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电光与屋内的烛火共同摇曳,墙角淅淅沥沥落了一片水渍。那人掀开斗笠,赫然面白眉清,鼻挺唇红,眼中神色却清泠泠的,如山巅千年不化的雪水一般。
姜循尚有闲暇,侧过半边脸,欣赏这位郎君的宽肩窄腰、长腿修身。
毕竟待她半年后死了,黄泉之下未必还能见到这样好看的郎君。
他的眸子掠过来。
这是私情被暮逊看破、驿站携手逼问贺明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姜循弯起眸子,悠然捧着书卷走回书桌边。她好整以暇地坐下,托腮凝望他,声音沙哑间如钩子般吊着人:“阿鹭来得好快呀。”
江鹭靠着墙,冷寂淡然:“连续三枚响箭,府外挂起灯笼。你如此唤我,我岂会不来?”
一对正是情深的男女久别重逢,不应该是二人此时各自冰冷的模样。
但偏二人各有所求各有心事,相处之间,不见情意,只见心机。
姜循眨眼,漫然笑:“我昔日和你嬉笑,说我二人缺少诉情的法子。我私心想着,我挂起灯笼,便是对你的爱慕之情。挂几只灯笼,便是多想念你几分。看来我虽然没有说出口,阿鹭却和我心有灵犀,知道我的心意了?”
江鹭垂下的眼波朝上撩开。
他冰水般的眼波微有怔意,从自己的一腔刻骨恨意中分出几抹柔情,恍惚着看她:“你思念我?”
姜循失笑摇头:“不是。”
江鹭眼波如电。
她浑然无畏,专注凝视他,语气几分温和:“阿鹭,我有事和你相商。”
江鹭停顿半天。
他捕捉到其间的不寻常,而他自己的心事,又在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扰得他心烦意乱。江鹭半晌淡声:“正好,我也有事和你说。”
姜循毫不谦虚:“我的事十分重要,我先说。”
江鹭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姜循开口便是:“阿鹭,你知我知,我和太子彼此厌恶,又在大局之下,无法撕破脸面,还得携手同行。”
江鹭的眼睛,倏地抬起来。
他霜雪一般的眼睛,在烛火下沾了泓雪一般的弧光。那弧光轻轻一晃,顺着浓长的眼睫,扎进他眼睛里,又顺着骨血,一路摧枯拉朽,深入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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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沾睫。
屋中光暗,烛火竟让他面容变得模糊。他站在晦暗墙角,姜循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
她只大约听到那靠墙而立的郎君,似乎无所谓地笑了一声。
笑意无情而锋锐,沾着血连着骨,让他漫不经心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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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和雨水潮意一同灌入。
姜循皮肤被激起一重战栗,而她仍坐在书桌后,托腮噙笑,邀请着他:
“官家开了讲筵,宗室子弟入学。别管那些孩子才多大,但这个讯号,表明官家对太子不满,有废除储君的心思。暮逊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十分焦躁。
“我的处境和他的处境大差不差。如果他不是太子了,我又找谁获得大权呢?我思来想去,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我欲提前婚约,不守我娘那一年孝期,和暮逊在半年间快速完婚。暮逊同样需要大婚,需要子嗣,证明他皇位继承者的权威。我和暮逊一拍即合,他不过问我的事,我不过问他的事,我二人先完成这大婚,才是当务之急。
“可官家现在必然不急着让暮逊完婚。我便打算弄出一个孩子来,传入官家的耳中。我若有了子嗣,官家便会提前让我和暮逊完婚。
“一旦我成为真正的太子妃,暮逊便没用了。”
姜循施施然站起,朝江鹭走去。
昏光中,她袅娜间如烟生雾,带着笑藏着锋,从明光步入暗处,一步步走向江鹭。
她掀起的眼波,与他低垂的眼波对上。
姜循手指轻轻擦过他手臂,与他擦肩,旋身而笑望他:“我邀你入局——待我大婚,待我坐稳太子妃,你可愿和我携手,共同诛杀我夫君呢?”
她冰凉含笑的眼睛,与他对视。
江鹭站在角落里,冷漠而轻柔道:“那么,你从哪里搞来一个孩子,还让皇帝相信?”
姜循笑意加深。
她浅笑道:“我这不是打算去找暮逊吗?”
她的手腕被他拽住,她被扯到他身前,她仰头看着他,又轻轻笑:“还有……我不是可以找你,借腹生子吗?”
姜循畅意道:“你与我欢好时,再不用避子了,要给我一个孩子……你开不开心?”
