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吃药的动作一顿,眉毛轻轻跳了一下。
半晌,姜循将苦涩药汁咽下喉咙,问:“她在哪儿?可有所得?”
玲珑:“她一同进宫来了,这会儿正等在外头,等娘子召见。具体的,婢子没问清,她也不好好与我说;婢子只知道,简简带回了一个老婆子,关了起来。
“简简还说,那老婆子亲口说,阿娅只会唱曲儿,不会跳舞。”
姜循再次挑眉。
她凝望着乌黑杯盏中的苦药,陷入沉思。
玲珑是日常服侍她的侍女,姜循还有另一个不常露面的侍女,叫简简。
简简习武,两年前被姜循捡到,跟了姜循。简简脾气倔强而古怪,姜循平日与简简不甚对付。但姜循交代的任务,简简还是会去完成的——
譬如这一次姜循与太子出京,姜循险些被孔益所杀,就是因她没有带简简的缘故。
而姜循之所以不带简简,是因她派简简去执行另一更重要的任务:查阿娅当初所在的歌舞坊“金碧阁”。
当太子希望姜循帮他掩护,帮他出京捉阿娅时,姜循凝望着太子虽镇定、却显然有些怒的眼神,意识到阿娅的存在,也许比她以为的更重要。
她曾经不把阿娅放在眼中。
一个只会唱曲的小黄鹂,拿什么去将太子迷得晕头转向?姜循不信世间痴情永久,她也不信太子有情——可暮逊为了阿娅要出京。
那么,姜循有必要弄清楚,阿娅到底意味着什么。
姜循沉思间,忽而听到一贵女高声喊:“你是哪个宫的?拿的什么东西?跑什么?”
姜循抬头,冷不丁与一个抱着包袱、掉头想跑的小宫女四目相对。
小宫女眉目清秀,眼珠漆黑滴溜溜转,眼波灵动无比,瞳心却有些蓝,如清泠泠湖水。
这是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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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阿娅又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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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娅抱紧包袱,心中叫苦。
她听宫女说,循循今日进宫。她便以为太子又要和循循讨论什么她听不懂的了不起的大事,这不正是她的机会吗?
循循进宫,通常会带很多侍女。阿娅偷了东宫的腰牌,装作那些侍女中的一员,混出去不就可以了吗?
阿娅心跳咚咚,却没想到循循在这里举办筵席,请了许多陌生女子。
她见到那些女子,掉头便想回去。然而有贵女眼尖,已经看到她了。
阿娅还看到了循循——
明艳得像花一样的循循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用纨扇遮住半张脸,眼睛乌黑深幽。
阿娅知道太子是要娶妻的,循循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未来的妻子是贵女中的贵女,是高高悬在天上的月亮,应当是瞧不起她这种地上污泥的。
然而循循从来不斥她,偶尔见到她,循循的眼神也和其他宫人、贵女不一样。
幽邃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但是一定没有鄙夷与厌恶。
此时,阿娅与循循四目相对,更因不说话,而引起了贵女们的怀疑。
阿娅抱紧包袱,以为自己和循循有了些默契,便结结巴巴开口:“我、我是姜娘子的侍女,帮她去取东西。”
一贵女蹙眉:“是吗?”
她狐疑地看眼姜循。
姜循仍坐在那里,半张脸被纨扇盖住,眼眸漆黑,却不说话。
阿娅撒谎便流利很多:“我晚了会耽误事儿的,我要走了。”
贵女:“慢着!”
她伸手来抓阿娅,阿娅却如滑溜的鱼儿一般,闪身便跑。那贵女身形不稳,摔倒在地,一声惊呼后,吸引了众人目光。
阿娅脸色苍白。
众人微怒:“来人,拦住她!”
有女质问:“姜循,这真的是你的侍女?”
有女冷笑:“姜循身边没有异族侍女,这该不是刺客吧?捉住她!”
阿娅慌了神。
她求助地看向姜循。
姜循只幽幽看着她们——来围堵阿娅的都是些侍女;这里贵女多,又是东宫,没有侍卫前来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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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见阿娅躲开那些女子,将一个个人推倒,慌张地想逃跑,身手十分伶俐。
简简说:“阿娅没有学过舞,那嬷嬷说她笨手笨脚的。”
姜循看众女哀嚎,又朝她告状。
太子一刻前,在她手中写字,悄声:“阿娅和我有些误会,将我当恶人,将你当好人。循循,你帮个忙。”
姜循见阿娅步步后退,慌不择道,朝她这边跑来:“循循!”
姜循想到三年前,姜芜回到家中,姜父姜母与仆从们的言论:“循循,你不是姜家女,你离开这里吧。”
此时此刻,姜循放下茶盏,望着阿娅,缓缓站了起来。
玲珑了解她,已经开始紧张:“娘子,别!”
