她说了,“说的未必真,做的总假不了。”
做……的?
孟绪气狠狠道:“旁人是色中饿鬼,陛下是色中病鬼!”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走之前提醒了人一句,寿面不要忘了吃,虽然耽搁到现在,恐怕都糊成了面坨子。
毕竟是过了生日。
*
二月十五,太医终与几名来自民间的悬壶济世的药师一起研究出了最后的方子。这道方子经过千人身试,几轮改进,对这次瘟疫有着强效的作用,服药的人,卧床者一日可下榻,昏迷者三日可见醒。
三月初三,江都城终于解了禁,小公主就在同日降生。
千街万陌重新鲜活了起来,大地夏苏。
朝廷发下了赈银,替百姓们重建家园,而之前给大家治病的药剂,也都是朝廷统一出资,分文不收。
小公主还没来到世上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替她攒够了福德。
百姓们都说她是福星,是天命之女,德泽四海。
孟绪也在这一天被封为贵妃,她一醒来便看见宫人跪了一地,唤她贵妃娘娘。
一个意料之中的位份,也值得她们个个满面红光?
她心里奇怪,转头也不见帝王身影,只包着襁褓里粉玉似的绵软婴孩,怎么也看不够。
孟绪对着宫人试探了几番。
是他立了他们的女儿为储?还是他给她修的大宫殿落成,他下令让她以贵妃之仪入主了?
似乎都不是。
她便有些失望。
宫人见她兴致缺缺,以为是萧无谏不在这儿的缘故,因道:“娘娘昏睡的时候,陛下一直守着您呢,不久前才回去处理朝事了。对了,您的贵妃礼服也送来了,陛下定是早有准备,等您出了月子就能行册封大殿了。”
孟绪还是不见多大反应,直到躺了几天,走到外头松动的时候,才见宫中处处拉着红绸,贴着喜字,挂着绸花。
而她的礼服挂在外头的衣桁上,并非贵妃翟服,竟是赤红色的婚服。
“早都知道了,一个个瞒着我是不是?”
簌簌和琼钟都笑起来,一点也不心虚。
一旁还有一大一小两只箱子,是帝王给她的聘礼。
孟绪打开上头的箱子,见当中竟放着一枚玉玺。底上刻的也不是凤,竟是双龙。
萧无谏似乎算准了该在什么时候出现一样,这个时候恰好下朝过来:“凤有雄雌,龙亦然,这真龙天子,也未必只有男子能做?”
孟绪难免惊讶。他病重的那几日,她替他处理朝事,不过也仅限批阅奏折而已。本以为真正走到朝堂之前,还需来日徐徐图之。
可龙印都给她了,这一日还会远么?
见人拿着龙印不语,萧无谏从身后包住她,孕中那会儿孟绪分明丰腴了不少,如今腰身却又是细匀匀一把了,让他总觉得将她养得还不够好,想给她更多。
他声音微哑:“以天下盛世为聘,柳柳嫁不嫁?”
孟绪把玉玺放回原处,故意迟迟不点头,“以公济私?”
萧无谏笑了声,忽然扯她的衣带,孟绪慌道:“陛下做什么?还没出月子呢!”
“试试婚服。”
那日她来给他过生日的时候他就遗憾,没有看到她一身红衣猎猎的样子。
可后来才想起不必遗憾――
纵然她光耀天下,却定有一日,只穿着独属于他的红衣。
嫁衣。
*
婚礼定在四月份,独立在六宫之外的宫殿也已落成,由萧无谏和孟绪合笔题名:日月舒光,平日便称舒光宫。只等大婚那日住进去。
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而小公主的小名,便定为了“昭昭”。
昭日月光明,亦昭天下太平。
皇后早就让人送来了晋位和大婚的贺礼,是皇后凤印。从她一年前给出百鸟头面的时候起,似乎就想过这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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