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怆然愤怒,甩开黑伞进入书房,留杜嫣容煞白着脸站在雨中,怔怔看着那道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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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赵铭和自尽。
赵家上下不知缘故,朝堂上下不知缘故。姜循和江鹭的禁足被废除,暮逊的禁足也被废除。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杜嫣容得了风寒,连病三日。
杜一平来探望这个妹妹,见一场病,让杜嫣容消瘦许多。她仍在病榻上,却倚着案几,持笔凝思。
杜一平没好气:“再爱读书也看看时间吧。我早说让你不要去赵家,这不就淋雨生病了?其实你没必要去赵家求赵公,那赵公忽然死了……没人报复咱们家了。”
杜一平乐观无比:“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公平正义在人心。你看,赵铭和不就没了?”
杜嫣容幽幽看着杜一平。
在杜一平困惑中,杜嫣容轻声:“哥哥,我知道我整日在家中读书,是打算做什么了。我想写史。”
话题转化太快,杜一平茫然:“什么?”
那倚着案几的消瘦少女青丝拂面,侧脸望着窗外萧瑟秋景,缓缓道:
“我想写史。记录平庸,记录伟壮。记录背叛,记录隐秘。我是女子,我之史记不会为当朝人所忌所顾,我可以凭一支笔,记下我眼所见,我心所察。待千百年后,平庸也罢伟壮也罢,皆青史有痕。
“纵君主背弃,青史亦可见。”
第86章
秋决之时,贺家嫡系老少尽亡;旁系全族人发配岭南。
太子暮逊主持秋决,其后入宗祠,斋戒沐浴三日,下“罪己书”,称地龙之祸、流民之祸,乃储君失德。储君自当反省,卸去京兆尹之职,又朝天祈罪,求赦万民。
与此同时,赵相公自戕以罪“失德”。朝堂罢免数位宰相后,新的宰相换成了一“弥勒佛”孙宰相。中书省大换血,中书舍人叶白叶郎君年纪轻轻,跃然世人眼前。据说官家时时召叶郎君,中书省都将叶白视为“参知政事”的人选,只待其再熬一重资历。
凉城事变的前后,始终未曾向天下披露。但天下万民也不会在意——朝堂让太子和宰相自省,罪太子和宰相,百姓便已经感激涕零,觉得皇帝心系万民,乃百姓之福。
大魏此朝子民,最为无辜可爱,又最为没有退路。
老皇帝只料理诸事月余,便重新病倒。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将朝政重新交给朝臣和太子。无论他心里对太子有什么盘算,此时罚也罚了罪也罪了,他认为此举应当足以抚慰几位知情者。
又赏又罚后,老皇帝重新缩入他的福宁殿,继续养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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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这场雨,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大半个月都不消停。
当皇帝和太子的诏和书先后送达姜家府邸时,正是深夜,姜循抱臂坐在开着门的堂屋前,望着秋夜雨发呆。
凉城风波似乎就要这样结束,而一盏昏昏明火下,雾气稀薄,风雨斜飞,照得那坐在堂屋前竹椅上的美人一派萧索,像一段苍凉月光。
在自己屋中,美人发髻不梳,脂粉不施。她此前被禁足一月,明艳色都要被抹去几分,此夜雨下的姜循,衣袂沾雾水间,那雾水也衬得她眉目愈发锐寒。
堂中一灯笼滚在地上,灯笼边,玲珑跪坐于地,正掩着面容,凄凄切切地发出泣音。
呜咽声吵得姜循心烦。
姜循冷斥:“哭什么?人各有命,生死难料。想哭你娘死去别屋哭,若是哭我死——我还没死呢。”
玲珑努力捂住嘴,压抑自己的哭声。
她抬起头,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强忍抽搭:“我娘没了,娘子你的蛊也解不了……这该怎么办啊?”
姜循眉目间冷意更浓,她凝望着虚空,又生几分自嘲。
她隐约间好像看到缠绵病榻的姜夫人翻个身,隔着雨帘,那夫人面容模糊又温柔得近乎诡异,朝她轻轻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好像在说:循循,我赢了。
姜循心间重重一抽,痛得她袖笼中的手指被蜂蛰一般,刺疼。
这就是姜家带给她的影响……影响好像不太大,可是每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眼见要赢了,姜家又重新将她扯回去,告诉她:这盘棋,还没下完。
夫人啊,夫人。
原来这才是姜夫人下的最后一枚棋。
姜家为了控制姜循,让姜循配合姜太傅,给姜循体内种蛊。母蛊种在玲珑的生母颜嬷嬷体内,子蛊种在姜循体内。颜嬷嬷的生死,关系着姜循的生死。
姜循弄死姜夫人后,得颜嬷嬷几多催促,开始去苗疆找当初种蛊的少年,好解开自己和颜嬷嬷身上的蛊。而今,姜循才明白为何姜太傅并不是很关心她解蛊之事,甚至压根没问过——
那苗疆少年说:“这老婆婆没救啦。她体内不只有我的母蛊,还有另一种毒。那毒早就深入她的脾肺了,还全靠我的母蛊吊着命呢。不过现在也到了强弩之末,她的命保不住啦……姐姐,你大概要跟着活不成了。”
玲珑大为震惊。
最近半年,姜夫人病逝后,颜嬷嬷确实频频生病。可是老人家身体本就不如年轻人康健,玲珑怎料到这是因为颜嬷嬷体内除了母蛊,还被下了毒呢?
