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她和亦泠在上京的日子时,倒是写了很多,让回忆跃然纸上。
其实那时候亦泠和沈舒方碍着身份,无非也就是拈花弄月,闲话家常。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赤丘突然下起了雪,离情别绪格外重,亦泠看着看着就鼻尖泛酸。
最后一页信纸上,沈舒方抱怨凌港庄潮热,太子还没忘掉以前那些臭讲究,夏日里每天须换两三次衣裳,还非要她亲手做的。
写到此处似觉有秀恩爱嫌疑,笔锋突兀一转,问亦泠如今过得可好,和谢衡之是不是孩子都该有了。
亦泠猝不及防笑出了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本想当即就提笔给沈舒方回信。
可是转念一想,沈舒方和太子如今须隐姓埋名,行踪更是不能轻易暴露,她还是等谢衡之来了,再确认能否回信。
于是她合上了信纸,将其妥帖收进了橱柜里。
转眸一瞥,看见了柜子里装着针线和布料的竹筐。
其实亦泠早就开始偷偷摸摸学做衣裳了,料子也剪好了,只是她实在不太会用针。
缝不出像秦四娘那样整齐漂亮的走线,更别提在衣襟上绣上名字,遂作罢许久。
不过……
亦泠拿出竹筐,坐到了床边。
现在连太子都能穿上沈舒方做的衣裳了。
做人不可处处攀比,但别人有的,谢衡之也得有。
左一针,又一针,糊糊弄弄又一针。
待桌上烛火几乎燃尽,亦泠都浑然不觉光亮越发不足。
直到她的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痛得亦泠直甩手。
也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已经亥时了,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亦泠心头猛然狂跳起来,慢吞吞走到门边。
“谁?”
“是我。”
谢衡之?
他怎么又回来了?
亦泠立刻打开了门。
寒风灌入,谢衡之还喘着气,头发衣服上却铺着一层细细的雪,显然是策马而来的。
“怎么了?”亦泠问,“出什——”
没等她说完,谢衡之忽然跨了进来。
裹挟着风和雪,将亦泠紧紧抱在怀里,什么都没说。
亦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抬手关上的门,她根本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呼吸不畅。
屋子里燃着炭火,谢衡之沉重的呼吸声就拂在亦泠耳边。
“这次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她问。
谢衡之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第一场雪比预料中提前了一个月。”他低声说,“为防大雪封山,后日清晨大军就要出发。”
意料之中的答案,亦泠听到后,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还是心底一沉。
“那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北营去!”
“本就已经万事俱备,只待林将军下令开拔。”
谢衡之捧着她的脸,低头蹭了蹭她脸颊,眉心轻颤,“今晚很冷,想抱着你睡。”
-
两人躺上床时,已是深夜。
谢衡之说抱着亦泠睡,就当真只是抱着她睡,什么都没做,只是抱得很紧。
雪落无声,两人都没有说话,怕一开口,心里的不安就无所遁形。
可是亦泠更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她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说:“其实我一直藏着掖着没告诉你。”
谢衡之:“嗯?”
“我的厨艺其实还不错。”
亦泠说,“出发之前,还有机会给你践行吗?怕等你回来后,我手艺都生疏了。”
谢衡之沉默了一下,似乎当真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然后他叹了口气。
“恐怕不行,要践行只有今晚。”
亦泠愣住,也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
“你不会要我现在起床去做饭吧?”
谢衡之轻笑。
“践行就只能是吃饭吗?”
一盏温酒也足矣。
但亦泠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
怔然许久,突然翻身,覆到了谢衡之身上。
她闭着眼睛,轻吻他的唇角。
轻轻啄着,一寸寸辗转至唇中。
没有等到他的迎接,亦泠微拧着眉,说道:“你张嘴呀。”
迟滞了片刻,亦泠才得以探入他口中。
学着他以往的动作亲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等到回应,亦泠突然停了下来。
她睁开眼,只能看见谢衡之漆黑的眼眸。
今夜的谢衡之似乎格外克制,可是他的呼吸却并不平静。
“你怎么不动?”亦泠说,“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谢衡之依然只是看着她,声音喑哑,眸光涌动。
“我平时什么样?”