她伏在他耳边,身上潮湿宛如刚从黏腻沼洼中爬出来的水鬼,诱着他:“阿鹭,我邀请你一同杀我未婚夫。
“到时候,我做大权独揽的皇后,你做那摄政王。好不好?”
烛火照着二人。
这几日的遭遇,宛如噩梦和沉渊轮回交替。江鹭独自在沉渊之底呼吸艰难,遍体鲜血淋淋求生艰难,偏还有一人跳下沉渊,到他身边。
他在沉渊下接住她,竟不知此时此刻,是他在扯着她下沉,还是她想拽他下沉。
窗口的风雨袭来,黏滑无比。墙根角落中,呼吸缠绵又交错开,江鹭俯身,黑郁郁的影子罩住姜循。
丝丝缕缕的气息拂来,姜循闻到清雅兰香,深深吸了口气。
漆黑昏暗的室内,姜循落到江鹭怀中,才发现他周身沾水。此时,他的潮湿与阴凉像藤蔓一样缠住二人,绞住姜循。姜循雪白的脸上被他抚压出一片胭脂红意,她安然享受。
他面孔沾水后越发白,像出鞘的雪刃,周身有种置于暗室的锋芒凌厉之气。
他身上的锋芒刺着她,姜循大胆地与他对视。二人凝视对方,兴奋和战栗在骨血间流窜,焚烧他们。
二人距离缩短,终是他将她抵在墙角,谁也错不开身。江鹭眉眼低垂如妖魅,喑哑声音被风雨遮掩吞没,只有她听得到:“你疯了。”
姜循柔声:“你没疯?不能吧?”
她扑入他怀抱,抱住他。她既笑又叹,眼中却是一往无前的锋寒神色:“来陪我一起疯。
“否则——忘了我,回去你的南康王府,做你的世子娶你的世子妃,别和我再有瓜葛。”
第87章
江鹭问:“你为什么非要登上那个位子?”
被他压在墙角的姜循额头微低贴着他肩,她一边眷恋地感受着他的气息,一边闭着目浅笑:“权势动人啊。我不是早说过我爱权吗?阿鹭,你该不会以为我有其他的不得不回东京的原因,我便不爱权了吧?”
姜循悠然得近乎戏谑:“我一直是你不能接受的那类恶女啊——爱权爱势,愿为之生,愿为之死。走不到那个位置,一切对我毫无意义。”
江鹭的声音如冰水破玉,溅在她耳边:“不对。”
她的下巴被抬起,她被迫仰头,看向江鹭。
俯视她的江鹭,听闻她的说辞,既没有被她的猖狂气得掉头就走,也没有失落地拒绝她。他在一片混乱中,似乎仍想艰难地理清头绪,走进她:
“先前你没有这样急迫。你和我联手,一贯徐徐图之,循循善诱。你突然急不可耐,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姜循心中微空。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清浅中带着丝丝赤色。她足以想象他近日的煎熬,可他还要在这种煎熬中抽出神智来应对她。
姜循心间酸楚。
她都可怜他,都觉得他好累。她又何必让他更累呢?
她待江鹭从来谈不上好,装死离开他是私心,心动后重新撩拨他和他重修旧好亦是私心……她好像从来没为他着想过,她此时想少有地待他仁慈些。
好聚好散便是仁慈。
以他的性子,他当很难接受“借腹生子”,很难接受“皇后和摄政王”这种关系。二人就此分开,十分正常。
姜循压下自己心头的种种异常情愫,仰脸微笑着反问:“能发生什么事?只是太子发现你我私情而已。我想干票大的罢了。”
江鹭抱着她,她感受到他呼吸的清浅和忍耐:“凉城事变真相隐于暗处,明明查出却不得宣扬。此时痛苦的应当是段枫,是我。而不是你。生出报复欲急不可耐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
“你不可能为我而着急地想要夺权。”
姜循想反驳,但他冰凉又灼热的手指收紧力道,扣她下巴的力道几乎是在掐,让她开不了口。
他指腹贴着她颊畔,涣散的目光如针锋般聚起,他在一片凌乱中拼出一个并非真相却和真相异曲同工的真相:
“为凉城痛苦的人,还有一人——叶白。官家让他调查,他亲自翻找蛛丝马迹,这一月以来,是他距离凉城最近的一次……他必然最为伤心。
“你是为他而要加快计划,要快速完婚?!”
