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娘凑近了亦泠,压低声音说道:“她说你最近有个男子与你相交甚好?”
话题转得太快,亦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秦大娘以为她害羞,继续说道:“听她说那日你被困在炮肉店,好像就是他把你救回来的,身上衣服都烧坏了呢,这些日子又日日带着吃的来探望你?”
亦泠僵硬地点点头,很轻地“嗯”了声。
“挺好挺好。”
秦大娘欣慰地拍了拍亦泠的手,“虽然还未见过那个男子,想来是个靠得住的人。”
“不像上回我家那个上京来的商人,咱们差点就让他给骗了。”
说起此事,秦大娘还牙痒痒,“这些商人歪心思就是多,看着长了副好皮囊,实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他老婆能跑?还舍不得呢,舍不得就上这边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真当我们赤丘人没见识好骗啊?”
说罢她又问:“那个男子今日还来探望你吗?可要我帮你相看相看?”
亦泠刚想说不必,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盼了一整天的人,此刻亦泠却十分不想看见他的出现。
她闭了闭眼,耳边已经响起了秦大娘的声音。
“呀,谢公子怎么来了?”她堆起假意的笑,“赤丘这几日正乱着呢,你还没……”
话未说完,她看向谢衡之手里拎着的食盒。
随后,目光缓缓移向身后的亦泠,假笑彻底僵住。
“难道他就是那个日日带着吃的来探望你的人?”
亦泠深吸一口气,没急着回答秦大娘,而是看向谢衡之。
“外头晒了衣服,你帮我收一下吧?”
谢衡之的目光在亦泠身上扫了一圈儿,给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随即放下食盒,走了出去。
再看向秦大娘时,亦泠还没来得及解释,秦大娘就一副“了然”的目光看着她。
“阿泠,我懂你。”
亦泠:“……?”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肤浅,只看脸。”
“不是……其实我……”
“年纪大了才知道,男人的脸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大娘,我不是……”
“你要冷静啊阿泠!”
嘴里劝着亦泠冷静,但秦大娘十分不冷静,“你也知道的,他老婆还没休呢!难道你要给他做妾做外室?不值当啊!退一步来说,他都长这么好了,他老婆为何要跑?指不定私底下就是个寻花问柳骄奢淫逸的男人,说不定还动手打人,你看他那个子,你吃得了他几拳头啊?你可——”
亦泠实在听不下去了,咬牙打断了秦大娘。
“我就是他那个跑了的老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秦大娘嘴巴长得比鸡蛋大,半晌,才“啊”了一声。
“可是……你夫君不是死了吗?”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
亦泠说,“也不知道是谁传的。”
“……哦,这样。”
秦大娘转头看出去,门没关,谢衡之当真在小院里帮亦泠收衣服,“那你为何要跑来赤丘?”
总不能真的说谢衡之寻花问柳还打人。
还是话本看少了,亦泠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
“我们之间的情况有些复杂,他很好,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只是……”
还没“只是”出来,秦大娘又“啊”了一声。
“我懂了。”
又懂了?
亦泠迷茫地眨了眨眼,就听秦大娘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亦泠:“……”
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
在亦泠尴尬到脸红的时候,秦大娘也老脸一红。
这种事情,也不能怪人家男人是不?
“那、那既然你们夫妻相聚了,我也就不打扰了。”
于是秦大娘倏然站了起来,指指桌上的东西,“我给你带的补品,你好好补补身子。”
说完扭头就走,经过谢衡之身边时,她低着头说:“你也补补。”
“……”
谢衡之抬起眼,看向坐在桌边的亦泠。
亦泠被他看得很心虚,等秦大娘的身影彻底消失,才低声道:“我什么都没说,她自己胡乱猜的。”
谢衡之“嗯”了声,“随她去吧,我不在乎,能有个名分我就知足了。”
“……”
怎么又委屈上了。
亦泠瞥他一眼,说:“那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谢衡之没动,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说呢?”
他这两年瘦了些,眉眼越发深邃,传递的意味也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亦泠感觉自己懂了,便埋着头“哦”了一声。
“那你锁门。”
第98章
入冬后,赤丘的夜越来越长。
第二日清晨,天刚濛濛亮,实则已经快到辰时。
自从离了上京,亦泠已经很少睡得这么沉。
起身坐到镜台前梳妆时,还有些恍惚。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昨天她一度以为自己唇瓣要保不住了,后来吃饭的时候,嘴里都酥酥麻麻的。
思及此,她又转头看了眼屋子里那张八仙桌。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状元好像不知道桌子只是用来吃饭的!
小半个时辰后,亦泠穿上了过冬的袄裙,脚步匆匆离开了家。
如秦大娘所说,一路上都有巡查的士兵,不少店铺也都开了门。
行至某个分岔路口,亦泠没有去岐黄堂,而是转向去往炮肉店的小路。
比起其他地方的风平浪静,这条街道尤为死寂。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烧焦的味道。
隔着老远,亦泠便看见了炮肉店的废墟。
那日的火势那么大,即便官府派了人来救火,也无济于事。
亦泠过去时,好几个住在周围的百姓正在清理着余烬,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在人群中,亦泠还看见了一个小孩子。
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身上衣衫也脏兮兮的,跪在废墟里扒拉着东西,双手黑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
亦泠以为是个男孩子,也没多想,找到废墟里一个男子问道:“大哥,您知道这家店的老板的女儿现在住在哪里吗?”
没等男子回答,身后的小孩就说:“姐姐,你找我?”
亦泠惊诧回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的面容。
“你就是他的女儿?”
