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寂本想说自己不会回来,但看姜芜这柔弱模样,沉默片刻,他嘱咐身边仆从陪着她,转身大步离去。
张寂回京本就是来见太子的,如今禁苑死了人,太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封锁园林,要张寂先去查尸体,看章淞到底是如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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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章淞死亡消息传过来时,太子暮逊正在一书阁中,接见一位年轻文人。
他没有骗姜循。
他虽然是被服侍阿娅的侍女叫走的,但他不是非要在今日和阿娅私会。他确实来见一个人——阿娅的救命恩人。
阿娅前几日说,她在逃出东京后本来居无定所,受了很多委屈,但有一家好心的人帮助她,收留她,之后的暮逊才能见到活蹦乱跳的阿娅。
阿娅很感激她的救命恩人,她知道自己逃不出暮逊的掌心,便希望暮逊能代她,谢谢她的救命恩人。她的救命恩人要参加今年的科考,希望暮逊为她恩人开通道。
暮逊听到阿娅那番天真的话,心中便嗤笑:他若是有那种本事,想让谁当大官,谁就能当大官,那他此时应该是皇帝,而不只是一个储君。
他的储君位尚坐得不稳,他想安排自己的人去合适位置尚要斟酌,他明明想交好南康小世子,却没有答应送世子推举的人去合适官位。
章淞能坐稳这个主考官位,是因他既不是旧皇派的人,也不是太子的人。
暮逊凭什么为一个小小的救命恩人而筹谋?
阿娅的这个救命恩人,暮逊可以见。但暮逊只打算随便许些不值钱的财物,便打发掉此人。
然而,等暮逊见了这个人,暮逊便知道普通的财物,无法打发此人了。他幽静的眼眸盯着这个年轻文士,猜测这人救助阿娅的用心。
贺明年过弱冠,面如冠玉,温文尔雅,此时被太子殿下这般盯着,也要盯出几身冷汗。
他心中无奈。
他也没想到当日随意相助的一个异域歌女,会和太子有关系。那歌女还非要提携他……他虽推拒,但他爹、身后的家族,却十分欢迎。
无他。
贺家乃是弃商从文。
在贺明的上一辈,他爹与伯父那些人还做着商人,他爹还当过皇商。但世人都好文鄙商,到贺明这一代,族中决定放弃经商,送他们读书。
贺明是这一代的贺家年轻郎君中书读得最好的。但三年一次的科举何其艰难,他亦没有信心自己必然登科。
爹和伯父却有信心。爹和伯父知道他要来见太子后,让他带了一样东西……
贺明思量间,听到暮逊温善的话:“我家阿娅调皮,之前出京,必然麻烦了贺郎君不少事吧?”
贺明苦笑,听出太子语气中的几分试探。
他斟酌字词:“阿娅娘子乖巧,原先不知她身份时,草民只觉得阿娅娘子天真娇憨,必是出身极好,才养出这副脾性。如今看来,当是殿下呵护之心,世间少有。”
他撇清自己和阿娅,暮逊听了出来,目中浮起一二分满意的笑。
暮逊却仍道:“只是阿娅确实天真,以为科举之事,孤可以一手遮天。哎,她不过一个孩子……”
贺明道:“殿下,家父知道草民来拜见殿下,心中激荡,又知殿下不久后要过生辰。家父思量一夜,斗胆让草民送一幅画给殿下当贺礼。”
暮逊玩味地看着这个商人之子——果然是商人,粗鄙,庸俗。什么尘世值钱物件,都敢送来他面前?
罢了。
暮逊意兴阑珊,只想着快速结束这番接见,回去见姜循,和姜循商谈真正重要的朝务。
暮逊笑着示意贺明奉上礼物。
贺明到桌边,展开一幅帛画。
帛画铺陈在整个桌面上,被一点点打开。暮逊坐在桌旁,本淡笑着欣赏,随着画面铺展,他眼中的笑定住了——
画中草长莺飞,画着两个骑马的男女。
骑马男女背对着画面,只看到女子的大魏衣裙,男子的异域装束。男子手持长鞭,鞭指远方,望着那女子。
画工并不高明,看画人却能看出男子心有爱慕,女子青春跃然。
书阁中静得呼吸可闻。
贺明弓着身,良久后,听到暮逊阴阳不定的极轻的声音:“送这样一幅画给孤,是何意?”
