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循:“……”
好奇怪。
她谨慎地当做无事发生,低头看江鹭放在桌上的、据说是张寂的杯盏——
瓷盘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夜合花开香满庭。”
“海棠花未眠。”
……未眠岂不是同意相约的意思?张寂同意私会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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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用过膳,有臣子告退,也有几位大臣坐在堂下喝茶闲聊。
满园花鸟正生,草木复苏,遍是春意。张寂走下石阶,看到江鹭行在园中的花草间,背影修颀,似要出宫了。
张寂跟上:他在这里坚持这么久的目的,就是为了江鹭。岂容江鹭退走?
“江世子。”清淡男声唤来。
张寂本好声好气想试探江鹭,谁知道江鹭蓦地反身,迎面便是一掌。张寂愕然,衣袍翻飞,整个人先被击得后退两步,然后才还手。
张寂抬头,看着江鹭温润眉眼间,蕴着方才吃茶时相似的冰冷。但张寂再细看,江鹭已收了那敌意。
江鹭漫不经心:“想与我切磋,是吗?”
张寂一顿:……诚然是世子先动的手。但世子恰恰说中了他的心思。
堂下诸位大臣笑谈着,朝这边望来,微微咂舌:“武人粗鄙。”
刚路过的姜太傅在旁面色不太好,他们收口,想起张寂曾在太傅膝下读书。而姜循从竹帘下走过,看到院中张寂对江鹭出手。
隔着距离,姜循步履微缓。唔,她既想和江鹭打好关系,又想约张寂,从张寂那里试探张寂对最近几桩事的态度……
江鹭将姜循的左右踟蹰看在眼中。
江鹭低着眼笑。
他很少流露出南康世子该有的架子,他平日低调内敛宁静,待人和善。此时他微抬眸,淬了霜一般的眼睛看向张寂。那样的江鹭,负手身后,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的清贵傲慢,俯眼睥睨他人:
“与我切磋,你还不配。”
张寂怔住。
张寂停顿半晌后,不动声色:“如何配?”
江鹭轻飘飘:“送我一个消息。”
院中打斗并不剧烈,张寂的掌法几次碰到江鹭的手臂、胸膛,似在试探什么。
张寂沉思。
他观察了江鹭一上午。
小世子的姿势、背影、侧脸、眼神,都和那夜的贼人十分相似。方才几招,他看出江鹭的身法十分飘逸灵动,和前夜闯开封府的贼人那威猛的武功出处不同。但小世子的武功路数可能另有奇遇,这并不能说明张寂认错人。
……还要再试!
张寂一言不发,攻向江鹭。
江鹭雪衣飞扬,朝后掠地一两丈。后方小径上步来的十来个侍女懵然,却见世子在离她们还有几步距离处,后仰的腰肢朝前一晃,稳稳收步……宫女们心脏怦怦:好腰力啊。
江鹭臂上包扎好的纱布渗血,胸前的淤青隐隐发痛,甚至灼灼掌心也在对掌后有裂开的征兆。但他浑不在意,面上也不见痛色,只脸色更白了些。
小世子睫眸尽乌,几绺散发贴颊,几分凌乱。他挑起眼眸,等着对面郎君的答案。
张寂:“你想要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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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走到廊下的姜循整理一下仪容,正想寻个借口上前,却见江鹭无意中抬眼,朝自己瞥了一眼。
他眼中的冰雪寒意,让姜循停住脚步,心生迷惘。
而那边,张寂答应后,江鹭立刻运掌袭上张寂,主动接受了张寂这场试炼。
张寂总觉得小世子对自己的敌意若有若无,十分飘忽。江鹭的灵动身法与张寂的刚猛有些距离,他步步后退,却似不甘。几次强攻不得下,江鹭刷地一下,抽出了腰下长剑——
他是南康世子,他得太子允诺,可在东宫佩剑。
但张寂不能佩。
张寂侧身游走几步后,徒手迎上江鹭的攻击,趁机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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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寂试探:“贼人夜闯开封府的消息?还是关于姜循的消息?或是……世子好奇章淞的死因?”
