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大军抵达时,北犹人已经不见踪影。
倘若回拔,又时不时遇其埋伏。
如此进进退退大半月,林将军当即下令,大军就地驻兵,再商战策。
既要就地驻兵,赤丘大军的粮草供应绝不能断。
此时的赤丘,凡成年男丁皆被留守的北营后勤招募,夜以继日地翻越回赫山,运送粮草。
即便如此,大军驻扎在苦寒的北犹境内,气温骤降始料不及,衣食困乏依然是常态。
于是赤丘妇女纷纷举起了针线,缝制行军所需的皮革衣物。
一人只有一双手,倾整个赤丘妇孺之力,赶制的衣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即便只是多上一双皮靴,也可让一个士兵免于双腿冻裂伤残之苦。
亦泠索性搬到了岐黄堂,和秦四娘等人同吃同住,不眠不休地赶制衣物。
皮料不够,就拆了自家的衣服。
针头断了钝了,就一根根地磨。
缝制皮革需粗针粗线,要经得住行军的艰苦,拉线需极其紧密。
不过十余天,亦泠双手已经伤痕累累。
然而北伐的大军,还归期遥遥。
-
腊月二十五,离新春只剩几日。
大军驻兵营地森寒凄然,唯闻思家的寂寥笛声。
谢衡之坐在篝火旁,将洗净的衣衫挂在火旁烘烤。
藉着火光,他似乎看见了衣服上的绣纹。
这身衣服已经洗过多次,也摸到过衣襟处的凸起。
他只以为是亦泠时间紧急,没能精细地隐藏线头,如今细看,上面竟然真的有字。
白衣白线,似乎不想明晃晃地展露于他眼前。
但此刻只需要透一透光,就能清晰地看见不算精美的绣字——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凄冷的驻兵营地里,谢衡之捧着半干的衣衫,心底倏然塌陷一片。
这些日子的刀光剑影似都被这一行粗朴的绣字洗净,唯剩相思。
彼时,亦昀正在营帐内,从很臭的衣服中挑选不那么臭的衣服来穿。
听见谢衡之进来,他蓦然回头,随即把衣服胡乱揉成一团塞到枕头下。
“大……姐夫,您怎么来了?”
谢衡之端了一碗肉汤,放在他身旁。
“许久没吃到新鲜肉汤了吧?”
亦昀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劳姐夫关爱了。”
“不必。”
谢衡之垂眼看着他,“爱屋及乌罢了。”
亦昀:“……”
谢衡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明日是你的生辰,二十了?”
“是啊。”
亦昀干笑,“终于二十了。”
谢衡之“嗯”了声,“回去后就可以娶妻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心仪的女子倒是没有,但亦昀脑海里浮现了很多想像。
半晌,他说:“都行吧,只要别像我姐那样就好。”
谢衡之撩眼。
“你姐怎么你了?”
说到这个亦昀就来劲了。
“我小时候比她矮一个头的时候她说骂我就骂我,现在比她高一个头了,她还是说骂我就骂我,这样的女人不可怕吗?”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谢衡之:“她平日里喜欢骂你吗?”
“她怎么会骂我。”
谢衡之拎出里衫衣襟,指了指,“她很想我。”
亦昀无话可说,埋头喝肉汤。
肉汤虽鲜美,喝进嘴里却不是滋味。
听说几日前又找到北犹大军踪迹了,但林将军没有任何要发兵的意思。
这会儿谢衡之还给他送肉汤来喝,难不成打算就这么僵持着,不打了?
亦昀心情沉重地喝了几口,抬起头,发现谢衡之还没走。
亦昀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爱屋及乌也不至于及到要亲眼看着他喝汤吧?
“好喝吗?”