玲珑望向颜嬷嬷,她的母亲捂着脸坐在榻边落泪不语,玲珑霎时明白了所有:颜嬷嬷知道自己被下了毒。
所以颜嬷嬷才催促姜循解蛊。
颜嬷嬷幻想蛊早早解开,姜循不用陪着自己一起死。
苗疆少年说毒入肺腑,流入母蛊体内,早已和子蛊融为一体。母子蛊是解不开了,一旦解开,姜循便要跟着丧命。可是颜嬷嬷已经到了微末之时,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在玲珑的哭诉下,苗疆少年为难地不知做了什么手段,在颜嬷嬷病逝后,用了另一种相似的母蛊来欺骗子蛊,好续着子蛊的命。但因姜循体内有其他毒,这种欺骗手段,大约只能奏效半年。
半年后,少年手里那假的母蛊必死,姜循必要跟着赔命。
玲珑哀求很久,苗疆少年恼羞成怒:“我真的尽力了!当初是你们下蛊,你们后面又下毒,关我什么事?姐姐你要活命,不如去苗疆找我姐姐吧。我姐姐是我们的‘巫女’,说不定有法子救你呢。但我肯定不行啦,对啦,你可别告诉我姐姐我在哪儿。
“你快点去吧,别真的半年后死了,说是我害的。我只管下蛊,不管下毒啊。”
所以,事情其实已经十分明了——
姜夫人先下母子蛊,再为颜嬷嬷种毒。姜夫人知道自己死后,姜循必然不受控。她要用更好的法子牵制姜循:在自己身死后,姜循也活不了多久。
按照时间推算,姜循身死之时,大约应是当上太子妃后不久。到那时,姜循太子妃之位稳固,姜太傅靠此地位去谋利,姜循这样和自己爹对着干的人,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姜夫人没料到的是,颜嬷嬷年纪大了,半年都撑不过,而姜循又找了苗疆少年,得知了毒的事。
此时此刻,此夜此雨,姜循坐在堂屋中,既听到皇帝关于凉城事的处置,又猜出姜夫人的所有盘算。
玲珑在旁凄然痛心,而姜循却微微笑出声。
不愧是夫人。
她就说,夫人聪慧过人,看似温柔实则心狠。教她养她的夫人,怎会死得那般心甘情愿?
夫人和她夫君伉俪情深,同进同出。姜循幼时便很少见那二人红脸,少时更幻想若自己嫁人,她也要像夫人那样,找到志趣相投的夫君。
夫人会为了夫妻共同的志向,付出所有,不计代价。
夫人不会让姜循扯姜太傅的后腿,不会允许姜循得志,威胁到姜太傅要做的事。
姜循心中又是哀伤,又是钦佩。又是嘲弄,又是彷徨。她对夫人的几多念想,在多年情谊拔河中,已经消磨得差不多。在她对夫人动手让夫人病逝时,她已亲手葬送二人的母女之情。
而今夜所得知的真相,就如那已经钝了的磨刀石。磨的时间太久了,没什么感觉了。本就不抱什么期望,当得知夫人的最后一枚棋落子之处时,心中竟大石砸地,只生恍然。
雨丝飞溅,落在姜循睫毛上。
姜循轻声笑,喃喃自语:“夫人,我不如你心狠啊。”
……哭泣的玲珑泪眼婆娑地抬头,不知是该哭自己娘的病逝,还是为姜循而难过。
她想要撑起自己安慰姜循,却见姜循脸上毫无悲意。姜循凝望着雨夜大雾,眼中的笑意凝成冰刃,锋刃上窜起火星,燎燎烧起。
既见仇恨,又见疯狂。
姜循冷冷道:“所以,我只剩半年性命了?”