姜循盯着跑来的、意图拿她当人质的阿娅——
阿娅不会跳舞,身手却利落,她要试探;太子要她做中间人,投得美人所好;姜家与太子其实是一样的,不用她时,将她弃之,用她时、用她时……
春日风凉,姜循立在刚出嫩芽的柳树下。清风徐徐,美人唇角浮起一丝笑。
……姜循岂是那般好用的?!
她看着阿娅朝她奔过来,朝看不到人的身后伸出手:“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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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阁中,太子正与江鹭聊事。
说完了正事,太子听到院中些许动静,微出神,又想到了姜循。
太子便望着窗子,感慨:“循循太聪慧了啊……”
他语气有异,江鹭抬眸:“殿下怕她聪慧?”
太子摇头笑:“聪慧只是循循身上不甚重要的一个特色,孤真正发愁的是——”
他朝江鹭倾身,试图用推心置腹来换小世子的信赖:“……她疯。”
江鹭睫毛掀起,搭在桌上的手指一跳。
外面宫人气喘吁吁来报,慌里慌张:“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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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跟着太子,赶往院落。
赶到的一刻,江鹭目光如凝,看到姜循手持长鞭,朝扑跪在地上的陌生宫女一鞭挥下。
太子目眦欲裂:“姜循!”
日光如刺。
江鹭目不转睛,看着姜循那一鞭。
第20章
日光烈烈,姜循执鞭挥打阿娅,惊动的何止一二人。
在场的贵女们本盛气凌人,不将一个可疑的小宫女放在眼中,但是姜循如此凶悍,仍让她们不安。
姜循不会用鞭。
她的第一鞭只轻飘飘扫过,阿娅轻易躲开,但仍因心中畏惧愧疚,而摔倒在地。
那记鞭扫到了阿娅脚踝。
阿娅听到姜循清而寡的问声:“你是谁的侍女?再说一遍。你要知道,主仆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小侍女不妥言行,会连累到主人。你是我的侍女吗?是我命令你做什么了吗?”
阿娅慌神。
她抬头,看着有些陌生的姜循——她以前见过的姜循,不是这样冰冷的。
阿娅怀里抱着的包袱甩了出去,包袱中的金器、碎银,骨碌碌滚在地上。
周遭人抽口气。
有贵女惊叫:“这莫不是个窃贼?!”
说话的贵女被旁边贵女拉扯一下,收到眼色:小小宫女,哪有资格得到这么多金银?这小宫女绝不简单……
众贵女脸色难看,因她们都想到了传闻中,太子殿下好像养了一个……
未等她们想清楚,姜循的第二鞭挥下:“说话。”
这软绵绵而没力度的一鞭,抽到了阿娅的手臂。阿娅吃痛之下,并不是肯忍的性格。
她抬起脸,泠泠如波的碧蓝眼中,戾气浮现。
她起身跳起便将姜循朝后推,大魏话说得磕磕绊绊:“我拿的又不是你的,要你管?”
她身手应该是比一个柔弱贵女厉害的,但姜循手中有鞭,又被身后人拉了一把。鞭子挥去,阿娅躲开,两人都没讨到好。然而姜循又是如此不肯吃亏的性子,她眼看阿娅离自己寸步之间,自己用不好鞭子,便直接伸手,将人朝后猛然一推。
姜循狠下来的力气,是连不防备的江鹭都能被推后一步的,何况阿娅。
阿娅重新被推坐在地上,屁股热辣辣疼。
手肘磕到硬邦邦的土地,阿娅抬头看姜循,不敢相信昔日待自己还不错的循循,为什么今日对自己这么凶。
泪水在阿娅眼中打转。
而正是这时,江鹭跟着太子,赶到了这里。
江鹭一眼看到姜循的气盛却体弱,她拿鞭子的手法根本不对。
隔着距离,他看向她。
暮逊一眼看到姜循将阿娅推倒在地,还又举起了鞭子。
如同权威受到挑衅,暮逊震怒之下,直接冲上前:“姜循!”
