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抿唇:“我爹啊,他一直挺好的。府中也一切很好啊,就是颜嬷嬷生了病。老人年纪大了,就病得多一些……不过循循把玲珑派去照顾她娘了,应当没什么事。”
张寂冷不丁问:“那么,绿露呢?”
姜芜睫毛轻轻颤一下。
她眼睫颤那一下,适时地遮住她眼底的阴霾和嘲讽。她抬脸仰望张寂时,一派纯然无辜:“啊?”
张寂:“她是你的贴身侍女,我却好久没见到她,问问而已。”
姜芜道:“她娘病了,我放她回家看她娘去了。”
她如梨花般清秀纯真,让张寂不忍让她沾染太多残酷的事。
张寂当然也不知道,绿露根本没有回家去探病。绿露此时正惶然无比地被姜芜关在自己屋舍中,毒哑她嗓子,用学女红的针在她身上玩弄……
她不会一下子杀死绿露,她要让绿露受尽折磨再惨死。她非常确信自己和姜循的传讯暗号,只有绿露知道。绿露背叛了她,她要让绿露付出代价。
一个主人想虐杀贴身侍女,其实方法有很多。没有人会为一个消失的侍女去质疑主人,除了张寂的疑惑。
张寂许久不见绿露,生出的一点儿疑心,被姜芜适时地打断。他也许一直纯白,但在张寂看不到的地方,姜芜已然面目全非,不是他记忆中的怯懦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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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姜芜找张寂打探消息的时候,东宫中先前落水的阿娅已经从病榻上起身。
在东宫诸人眼中,醒来的阿娅变得十分奇怪。
陈医官大约弄坏了阿娅的记忆,阿娅的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可此时这记忆空白的阿娅,言行举止,和平时娇憨单纯的歌女全然不同。
她沉默,寡言,时时趴在窗边望着天穹出神。
所有人都告诉她,说她是歌女,说她和太子情深似海,说她已经怀了太子的孩子。身边一切都彰显宫人没有骗她,可是阿娅似乎仍是不信。
阿娅不信他们。
她醒来见到暮逊第一眼,身体本能生出的恨意,让她始终在意。即使之后暮逊的温情和身体中的另一重柔情,似乎在说服二人正是一对情人的关系,可阿娅始终在意起初的那一抹恨意。
因为那重无缘无故的恨,她对周围一切保持着警惕。
她偷偷倒掉宫人每天喂她喝的药汁,她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对周围一切始终没有归属感。她想出去走走,然而暮逊被禁足,连累得她也只能在院中晃两步。
暮逊被禁足东宫,消息断绝,本应十分低迷。可他对阿娅表现出十万分耐心,又常常望着阿娅尚且平坦的小腹微笑出神。
他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似乎又多了别的机会……这个孩子,也许会成为他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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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被禁足的一月,几乎与外消息完全断绝。
但她的情况总比暮逊好一些,毕竟皇帝要查的那些事,和她无关。皇帝禁足她,不过是不希望外界得知关于凉城的更多消息罢了。所以,虽然姜循本人不得出府,她的仆从却只要有光明正大的借口,便能出府。
姜府中的颜嬷嬷生了病,并非虚假。玲珑以此为借口,频频出府探病。恰逢姜循派人去苗疆找的种蛊少年被找到了,玲珑便带苗疆少年一同去见颜嬷嬷。
那少年奇怪他们中原人怎么一会儿种蛊一会儿解蛊,但姜循把他偷带出家、还对他一路花销大包大揽,少年便非常随意而痛快地跟着玲珑去找颜嬷嬷解蛊。
颜嬷嬷年纪大了,病了好几次。这一次病得更严重,玲珑每次回来都眼圈通红,微微出神。
而即使这般情况下,玲珑仍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姜循在东宫安插的内应千辛万苦送出的消息:
阿娅怀孕了。
姜循捏着这张纸条,心中念头几转,神色有些僵硬。
……阿娅怀孕,暮逊却封锁消息,不让外人知道。他是因为害怕阿娅受伤而封锁消息呢,还是他有了别的心思、想另起灶台?
……而凉城那边事情,有贺明供词,有赵铭和供词,便多了很多线索。一月时间,应该查的差不多了吧?
怎么消息仍被封着?
玲珑进出府时,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这实在太奇怪了:皇帝要查凉城旧事,为何朝臣不知,百姓不知?那皇帝到底是在给谁查?
江鹭那边为何也没有任何消息流出?