谢衡之问。
亦昀:“……好喝啊。”
谢衡之:“那赶紧喝,喝完姐夫带你干一票大的。”
是夜。
一队精锐士兵口衔枚,马蹄裹布,悄然出动。
-
第二日天不亮,赤丘大军秘密开拔,朝着北犹营地悄然进发。
北犹斥候当然勘查到了动静,但昨夜里北犹主帅暴毙营帐内,此时的北犹军心大乱,无人指挥,亦顾不上迁躲。
既来不及躲,只能迎战。
一时间,烽火连天,喊杀之声震撼云霄。
北犹大军似无头苍蝇,前锋很快被击溃。
然而此刻剩下的北犹精锐骑兵,才是真正的铜山铁壁。
他们甚至无需将领,人人都可以一挡百。
且因昨夜里赤丘精兵的偷袭,刺杀其主帅,这些北犹精锐骑兵忿火中烧,如罗刹降世,方圆三里都弥漫着自他们身上发出的杀气。
眼下不可硬来,是以站在战车上俯瞰战场全貌的谢衡之和军师频频挥动旗号,指挥弓弩手先破其阵型,而后轻骑兵绕行突击,乱其视线。
终于,赤丘士兵将其逼拢围困于狭小场地时,也就到了骑兵最后对冲的时刻。
即便对方主帅已死。
但面对眼前的高头大马和茹毛饮血的北犹精锐骑兵,赤丘军队需拚死一战,才有些许胜算——
忽然,军师营的谢衡之见骑兵前的前锋兵有异动。
他顷刻间明白了他们想做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不等他旗号发出,前线的先锋兵已经得到了林将军的首肯。
首领已负伤,此刻站在最前面的亦昀手持盾牌,高举长枪,双眼猩红。
“弟兄们,跟我上!”
-
暮色冥冥之时,岐黄堂虽然门窗紧闭,厅堂里依然亮着烛火。
在灯下穿线的亦泠指尖忽然被扎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能再缝了!”
从后院出来的秦四娘看见亦泠的手指,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腕,“你的手指都被线勒成什么样了,你快放下!”
“没事。”
亦泠说,“等长上茧就好了。”
眼下由不得亦泠休息。
她也顾不得手指被扎的那一下,擦了擦指腹冒出的血珠,又重新拿起了针。
直到七日后。
正月初一,新春初始。
赤丘依然一片沉寂,毫无新春的气氛。
岐黄堂内也只有针线穿破皮革的声响。
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
埋头缝制的妇孺全都抬起了头,面面相觑。
“是我!”外面的人喊道,“四娘,是我!”
穆峥?
大家都放下心来,却也疑惑。
“你怎么来了?”
秦四娘打开门后,迳直问道,“你不是去送粮吗?”
“我刚从北营出来,听说大军已经挺进两百余里,直逼北犹老巢了!”
闻此消息,岐黄堂内众人忍不住低声欢呼。
前线的军情传回赤丘需要时日,而她们又接触不了军营里的人,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别人打听消息。
高兴完,秦四娘再回头看穆峥,皱眉道:“这是好事,你怎么这幅神情?”
“因、因为我听说,七日前一战,北犹骑兵极其剽悍,我们的骑兵难以抵抗,所、所以先锋兵陷阵刺他们的战马马腿,这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的目光越过秦四娘,看向亦泠,“包括亦昀在内的先锋兵伤、伤亡惨重。”
第102章
此时的赤丘驻兵营地,伤病营帐内已经熄了灯。
谢衡之打帘进来,在门口站了许久,也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当天战后,谢衡之带着人在重重叠叠的战马与士兵尸堆里捞人。
彻寒的冬日,连血腥味都闻不到,何况活人的气息。
他们从暮色冥冥找到了黑天半夜,浑身沾满了死人的血,连腰都直不起来,而寂寥苍茫的草地上,只有几道微弱的声音回应他们的呼喊。
那个夜晚,谢衡之带回了二十四个尚存一息的战士。
如今已经是第七日了,几乎每天都有回天无力的战士被抬出来。
眼下这顶营帐里,只剩十三人。
营帐内弥漫着浓重的外敷药味,谢衡之轻步走进去,那些手持盾牌与长矛冲向对面彪悍骑兵的先锋兵们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呻吟声。
能呻吟还是好的,那些沉寂无声的床位,无人知晓天亮之后,他们是否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其中便包括亦昀。
谢衡之还记得那一夜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他时,他被压在马匹下,尚且挣扎着抬起手指,试图抓住一线生机。
而如今,他满身满脸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谢衡之却快要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活气。
营帐外不知谁在吹笛,悠扬哀婉,似在安抚那些死在马蹄和刀枪下的战士亡魂。
谢衡之垂着头,久久地坐在这顶营帐里。
-
亦泠还是每日天不亮就和岐黄堂的人一起点上灯,围坐在后院的火炉旁一起缝制衣物皮靴。
但到了午后,她就一个人去冰冷的前厅,一边做事,一边张望着外头。
除了不怎么开口说话了,看着似乎与前几日无异。
卓小娥帮着搬东西,在亦泠身旁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道都没见她侧头看一眼。
于是忙完后,卓小娥捧了一杯热茶过来。
“阿泠姐姐,你喝点水。”
亦泠点点头。
“嗯,我把这顶帽子缝好了就喝。”
卓小娥也没走,坐在一旁盯着亦泠看。
“姐姐,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弟弟?”