玲珑:“不,不是!那少年说,如果我们去苗疆找他姐姐,那个‘巫女’比他更厉害……”
姜循淡漠:“半年时间,足够我用了。”
玲珑:“娘子……”
姜循闻若未闻:“把那苗疆少年关起来。我落到这一步,他亦有责。他还想堂而皇之跑出去玩?做梦吧。我拿他有用。”
玲珑:“娘子……”
姜循自言自语:“老皇帝让我爹开讲筵,分明是对储君之位有了其他想法。暮逊再蠢笨,也应该看得出来。我若是递刀给他,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姜循笑起来:“他只能和我联手了。”
姜循缓缓起身,潮湿的披帛掠在地上,柔软的绸缎擦过她冰凉指尖、垂在腰际的一委青丝:“起来吧,玲珑。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我应当感谢呢——你娘死了,至少半年时间内,我爹无法用蛊来吊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再不用和他争和他闹了。
“半年时间……足够我当上太子妃了。”
玲珑跪坐在地,泪眼模糊地仰望姜循。
雨夜中脂粉不施、发丝委腰的美人,如妖似鬼,泛着幽白的光:“发出响箭,在门上挂上灯笼——我要见江鹭,欲和小世子共谋大事。
“他若拒绝,以后姜府不用为他留门了。”
是的,这盘棋,还没下完。
谁输谁赢,尚不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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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风凉,南康世子府灯火已灭,一派幽静。
江鹭独坐在敞开房门的书房中。
他靠墙而坐,一旁地上扔着几坛酒,还扔着圣旨。
圣旨是皇帝对凉城事做出的解释,诸罪皆在赵铭和,赵铭和已伏法;圣旨是对江鹭的训斥,不好好帮朕做事帮太子治平天下,管凉城的事做什么?
风雨从四面哐当作响的门窗飞入屋中。
噼里啪啦,风雨如注。
坐在凉雨后,江鹭垂眸看着被扔在地揉成团的圣旨卷轴,微微笑出声。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皇帝的决策,这就是他千辛万苦走到东京、隐忍数年后得到的结果。
这就是权贵眼中的“真相”,也要他默认下的真相。
江鹭原本以为,太子不堪,还有皇帝。而今看来,暮氏王朝皇室血脉从一而终,他们只要他们的大局。他们要维持那份和盟,不允许任何人破坏那份和盟。
若要破坏,那便是大魏的罪人,君主的敌人。
大魏朝的子民,当真毫无退路。
江鹭想到段枫得知真相的神色,想到段枫这几日卧床不起却还寄希望于皇帝。他如何告诉段枫,这就是结果呢?
凭什么让他们认?
江鹭闭上眼,手指快速地敲打地面,宛如抽搐。
薄薄眼皮下的眼睛血丝连连,他想到段枫无数次劝他及时抽身的话。凉城艰难,世道艰难,皇权宏壮不可直面不可直逼。南康世子有无数退路,有许多机会朝后退。
甚至到了今日,江鹭依然是有退路的。
可是,凭什么退?!
他性情中孤忍不屈的韧气如刀锋般,劈开那血肉,剥开他的魂魄,审问他自己:这就是结果吗?这就结束了吗?
江鹭在黑暗中静坐低笑,他笑得淡漠有戾,又带着无坚不摧的痛恨之意。
他蓦地抬眸,站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博物架前,从中取出一卷轴。
“哐——”他拔出腰下剑。
不点烛不开灯,他在幽暗中淋着飞入窗的夜雨。郎君衣袂飞扬,由着宝剑寒光刺亮双眸,再借着这剑光,朝卷轴中字句望去——
《与子断绝书》。
这封书是江鹭离开建康前、跪地三日求来的父子恩义断绝书。写下这封书信,签字画押,他将削爵封字,不再是南康世子,和南康王府再无瓜葛。
这封书信照着江鹭的眉眼,江鹭闭目,想到他父亲雷石一般震耳欲聋的质问:“你要为了凉城,不做世子不认南康王府,孤注一掷自我放逐,付出一切吗?”
他母亲哭泣:“夜白,不值得。夜白,认错吧,不要让你爹失望。”
他姐姐不能理解:“我未婚夫死了,我尚没有要死要活,你为何要死要活?你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奔波,为了别人的事离开我们?”
此夜此雨,此剑此光,此卷此字,映着江鹭的眉眼。
他心碎欲泣,心如死灰,却又心如冰石,不可动摇。
他将段枫救出来,他不会再送段枫去死。他们没有待过凉城,他们没有见过那些血那些火,那些百姓那些将士。他们没有见过,但江鹭已不能忘掉。
无论旁人如何想,无论旁人如何说,无论亲人如何怨他如何不能理解他——
江鹭要为凉城讨得公道,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而在这方寒夜,在江鹭朝卷宗上按下手印间,他看到有响箭飞上高空。
明亮的响箭刺破雨夜,如光如电,势不可挡无坚不摧,映他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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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下得真够久。
晌午过后,姜循读书间,嫌屋中光暗。她起身点烛,转身回到书桌前,微微一顿。
屋中多了一人。
半扇窗子噼啪作响,有一黑锦武袍的郎君戴着蓑笠,出现在她的闺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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