诸事神秘让人不安。
姜循捏着“阿娅怀孕”的字条,将纸条在烛火下烧干净:“继续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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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姜循猜的那样,一月时间,供词和证人都不隐瞒的情况下,想查什么都可以查出来。
叶白的能力毋庸置疑,一月时间,卷宗分外详细地落在了老皇帝的案头。
江鹭告诉他们,他因心爱女子病逝而去凉城,又在凉城出事后回去建康。他查凉城,是为百姓不平。他隐瞒了“白鹭将军”,隐瞒了他那心爱女子并未真正死去,隐瞒了他从凉城带走了段枫。
查案之人既是叶白,叶白便恰当地对其作出修饰。
而即使这样,南康世子插手凉城事务,也惹得老皇帝起疑。江鹭被关在南康世子府的这段时间,皇城司一片荒凉无人打理,便有人猜测,皇帝也许发现皇城司职务不明,终于想废了这个官署。
无论外人如何猜测,九月中旬,拿到所有卷宗的老皇帝沉默一整日后,召见了赵铭和。
查无可查,事入尾音。
老皇帝做出的决断是——
“沉英(赵铭和的字),给彼此留个体面吧。”
匍匐跪在青砖上的半百老人赵铭和,闻言,些许迷茫地抬头,看向那案台后的老皇帝。
老皇帝依然和颜悦色:“沉英,给彼此留个体面,给孩子们留条后路吧。”
老皇帝说话的语气,一瞬间让赵铭和想到昔日——
昔日大皇子病逝,赵铭和为之不安,心生绝望。赵铭和以为储君之争随着大皇子之死而落幕,自此无人可束缚暮逊,而自己这个人尽皆知的大皇子的舅公,也日落中山,恐无好前程。
而老皇帝在那时召见他,抚慰他:“子谦尚且年轻鲁莽,这朝中之事,还需要沉英这样的老人,帮朕看着。”
一言生,一言死。
是皇帝将赵铭和扶持起来,和暮逊斗;而今又是皇帝说,“给孩子们留条后路”。
留什么后路呢?
赵铭和仰望着老皇帝幽邃的眼睛,正如昔日他一瞬洞察皇帝对太子的打压,他今日也明白皇帝对太子的保护——
凉城诸事,赵铭和不无辜。可赵铭和也绝不是主谋,绝不是策划全局将凉城送给阿鲁国的那个人。
可皇帝分明要保护暮逊,皇帝分明要让赵铭和认下所有。
皇帝不打算公布凉城事变的真相,也不打算告诉世人凉城发生过什么。和盟已成,皇帝要守住那和盟,但皇帝又需要给几个知情人一个说法,需要抚慰那几个知情者:
皇帝需要有人担责。
那么,赵铭和自然也不会告诉皇帝——江鹭不单纯,南康世子和凉城的牵扯非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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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雷滚滚,秋雨彻凉。
赵铭和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邸的。
朝堂之上只有君。那位君王,从来只暗示诸事,绝不会明确告诉你应当如何做。可赵铭和心神恍惚,他知道如果自己做的不好,赵家上下皆受其累。
一切恩宠仰仗于君,那给予他荣华权势的人,也同样会送他入地狱。
昔日赵铭和拉拢诸臣,在朝上和暮逊扯开大旗时,他便知道一旦太子羽翼成,便是自己落败之时。可赵铭和一直以为那一天会很远——起码、起码也应当到太子登基之时。
未曾想到、未曾想到……
多年经营,其实不过是皇权工具而已。
赵铭和摇摇晃晃地行走,忽而听到婉婉女声:“赵公,赵公?”
赵铭和抬头。
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自己府中,他心神恍惚地在走向书阁的那条路上。而出现在他的府邸、疑惑唤他的人,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杜家那位三娘子杜嫣容。
赵铭和出神地看着撑伞立在雨中的杜嫣容。
他神色变得十分奇怪。
他已决意顺从陛下之意,却不想自己会在自家府邸见到杜嫣容。
杜嫣容站在树后小径上,朝他行了一礼,俯首浅笑:“相公,侄女是为侄女家中事而来。先前侄女年少无知,处事不当,为相公惹了些麻烦。我爹已骂我许久,责令我向相公致歉。侄女先前写过许多帖子,相公大约公务繁忙,没看到……侄女只好趁府中小郎君抓周之日,来府中亲自向相公致歉了。
“是侄女稚嫩荒唐……”
赵铭和浑浊的目光盯着杜嫣容。
他恍惚问:“抓周?”
杜嫣容赧笑:“是……相公勿怪……”
此女口齿伶俐,和赵铭和印象中能说会道的另一女能力相类。而今那女大约得偿所愿正兀自得意,此女又为杜家事而来。是了,赵铭和此时才模糊想起,杜家不理会他的命令,和他对着干,他用自己的权势,很是折腾了杜家一通。
权势当真是好工具。
看,杜嫣容不是来求和了?