亦泠回答不出来。
就这么对视了许久,谢衡之突然翻过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比以往每一次都亲得用力。
亦泠渐渐喘不上气了,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推他,反倒是死不松手地抱着他。
光是抱着还不够。
一想到今晚之后,她或许就很久无法见到谢衡之。
甚至……
她抱得越来越紧,还想更贴近一点。
双手在浑然不知的时候探入了他的衣襟,抚摸着他逐渐发烫的肌肤,在他胸口的伤疤处细细摩挲。
而后就像是想记住他身体的每一处肌理起伏,她的指尖一路游走至他的腰腹,攀上他的肩背,最后在再次抚至他胸口时,被他一把摁住手。
他抬起头,气息还未平复,终于说出了今夜一直压在心里的话。
“阿泠,我若是回不来呢?”
亦泠眼眶一红。
也仅仅是眼眶红,依然倔强地说:“怎么可能?你自己说的,你命硬。”
“但是我忘性大。”她看着他,眼里泛出了泪光,却依然死死憋着,“你若是太久不回,我怕我会忘了你。”
说完便仰起头,亲了他一下,随即闭上眼睛,等着他的回应。
“别让我忘了你。”
-
这一场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亦泠偶尔睁眼,眸子不知被什么模糊了,只能看见谢衡之额头挂着的汗珠。
但谢衡之什么都没说,在她忽然浑身发颤时,抬起了头,紧紧盯着她。
“我会回来。”他的声音也像是在发烫,每个字都炙热,“也不会让你忘记我。”
话音落下,亦泠闷哼了一声。
万籁寂静,帘帐内汗水交织,气息灼热。
她能听见谢衡之粗重的喘息声,也能听见陈旧的木床吱呀作响的声音。
就连自己嗓子里溢出的低吟也清晰可闻。
一整夜的极力掩饰逐渐土崩瓦解。
不知是因为酸胀难耐,还是忐忑担忧,她眼角还是滑落了热泪。
第101章
这一夜过去,便意味着距离北营大军出发便只剩不到一日。
他们总想抓着这最后的时光,说太多也徒增担忧,便闭口不言,闷头缠绵至深夜。
亦泠再睁眼时,天已濛濛亮。
没有习惯的怀抱,她伸出手,探了探身旁的被褥,只剩丝丝余热。
亦泠立刻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张望四周。
将醒未醒时,她感觉到有人轻吻她额头,低声在耳边说了什么,还替她掖了掖被褥。
原来那不是做梦。
连她的披袄都已经叠放至床边。
亦泠叹了口气,披着衣服坐了起来。
下床的那一刻,她微微拧着眉,才慢吞吞地走到门边。
推开门,寒风侵肌,冷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静谧苍茫的前路,已经看不见谢衡之的踪影。
亦泠没再去岐黄堂。
外面风夹着雪,日光流转,夜里屋子里的烛火亮到了寅时,亦泠终于赶制出了一件贴身里衣。
连名字都来不及绣上,她又去亦昀的屋子里找了些衣服,抱着两个包裹提着灯连夜出了门。
-
黎明将至,雪雾弥漫,天幕黑得如同冰冻的浓墨。
一路上却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送行的人在赤丘荒瘠的土地上缀成一条蜿蜒的光路。
亦泠抵达北营西门时,旭日未出,四周火把与提灯已经照亮了天边。
赤丘已经多年未出现过如此宏伟的场面。
旌旗猎猎作响,送行的人们挤满了道路两旁,士兵们还未出营,上空已经飘荡出了声震云霄的齐声高呼。
亦泠站在道边,身旁站了不少人,偶尔有三两人互相寒暄,交头接耳。
大多人都如亦泠一般,沉默不语,张望着士兵集结的方向。
在等待中,上空又飘起了雪,让本就凝重的氛围更为沉抑。
亦泠抱着怀中包裹,冷得不停地跺脚,手指都快没了知觉。
天欲亮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军终于出营。
站在两侧送行的百姓立刻涌了上去,等着与自己的亲人告别。
最先出来的是先锋兵与斥候,亦昀便在此列。
虽然士兵们都穿着一样的铠衣铁甲,亦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亦昀,抱着包裹走了过去。
“姐,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亦泠没工夫回答这种废话,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没等他打开看看,嘴里就一句接一句地冒出了嘱咐。
在来的路上,亦泠还在懊恼自己平日里为何不多看点书,根本不知该和亦昀说些什么。
真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心里话不需要预演,四周皆是殷切叮嘱的话语,她也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姐弟俩平日里很少正经说话,亦昀也吊儿郎当习惯了,不想露出戚戚忧惧的模样,于是挠着脖子,扭开了头。
“知道了,我都二十了,又不是小孩子,我现在可是北营鼎鼎有名的九指勇士!”