他一把扣住姜循,将姜循朝后甩开,抢过姜循手中的鞭子。
姜循趔趄后退,她下盘从来就不稳,一个成年郎君的甩弄,她直接摔倒在地,乌发间簪子轻轻晃了晃。
挽起的乌发贴面,她露出的下巴苍白如雪。
站在远处的江鹭身子瞬间僵硬。
他朝前走了一步。
他走这一步时,脑中仍想着“莫为不相干的事动怒”“绝不可暴露”。下一瞬,他看到气不过的暮逊抢过那记鞭,直接朝摔坐在地的姜循打下去。
江鹭下巴绷住。
他袖中手瞬间握拳,先前所伤的掌心灼灼出血。
他见不得任何恃强凌弱之事,抬袖就要出手间,一片静谧中,太子的那记挥鞭并没有落下——
一个红衣侍女,倏地出现,挡在了太子面前。侍女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了太子那一鞭。
侍女抬头,目光挑衅而强硬地看着太子。
江鹭拼命克制自己止步。
死一般的寂静中,贵女们呆呆看着,坐在地上的姜循抬起眼,带着审度,看向暮逊。
到这时,心早已提到嗓子眼的玲珑才发出一声庆幸的哭腔:“简简,幸好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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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看着握住自己鞭子的这个名叫简简的侍女,再看到姜循那幽凉的眼神,以及周围的过于沉静,他缓缓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公然维护了一个小宫女。
他对未来太子妃出手……这件事一定会传到老皇帝耳中。
这些贵女们见到了他对阿娅的过于偏袒,回去后,一定会说给家中那些老臣。众人会对他这个储君所为,再生斟酌。
暮逊温润的眼中浮起些阴霾。
事已至此,他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朝姜循伸出手,说自己冲动;将阿娅关押起来,甚至用阿娅出气……
但是、但是!
暮逊回头,看到摔在地上、茫然地抱着包袱的异族少女。
少女睁大眼睛,眼中波光粼粼,却没有落泪。她倔强地抱紧包袱,直面这些陌生的、高高在上的、看热闹的贵人们。
暮逊沉默片刻。
他弯腰抱起阿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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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那般走了,玲珑连忙扶起姜循:“娘子没事吧?”
姜循揉着自己手腕,感觉到手臂酸麻,大约到底伤到了。然她神色却还好——
一,她既完成了太子交于自己关于阿娅的任务,还顺势借舆情折腾太子一把;
二,她试出太子很在意阿娅。在今日这种局面,他都要向着阿娅……太好了,他有软肋,她才安心。
今日这场筵席,草草结束。
众女皆见姜循的落魄伤怀。
众女想着太子对那小宫女的宠爱,各个陷入深思,没有空再互相试探。
江鹭站在远处的月洞门下,将一切看得清楚。
人都散了,他徐徐吐口气,拳头抵在墙边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忽而意识到掌心的麻痛。
他低头,摊开手掌,见到先前受到匕首伤的掌心,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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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回到府邸,进入屋舍,见到头悬梁、锥刺股的段枫。
一灯如豆,卷帙浩繁,段枫苦大仇深地埋首于书桌后,冥思苦想。
这也是为难了段枫。
……曾经的他潇洒肆意,虽称不上文武双全,但也够用。然而科考之事,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只能考虑“文”。把自己丢了许多年的书本捡回来,实在有些难。
段枫用功间,见小世子推门进屋。
江鹭坐于一旁,安静无比。
段枫随意瞥一眼,忽看到江鹭袖子上的深红色。他登时吓了一跳,扔开书本咳嗽着站起:“你受伤了?!”
江鹭:“没有。”
他扛不住段枫,便张开自己的掌心,让段枫看:只是旧伤裂了。
段枫松口气:“我就说,你好歹身份在那摆着,东京哪有人敢和你动手。”
江鹭垂着长睫,轻声:“若非出身有别,便是人人可欺。”
他这话说得平静颓然,让段枫不由侧头望了他一眼。
段枫一边翻找药箱,为江鹭寻找之前用的药膏,一边斟酌着玩笑:“小二郎又见到什么人间疾苦了?莫不是多管闲事,被伤了心?”
段枫低声:“我早就说过——世间的苦太多,你管不过来。”
江鹭摇头。
他坐在椅上,再懒散的坐姿,也仍是那般清正的气质。
段枫捧着他的手为他上药,听江鹭说:“今日我见到姜娘子了。”
段枫上药的手一顿。
段枫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你又被骗了吗?”
江鹭总是听段枫调侃自己,起初气愤窘迫,近几日听多了,已经有了几分麻木,情绪毫无波动。
江鹭语气平平地说起宫中所见,说到筵席上贵女们的震惊不语,太子的公然维护,姜循的落魄狼狈。
段枫好像开玩笑,又好像提醒:“幸好你当时忍住了,没出手。如我这样的亲近之人,知道你是见不得人被欺。不了解的人,就会误会你和姜娘子有龃龉了。”
江鹭侧过脸:“我与她的旧账是旧账。我暂时用不到她还债,我没打算和她有任何往来。”
段枫敷衍:“知道知道。可笑啊,姜娘子平日那般趾高气扬,今日受到挑衅了啊。”
江鹭:“你怎能这样想?”
段枫:“……?”
江鹭:“我是觉得,她和太子的关系,恐怕与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段枫眼睛跳一下。
段枫勉强笑:“人家未婚夫妻之间的事,哪容得我们外人说三道四?”
他刻意咬重“外人”二字。
江鹭长睫毛纤纤,凝望着自己掌心斑驳的血迹。
他想着白日所见,轻声:“她和太子殿下,必然有些我们不了解的交易、合作。太子不全然信任她,她也不是对太子言听计从。他们互相合作,又互相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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