杜家这位三娘子真是聪慧啊……无论是先前的得罪还是今日的赔罪,她都亲自出面。她以年少无知和妇人之见当借口,好让他人不与她计较。若赵铭和今日奚落,想必他日杜公会亲自登门。
真是好算盘。
在赵铭和看来,杜家那几个年轻孩子都不成器,真正适合在朝中当官的,只有杜嫣容。可惜了,可惜……
赵铭和微微笑出声。
杜嫣容立在雨中,雨丝顺着伞沿飞斜沾衣,弄湿她面颊。她有些不解地看着赵铭和……杜一平根本应付不来朝中事,赵相对杜家的打压报复,让杜家到了强弩之末。
杜嫣容亲自来求和,哪怕赵铭和嘲讽她戏弄她呢,她也做好唾面自干的觉悟。可这位相公为何一副神魂不守的模样,又莫名其妙地发笑?
赵铭和说:“不用了。”
杜嫣容怔忡。
不用什么?
赵铭和慢慢说:“以后,杜家不用畏惧我,我也不会再和你们有什么瓜葛了。回去吧,替我向你爹问好。同朝三十年……可惜我已很久没见你爹了。
“还是你爹聪明啊,抽身抽得早……或者说,聪明的孩子,其实是你?日后,请杜三娘子看在我今日之面上,有闲暇的时候,多照拂一下赵氏子弟……不,算了。你又能照拂谁呢?你只是一介小女子,你不在朝,你不当官,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哈哈。”
杜嫣容凝望着赵铭和,半晌道:“相公,可要我为你唤来几位郎君?”
赵铭和摇头。
杜嫣容走向他,将手中伞递去。那老人并不接,杜嫣容便抬手举伞,将伞罩在赵铭和头顶。赵铭和困惑地看她,她微笑:“相公要去哪里?侄女送你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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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和拒绝,杜嫣容仍坚持相送。
杜嫣容示意仆从们去唤赵府那些郎君过来,她自己安静地陪赵铭和走一段路,心中猜测连连。
雨水哗哗。
赵铭和忽然开口:“小三娘……我和你爹同朝数十年,你既然自称‘侄女’,我便和你爹一样,叫你一声‘三娘’吧。你说实话吧,你觉得我朝朝局如何?”
杜嫣容心知他今日情形有异,便也谨慎非常:“在相公和殿下联手相治下,国泰民安,是子民之福。”
赵铭和冷笑。
赵铭和面无表情:“元月,孔益死;二月,章淞死;三月,乔世安死;四月,杜一平遇刺;五月,太子遇刺;六月,流民入京,贺家入狱;七月,太子生辰夜,地龙爆发,东京受天责;八月,我和太子各被禁足……你说国泰民安?哪来的泰哪来的安?
“再往远的说。流民为什么流入东京?因为活不下去啊。北方凉城被割给阿鲁国后,凉城将士灭门后,北方诸镇诸州,官府和将士皆不敢作为,怕落到程段二家那样的地步……百姓活不下去了,就往东京逃。逃到东京,本以为朝廷会给口饭吃,朝廷给他们的,是‘神仙醉’,又死了一批人。
“活下来的人,在地龙中再死一批。天灾人难……做我大魏朝民,实在可怜。”
杜嫣容无言。
她捏紧伞柄,垂下头颅。这不是她该听到的话,也不是她该插手的话。
她无言以对,而赵铭和冷笑三声:“杜三娘子,你是杜家最聪慧、最适合当官的那个。可是那有什么用?朝廷不会用女官,用女官的年代距今过了很久。世家出不了头,你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不过是在此昏昏朝堂下,保你全家平安。
“你只保得住你一家,你保不住旁人。有能力者皆避世,无能者在朝得意张狂。而你知道,是谁造成今日这种局面吗——
“是君主。”
杜嫣容轻声:“赵公,慎言。”
雨水顺着赵铭和脸颊向下滑落,二人站在书房前,赵铭和仰望着书房那悬着“兰桂敷荣”的匾额。
赵铭和面上神色抽搐,字字诛心:“你不觉得大魏朝堂,已经十分扭曲了吗?
“自古朝堂,从没有明目张胆分党争的道理,从没有把自己隶属什么挂在明面上的道理。从没有大臣敢说自己是什么党,对方又是什么党!可我朝不一样……我朝朝臣公然党争,公然伐敌。何故?官家默许!
“礼乐崩坏党争横行,置身其中,意识不到我朝如此畸形,皆是陛下之好。我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君主早已背弃,我等凡人,各求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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