“别胡说,你还有两个多月才二十呢。”亦泠垂头看着他的手,眉心轻蹙,“上了战场不当懦夫,但也切勿把莽撞当勇敢,记住了?”
“那是自然!”
说完他就不给亦泠再开口的机会,推了她一把,“好了,你去看看你那……那谁吧。”
亦泠被他推得转过了身,这才发现谢衡之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营,正在不远处无声凝望着她。
四周纷杂的声音突然飘得很远,亦泠几乎感觉不到彻骨的寒风,逆着人群,迎着落雪,一步步朝他走去。
在她停驻的一旁,秦四娘也正在为自己夫君理着衣甲。她的夫君在低声说着什么,害得秦四娘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只是瞥了这么一眼,亦泠就像受了感染一般,也想伸手,替谢衡之理一理衣襟。
可是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亦泠够不着,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这时谢衡之翻身下了马。
站在亦泠面前时,他的大氅也抖落了一身风雪。
“这是什么?”他看向亦泠手里的东西,“给我的?”
亦泠顺势把装着她做的衣裳的包裹递了过去。
谢衡之掂了下就知道是什么,再看着亦泠眼下的青黑,问道:“昨晚一夜没睡?”
“怎么可能。”
亦泠说,“区区一件衣裳罢了,费不了什么功夫,我昨晚早早就睡了。”
说完,看着谢衡之凝望的目光,亦泠后悔得心里直冒酸水。
她和他分明已经有了绸缪缱绻的肌肤之亲,连身体最隐秘的地方都曾唇舌相触。
怎么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她还是言不由衷。
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倒打一耙。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是有一句话想说。”
就一句?
亦泠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你可是状元,你怎么就——”
忽然,谢衡之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四周人多,皆在依依惜别,无人诧异他们的亲昵。
大氅裹着亦泠的肩,他低头,将她的手摁在了自己胸前。
“等我回来,我们就拜堂成亲。”
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隐秘的日光。
大军迎着光亮而去,渐行渐远。
直到谢衡之的声音彻底在风雪里模糊,亦泠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什么意思。
日月逾迈,物换星移。
他们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却从未真的为对方着喜服,拜天地,对饮合卺酒。
-
孟冬初,大梁赤丘北营大军出师以伐北犹。
彼时正值隆冬,回赫山内处处凝冰,举步维艰。北营大军一路挖雪凿冰,开辟道路,历时三十七日,大军终于翻越回赫山脉。
北犹得知赤丘主力大军压境,反应不及,赤丘大军接连挺进百余里。
在此之后,赤丘大军的攻势却停滞不前。
只因北犹人向来狡猾,又善于迁徙。
此时已是残冬腊月,北犹境内荒寒萧瑟,草枯水干,北犹人逐水草而居,神出鬼没,时常找不到其踪迹。
待找到其驻扎地打过去时,他们的斥候实在厉害,能凭地动而预测大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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