姜循眸子闪烁。
完婚之事,她自然和叶白也有过计划。此时在江鹭的质问下,她不至于全然否认。
姜循抓住他手,示意他松力道,让自己开口。
她的话语有些含糊:“我曾答应一人,要一起站在权势之巅。”
江鹭松开了她。
他朝后退。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我曾以为,你答应的那个人,应是姜芜。因为你是为姜芜而回东京,凉城出事是你回到东京半年以后的事。
“但其实,你答应一起站在权势之巅的那个人,是叶白,不是姜芜,对不对?”
姜循无言。
江鹭:“那么,你说的什么摄政王,到底是想要我来,还是想要叶白?你对我全然无真心,我只是你和叶白同盟的踏脚石?”
江鹭微笑:“你又在骗我帮你,是吗?”
姜循矢口否认:“自然不是。阿鹭,我心中有你……”
她走上前,但他朝后退。她连他一片衣袖都碰不上,姜循只是看着他那样的眼神,便心中生慌,几乎要冲上前安抚他。可她又能安抚他什么?
他的猜测并非无缘由。她难道可以否认自己和叶白的计划?
姜循便沉默地看着他,她见江鹭朝窗口退去,窗外电光照在他身上,凛冽森然。
他靠在了窗上,电光之下,姜循心口揪起。
江鹭说:“你现在要做什么?”
姜循不解他为何这样问,她诚实回答:“我和你说完话后,便会出府去宫中,到东宫和暮逊商量大婚提前的事宜。我们会告诉皇帝我已有孕,太子大婚需要半年时间准备,半年时间内,我得弄出一个孩子让老皇帝相信……”
姜循说服他:“我即将出府。我们没有时间了。”
江鹭颔首。
江鹭道:“给我两个时辰。”
姜循茫然:“什么?”
他手已撑在窗棂上,捡起了那蓑笠戴上。蓑笠遮掩他容貌,姜循只看到他朝她撇来的微白下巴:“给我两个时辰,若我不回来,你再进行你的计划。”
他撑在窗上便朝下跳去。
身如浮鸟,羽翼瞬扬。
姜循不知是为他的离去而心慌不舍,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眼看他要走,她几乎扑上前趴在窗口,仰望那掠到墙头的郎君。
她脱口而唤:“阿鹭!”
黑衣郎君身如玉竹,与墨色大雨几乎融为一体。他俯下蓑笠,似乎朝她看来。
姜循目光不舍,却要压抑:“你说的你也有事告诉我,是什么事?”
江鹭答:“两个时辰后,再告诉你。”
江鹭绷着腮,咬紧牙关,拼出几个字:“你等我想办法。”
姜循大约猜的出来:“你能想什么?你无法周全所有人!我不需要……”
江鹭的凌厉隔雨刺来:“若我非要周全呢?”
字如珠玉迸溅,姜循撑窗仰望着墙头那道黑影。雨淋淋漓漓地溅在她面上,她一时间浑然不觉。视线被雨浇得模糊,她还是忍不住看他。
冽风袭来,姜循身子一颤:“一个半时辰!我没那么多时间,天黑前我是要回府安排其他事宜的……我只能给你一个半时辰。”
江鹭没说话。
他瞬间没入雨幕,留姜循怔怔望着绵密雨丝出神。她抚摸着自己心脏,感受不到毒入肺腑的痛意,只迷惘地自我安慰:真的活不成了?感觉不到啊。
……她也没那么喜欢阿鹭。
她只是在诸多红尘间,最喜欢他而已。那其实……也不重要。
可为何想着不重要,说着不重要,又生出流连不舍呢?
哎,所以她早就说过,她讨厌江鹭。她早已抛弃感情,他非要出现在东京……这个人,真是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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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已过,大雨断续,众臣留在政事堂议事。
晌午用饭后,各位大臣见雨不停,纷纷撑伞离去。叶白亦在其中。
他如今是中书省的“红人”,很可能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无论在皇帝面前还是太子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叶白撑伞出殿时,仍有大臣羡慕地在后想着此郎君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叶白执伞下阶,唤住一位即将拐入后宫甬道的人:“姜太傅。”
姜明潮回头。
他立在甬道墙沿下的树旁,一旁为他撑伞的宫人懂事地退开。姜明潮淡然看着叶白:虽然他的女儿和叶白关系难言,但姜太傅本人,从没得过叶白的拜见。
世人传言他提携叶白,他其实从不插手。
姜明潮:“叶舍人何事?”
叶白走到他身畔,垂眼低笑:“我在查凉城事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大皇子死得好莫名其妙,而大皇子有睡前喝一碗羊奶的习惯,那服侍他的奶娘,以前曾在姜夫人娘家的府邸当过值。”
姜明潮:“怎么,羊奶有毒?叶舍人自去查罢了。若需要静淞娘家的协助,我亦可出面作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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