江鹭眉目染着没什么真情流露的笑,心不在焉:“我想知道——姜循方才要推举的那个来自开封府的官员、被太子叫停的没说出名字的官员,为何让你们表情各异。”
张寂:“……”
他惊讶江鹭竟然好奇此事,他越发觉得江鹭对姜循过于在意。但是为了试探江鹭是否是那夜贼人,张寂思考片刻后颔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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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的功法确实和贼人不同。
甚至张寂抢过剑,剑刻意撩去那夜贼人受伤的胳臂处,江鹭除了习惯的躲避,并没有在被剑势碰触时,露出吃痛神色。
张寂惊异,面容绷紧。
他相信他的直觉;可江鹭确实和贼人表现得像两个人。
最后一招,张寂的剑逼得世子后退,他本要挑破世子的衣襟查看,但世子好似羞恼,十分激烈地抗争……江鹭直接伸手,来握剑锋。
张寂翻身腾空,快速后退。
江鹭速度更快,飞身纵步来拦张寂,手掌朝上接住剑刃。
花叶飞卷,凝于剑尖,飘上江鹭皱飞衣袂。汩汩鲜血顺他手掌流下,流入雪白腕间袖内,宛如红梅染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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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姜循怕那二人多生事端,又余光看到身后太子要来,忙脱口提醒:“张寂!”
廊下看热闹的诸位大臣瞬间站起,急促道:“快,江世子受了伤,快着人去看看。”
在竹帘后屋中的暮逊正好掀帘而出,听到姜循那几分僵硬的声音。他停住步子,顺着人声,看向院中打斗的两位俊逸青年。
而近处,江鹭徒手按住张寂的剑刃。张寂目色闪烁,盯着对面郎君的掌心。
他没有伤江鹭,是江鹭自己撞上来的。
此时,江鹭先前被打出来的伤早已破开纱布,开始渗血。他不过一直用内力压着,一直强忍;他不过是在战场上待久了,学出了几分他爹想要他学的不动声色。
江鹭再多待一刻,都会在张寂这里露馅。
江鹭额上汗珠凝下,沾在他睫毛上。他抬起眼睛:“说。”
张寂沉默片刻后,接受了这番结局:“以下的话,皆为传言,我不认同,也不相信。你姑且听之——”
江鹭睫毛翘颤,他侧过脸时,看到了廊下面容模糊的姜循。她看着有些着急。
是心疼张寂吗?
他耳边听到张寂斟酌着说:
“她说的人,是开封府左厅推官,叶白叶郎君。
“她几年前因一些事,出门散心,路上和叶郎君不打不相识,相约着回东京。叶白是孤儿,身份都是姜家帮忙办的。然叶郎君天纵奇才,有“神童”之资。他虽是凭实力得的廷魁,但身边有一个了解历来科举事宜的太傅之女,总会得到些指点吧?世人议论纷纷。
“但她是未来太子妃。私下里,太子十分提防那位叶郎君,将叶郎君派得十分远。
“这世上总会有些人心思不净,猜测姜循和叶白……关系匪浅。”
江鹭下巴绷住,沾汗睫毛下的一双乌眸,凝视着那似乎已经收整好情绪、款款朝自己这一方走来的姜循。
汗珠模糊视线,他一字一句:“……可笑。”
不知可笑的是谁。
第31章
姜循此时已经走到了张寂和江鹭这边。
作为未来入主东宫的女主人,她自如地指挥着侍女,来探看二人是否受伤,为人包扎伤口。
姜循压下方才那一瞬自己对江鹭那蕴着敌意的目光的疑惑,垂头,心情古怪地看着江鹭那正滴血的手掌——
他可真狠啊。
短短一月,他那掌心不断受伤。敷好药,伤处再撕裂,然后再敷药。就他这反反复复的折腾,他掌心的伤怎么可能好全?
姜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江鹭:他武功应该很厉害,是因为那夜受了伤,今日才打不过张寂?
但也不至于这般大失水准吧?
她不了解武艺,然而她猜,如果江鹭和张寂半数之分,江鹭却当众受伤,那么他所掩饰的,应该是他掌心本就有的伤。
为何掩饰?
……难道章淞确实是他杀的?尸体上留下了线索?
如果是江鹭的话,他当着张寂的面毁掉证据,确实聪明。不过他这番行为,让姜循更好奇他和章淞的恩怨了。
宫女们围着江鹭,看到江鹭手掌的伤,她们惊呼,绯红着脸想为世子上药。
张寂在旁心中一动:侍女能否检查出江鹭身上有无伤口?