贺明心中也不知道。
他说着父亲教他的说辞:“家父说,当年殿下与大皇子一起支持阿鲁国和大魏和谈,正是两位皇子的坚持,两国才迎来太平。这幅画,象征着两国的友谊,必是殿下所愿,家父让草民献给殿下。”
暮逊偏头,看着这个谦卑的文士,判断他所言是真是假。
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殿下,出事了,章侍郎死了。”
书阁中的贺明茫然,他不知道所谓的章侍郎是谁;但暮逊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过来。
暮逊起身:“着张寂来见我!”
他按住贺明的肩膀,温声:“孤确实很看重两国的友谊,你爹托你送的这幅画,孤收下了。你放心,今年科举……孤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贺明一震,他连忙:“殿下误会了,草民没有其他意思……”
暮逊摆手,已经没空听他废话。
此事太子已然有了定夺,暮逊匆忙出门,更关心章淞身死之事。
……说实话,章淞原本不站队,做这个主考官,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暮逊现在想给一些如贺明这样的人安排好位置,那章淞,便有些碍眼了。
章淞在此时死,再好不过。
只是章淞怎么死的?
莫不是……旧皇子那一派的人蠢蠢欲动,在今天杀害了章淞,还想嫁祸给他?
得让张寂好好查查,如果真是他们挖的坑,绝不能放过旧皇派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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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和江鹭一起去见暮逊。
暮逊见他二人一起来,有些疑惑,却并未多说什么。如今他们都算太子这一派的人,姜循见了太子后便坐下吃茶,等着调查结果。
江鹭也坐在一旁。
雨声滴答,隔着帘子,暮逊与张寂在外说话。
三言两语寥落地传入室内——
“席上非尊即贵……不可强行扣压……”
“只能争取一个时辰……”
姜循听着那几句话,嘴角轻轻扯了扯:张寂是禁军统帅,既不是开封府的,也不是大理寺的,查案,恐怕非张寂所长吧?
但是没办法,今日这局面,只有在章淞死后才刚入园的张寂最干净。张寂来查,那帮与太子不睦的大臣,才不会置喙什么。
姜循侧过脸,和一旁的江鹭轻声试探:“坐着也是无聊,世子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赌张寂查不出来什么。”
江鹭抬头,看她一眼。
他没有开口,暮逊已经从外步入,捏着眉心:“循循,你少说两句。难道你巴不得章淞出事?”
姜循笑眯眯:“我是为殿下着想啊。”
暮逊眉心一跳。
他垂目看去,美人支颌倚桌,撩目望着他轻笑。许是因为这里是私下场合,她没有在外时那般端正,慵懒与俏皮相得益彰……
暮逊看得心中微恍。
“砰。”
极轻的茶盏磕桌声,惊醒了暮逊。
暮逊看去,是南康世子在饮茶。
暮逊目光闪烁,盯着江鹭半天,再看向姜循。
他疑问太多,但他此时并不会问,只是笑着让宫女来端茶——岂能让南康小世子喝凉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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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只能给张寂争取一个时辰的时间。
太子示意张寂,多查查旧皇派那几个臣子,看他们行踪是否有异。张寂知道太子什么意思,但他也没有贸然向太子做出保证。
该问的人都问了,宫女和内宦侍卫都来回了话,尸体也被张寂找来仵作翻看。
外面那些大臣与贵女们等得越来越不耐,不断催促询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禁苑。
一个时辰后,张寂前来回话,太子又用这些话来给众人交代:
“……章侍郎饮酒过多而死,实在可惜,请侍郎家眷节哀。”
章夫人当场晕厥,众人惊呼围上。
几位旧皇派的老臣窃窃交流,慎重的目光几次转到张寂面上,又瞥了太子几次。正如暮逊怀疑他们,他们也怀疑太子——章淞死了,谁最受益?
但今日禁苑是太子的地盘,太子给出了交代,即使发难,也不应在今日。
于是,一径折腾到子夜,禁苑中的大臣和贵女才得以离开此园。
……杜嫣容没有见到江鹭小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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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给出公开说法后,众人走后,张寂私下告诉太子:
“章淞心脉衰竭而亡,可以说是饮酒过度。但是臣在他颈部下的衣襟领口,看到了血迹。那不是章淞的血,章淞身上没有伤口,血只能是凶手的。
“如果是武功高手内力强盛,用内力震碎章淞的心脉,也是有可能的。”
暮逊转脸问他:“方才为何不说?”