那一日她躲在炮肉店里屋,只听出了老板是个鳏夫。
后来的事情都是谢衡之告诉她的。
老板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赤丘的孩子也没条件念书,七八岁的女孩平日里就在店里帮忙。
那日出事,她正好躲懒跑去找别的孩子玩,才逃过一劫。
好在老板在赤丘还有个亲哥哥,事情平息后,他的女儿就住到了大伯家里。
亦泠原本想去看看,没想到就在此处遇上了。
此刻小女孩定定地看着亦泠不说话,圆溜溜的眼睛里还有些几分呆滞。
亦泠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便问道:“你在这里挖什么?”
小女孩盯了亦泠半晌,感觉到眼前的女子没有恶意后,才说:“我在找爹爹给我做的瓦狗。”
声音虽然稚气,语气却有着不符这个年龄的沉哀。
赤丘的孩子都懂事得早,她应当是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了,也知道自己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却还是执拗得想要找到一丝念想。
可是这一场火,将炮肉店烧成了一片焦土,片瓦无存,哪儿还找得到什么瓦狗呢。
刺骨的寒风中,亦泠眼睛有些红。
她拿出帕子替小女孩擦了擦脸上的黑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卓小娥。”
“你在大伯家里还好吗?吃得饱穿得暖吗?”
这几日,亦泠不是第一个来关心她的人,所以卓小娥乖巧地点了点头。
看着小姑娘黑亮的眼睛,亦泠想起了她爹爹无意间说过的话。
于是亦泠问:“那你想跟着姐姐学习写字算账吗?”
-
赤丘的孩子早早就在帮着家里分担生计,像卓小娥这样的年纪,即便不来岐黄堂学着做事,也要在大伯家里干活。
所以亦泠回了岐黄堂,与秦四娘商量时,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还说明日一早亲自去一趟卓小娥的伯父家里,好让人家放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亦泠今日本就来得晚,两人商议了没一会儿,便到了岐黄堂打烊的时候,秦四娘也催着亦泠回家了。
“你不是说今日下午北营要来取一批货吗?”亦泠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帮着你盘点盘点。”
秦四娘说:“不过我担心你回去晚了路上不安全。”
“没事。”
亦泠已经打开了货单,低着头说,“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虽然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云淡风轻,但秦四娘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忸怩。
没说是亦昀,那就是上回那个男子了吧?
姑母的消息还没传到秦四娘耳里,她揶揄地笑着:“好好好,免得你回家一个人也是日思夜想。”
亦泠:“……”
被秦四娘调侃的羞赧只是转瞬即逝,当亦泠想起卓小娥在废墟里挖瓦狗的模样,心情还是沉了下来。
转眼到了黄昏。
岐黄堂关了这么些日子,北营短缺了不少药材和皮革。不过为了安全着想,他们没让秦四娘再安排人送过去,而是亲自派人上门来取。
谢衡之和北营的人一起到岐黄堂时,秦四娘只当是巧合,也没工夫搭理他和亦泠二人,草草聊了两句便催着他们回家。
岐黄堂外的街道很窄,也不够平坦。
谢衡之的马车停在外头,两人须步行出去。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谢衡之便感觉到了亦泠浑身气息都沉压压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
“我今日去了一趟炮肉店,见到卓小娥了。”
她补充,“就是那个炮肉店老板的女儿。”
“嗯。”
谢衡之点头,“我知道她的名字。”
“她五岁就没了娘,现在又没了爹。”
亦泠仰头望着天,声音很沉,“她的爹爹今年才攒够钱开了一家店,现在也被烧成了焦土,什么都不剩了。”
像小娥这样的孩子,赤丘何止一个。
光是三年前被屠杀的那三十多个百姓,就留下了七八个孤儿。
年年都有北犹人来掳掠,年年冬日都不得安生。
亦泠出生在富庶的地方,记事后又随着父母去了上京生活,所见之处皆是花天锦地,日日操心的也都是蜀锦吴绫和八珍玉食。
即便当初被送去了庆阳,在祖父的宅子里,她也不曾缺衣短食。
在亦泠的认知里,赤丘仅仅是一个不常被人提起的地名。
直到跟着亦昀来了这里。
朝晖夕阴,严霜烈日,还有一个个贫苦但淳朴的百姓,让赤丘这个地方在亦泠心里铺展成了一幅鲜活的画卷。
而这幅画卷的疮痍也直白地裸露在亦泠眼前。
边境线那么长,赤丘的百姓年年冬日都胆战心惊,这里的财力人力也撑不起长时间的巡防。
城隍庙里馨香祷祝,求的不是姻缘富贵,只是安稳宁靖。
但这好像也是奢望。
四周紧闭的门,悄无人声。
亦泠看向谢衡之,眼眶有些红。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休止?”
“以战止战的时候。”
原本亦泠只是感慨系之,她没想过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当谢衡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猛然心惊,停下了脚步。
怔然望着他,四周风都停歇了,她的心跳始终未能平静。
-
今天又是亦昀轮休的日子。
他以为亦泠还在家里养伤,离开北营后,便径直回了家。
结果亦泠不在,想必是去岐黄堂了。
于是亦昀喝了口水,便打算去接她。
刚走出家门没几步,邻居刘嫂就叫住了他。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他最近的风声,然后就聊起了他的姐姐。
“原来那个日日来看望你姐姐的男子就是她夫君啊?”
“那么好个夫君,你姐姐怎么跑来赤丘了呢?”
“他们成亲多少年了?当初为何要分离啊?”
亦昀这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几日,谢衡之又给自己做实了一个名分。
正巧外头传来了马车轮辋压过路面的声音,亦昀从刘嫂家窗户看出去,便见谢衡之和她姐姐先后走了下来,拎着食盒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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