张寂便言简意赅:“帮世子看看。”
江鹭却朝后一退,手背到了身后。
他垂下眼,正碰到姜循掀起眼皮,悠悠然观察他。
江鹭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淡声:“今日我有血光之灾,不适合在宫中多待。不用帮我包扎伤口了。”
他说完,拱手行礼后,推开人群,大步朝出东宫的方向去了。
世子背影挺拔修长,姜循心中有鬼,张寂略有猜测。他们各怀鬼胎时,一只手从后伸来,搭在了姜循肩头。
姜循肩膀稍僵。
她听到暮逊的声音:“世子和张寂发生口角,心情不好出宫,也是正常。张寂,你记得登门向世子赔罪啊。”
张寂应一声。
暮逊转头朝姜循笑:“循循先别急着出宫,孤和你商谈一些事。你去书阁等孤吧。”
姜循带着侍女朝书阁去,和暮逊擦肩时,见暮逊并没有离开之意。暮逊低着头,和张寂一同走向廊口说话。
风中传来“世子”类似的字眼。
姜循心里哼一声。
暮逊和张寂狼狈为奸,果然怀疑江鹭。
……她今夜约张寂,约对了!
笨蛋姜芜此时功力太弱,未必能从张寂这里打听出什么。思来想去,姜循觉得要不,自己上吧?
忙是忙了点,但能者多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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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正背着大臣们,从张寂这里了解江鹭受伤之事。
张寂没说是江鹭主动撞上来的,只说自己不当心。
风吹过暮逊的玄衣黑纱,张寂低头间,又想起了开封府那夜的贼人。那人是北方这边威猛一派的武功。
暮逊偏脸低笑:“……所以,你还是怀疑江夜白和章淞之死有关,今日才去试?”
张寂没说自己同时在试开封府那夜的贼人,太子如此说,他便轻声应了。
暮逊声音微凉:“那你试出来了吗?”
张寂:“臣惭愧。”
暮逊眼中带笑,笑意却冰凉:“你是该惭愧。孤让你查什么,你又在查什么?章淞之死既然和那几位旧皇派人无关,你又怀疑江夜白做什么?
“江夜白来自建康,常年长在江南水乡畔,卧金枕玉,尊贵不必多言!南康王是陛下亲封的异性王,江夜白又不认识章淞,你不停地试探江小世子,岂不是让孤得罪小世子,得罪南康王?”
这话说得严厉,却也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意。
张寂后背冷汗淋淋,拱手长立:“臣知罪。若无真实证据,臣不会再让殿下为难。”
暮逊看着他。
此人清正自持,已然难得。
暮逊叹口气,语气放缓,从“孤”改为“我”:“子夜啊,我也不是真怪你。我从来都很欣赏你——当年老师不肯你习武,不是我帮忙说情的?后来你救驾有功,也是我从中说和,让你进的禁卫军……”
张寂:“全靠殿下栽培。”
暮逊:“所以,你做好该做的事。向你师妹学学——我交给循循的事,哪一次她不是完成得很漂亮?”
暮逊走上前一步:“子夜,你做不了捅刀子的人;但递刀子的那个人,总不难做吧?”
张寂怔忡,为太子话中的别有用意而失神。
晴空朗日,天地清明,他心间却生起萧索迷惘之意。
暮逊也不多逼他,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接着去查章淞之死吧……查不出真相,几分捕风捉影的怀疑就不用拿到我面前了。对了,贺家你查得如何?”
张寂答:“臣刚派了人去贺家祖籍查。”
暮逊颔首,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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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正在书阁中随手翻看几本折子,暮逊的话带着笑音,从外入内:“你为何推举杜一平呢?你怎么想到的这人?”
姜循回头转肩。
暮逊巍峨高大,一身玄服宽大,绣边襟口有着赤金云纹。公平地说,暮逊长得英俊,举手抬足间目光明朗,神采奕奕,颇有为君者的气概。
……只是和眉目如画的昳丽郎君风格不同。
只是姜循深厌他。
姜循相信他也厌恶姜家女。
姜家女掺和进了他和太傅之间的互相斗法与互相利用,他既想拔掉这根刺,又要用这根刺来约束太傅。太子此人啊,既自信,又自卑。
但他此时依然能言笑晏晏地做出信赖她的模样,和她执手情深,共谋未来。
姜循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慢吞吞地把折子放回书架上,扭身回望间,如同一株冰雪下的梅树融化,绽出嫣红花朵,有火树银花之美。
姜循慢悠悠的回答,和众人面前的端正略有区别:“杜一平嘛,他不是杜嫣容的兄长吗?前几日二月节,太子不是邀杜嫣容了?见到杜嫣容,臣女自然想到她那躲到犄角旮旯里的兄长,杜一平了。”
暮逊面露尴尬。
他疑心重,自然早已查了那日姜循为何会与江鹭在一起。他知道了姜循和江鹭下棋,自然也知道姜循见过了杜嫣容。姜循不喜杜嫣容,他为了江鹭而邀请,此时姜循点明,他自然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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