亦泠“嗯”了声,没多说。
“他一定会回来的。”
卓小娥说,“姐姐你不是说过,他是北营鼎鼎大名的勇士吗?”
稚嫩声音里的“勇士”二字,犹如千万根针扎进了亦泠心里。
她不知道亦昀是否莽撞。
但他的确做到了足够勇敢。
亦泠感觉眼底有泪划过,抬手抹了抹眼睛,手指在脸上留下了淡红色的血痕。
“哎呀!怎么又流血了!”
秦四娘从二楼下来便看见亦泠满脸血迹的模样,三两步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看见那些被针线勒得流血的伤痕,她一阵鼻酸。
想触碰又怕弄疼了亦泠,最后只得拿出帕子擦擦她脸上的血痕。
“再这样下去,你不要你这双手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在秦四娘俯身过来替她擦脸时,忽然抱住了她。
“四娘,我好害怕。”憋了这么久,她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哭了出来,“我夜夜都梦见亦昀,他浑身是血,他说他好疼……”
“没事的,还能喊疼就没事!”
秦四娘拍着亦泠的背,眼眶也跟着红了,“前年我大哥被困在回赫山里出不来,我也做梦听见他喊冷,这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没事的!亦昀没事的!”
可惜秦四娘的安慰无济于事。
后院其他人听见亦泠的哭声,也放下针线,揉起了眼睛。
已入了正月,当是万物复苏的新春。
但赤丘苦寒,依然呵气成霜,树木枝干光秃,在风刀中挺立。
在一个凄冷的清晨,一位面生的军中使者带着数封家书踏进了岐黄堂。
见着卓小娥,他问:“妹子,谢夫人可在?”
卓小娥不知道他嘴里的“谢夫人”是谁,正迷茫时,亦泠从后院跑了出来。
“是我。可是有我的家书?”
使者躬身行礼,随即从包裹中掏出了一封信。
亦泠接过后立刻打开,跋山涉水而来的信纸已经不平整,上面也只有寥寥几行字——
天冷加衣。
甚思。
吾与亦昀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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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赤丘大军挺进三百里,直捣北犹王庭。
北犹可汗领兵相战,鏖战月余,北犹兵败,可汗携其家人遁走。
三月初一,被林大将军领精兵于努山擒获,并俘虏北犹王室十余人。
北犹可汗见势穷力竭,当即请降。
然大梁圣上今年身体每况愈下,已卧病在床数月,这议和的圣旨比预计中晚了许久,四月中旬才抵达北犹。
四月二十,赤丘大军在北犹完成了纳降仪式。
北犹举族北迁七百里,向大梁称臣纳贡,并派遣使者至上京请罪。
四月二十三,赤丘大军撤出北犹。
五月初十,大军越过回赫山脉,再次回到了大梁领地。
彼时赤丘才迎来了真正的新春。
天亮得越来越早,天气也炎热了起来。
没人知道大军什么时候进城,这一日清晨,所有百姓齐聚赤丘北城门,箪食壶浆以营将士。
与七个月前送行的离愁不同,今日的赤丘城门人声鼎沸,敲锣打鼓,不少附近的文人墨客闻讯而来,准备吟诗作画记录这凯旋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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