张寂垂着眼:“要确定章侍郎心脏是否被内力震碎,需要剖尸才能确定。臣想,无论是章家人,还是满朝文武,都不会想看到大臣死后被剖尸。臣只有说章侍郎饮酒过度,世人才可接受。”
暮逊冷笑:“饮酒过度这个理由,他们也不会满意的。你等着看吧,明日开封府和御史台的奏折就会递过来,质疑孤是否欲盖弥彰,在刻意掩埋什么秘密……那帮老不死的!”
暮逊咬牙半晌,才说:“……接着查。”
张寂睫毛微颤,抬起:如何接着查?
暮逊淡漠看他:你说呢。
太子的脸在烛火下变得模糊,张寂心慢慢定下去:太子是示意他……剖尸吗?
暮逊又道:“对了,你顺便查一查贺家。”
张寂讶然:什么贺家?
暮逊缓缓入座,看着张寂:“你在陈留处理孔家的事,孤召你回来,便是让你私下调查一下贺家。有一家弃商从文的人救了阿娅,阿娅管他们叫救命恩人……呵,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好事?”
暮逊说着,沉默下去。
他本就多疑,本就想让张寂来查贺家。
而贺明今日送了一幅画给他,那么……
暮逊仰颈靠着木椅,手捏眉心,疲惫喃喃:“必须查清楚这个贺家,以前做过什么生计,怎么认识阿娅的。他们是不是和阿鲁国做些生意,是否有叛国嫌疑……”
张寂面容一点点静下。
他没料到此事在殿下眼中竟牵扯出“叛国”来,顿时拱手,肃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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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淞的死,在朝中掀起了不小风波。
次日朝会,吵得如同菜市场一般。文武百官既吵章淞死因,也要吵春闱如何继续,新的主考官谁来担任,才最合适。
他们真正在意的不是章淞的死。
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希望的人送上主考官位,还要让对手反驳不得。
这些争吵,暂时由暮逊去头疼。
太子忙得焦头烂额,没空来召姜循。姜循便乐得在自己府邸中,终于找到时间,细细询问简简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
夜间府邸清静,姜循披衣坐在窗边,就着烛火,听简简那废话连篇的消息。
玲珑都要听不下去,姜循则仍是淡然非常的,一边聆听,一边偶尔提笔在书页上记下几个字。
简简甜脆的声音东拉西扯:“……那个嬷嬷说啦,阿娅是一年前多一点,被卖到他们金碧阁的。阿娅笨手笨脚,跳不好舞,却敢跳起来打客人的头。阿娅总惹事,被打多少次也不屈服,她都气死了。好在阿娅嗓子不错,可以唱小曲,后来就被太子看上啦。
“对了,那个阿娅不识字。”
姜循回神:“她在大魏长大这么多年,还在歌舞坊那种取悦男子的地方待着,却一点儿字都不认识吗?”
简简洋洋得意:“对呀,笨死了。我从小习武,但我还是认识一点字的……”
姜循:“只是认识自己名字的水平,也值得夸?”
简简瞪她一眼,又接着说:“南康王府的事,你是白问了。街巷上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南康王,就是知道的,也只觉得世子好俊俏啊……”
简简回忆着市坊间对世子的溢美之词,不知为何,姜循看她的眼神如冰一样,十分刺骨。
简简莫名其妙地改了话题:“啊对了,阿娅好像就是从南边被卖过来的……要不要找江世子查一查啊?”
姜循幽怨瞥她一眼。
简简浑然未觉,继续说自己查到的:“阿鲁国以前和大魏打仗……”
姜循不耐烦:“我知道这个。”
简简:“他们在凉城打的仗最凶,你也知道?”
姜循一顿:“继续。”
简简睁大眼睛:“没了啊。”
姜循冷冷看她。
简简有点心虚,低下头,沉默半晌,又忽然用古怪调子快速说:“这家府邸的主人,原来打死过曹生的妹妹。”
简简说完便跑开,姜循握笔的手蓦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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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天凉,姜循拢着臂站在书桌前,盯着自己写下的几个关键字——
孔家和大皇子写信讨论过那场战事,曹生以前写的一手好文章,这座府邸的主人和曹生有关联,阿娅来自南方,江鹭就是建康府威名赫赫的小世子,江鹭在查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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