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内宦一个激灵,跟着:“放!”
再有更多内宦狠下心,想着他们终要交差。世子自己要逞英雄,可难道他们就不用办差了吗?既然是世子要求,那就——“放!打开所有笼子!”
野兽出圈,齐齐登场,咆哮着袭向围场中的江鹭。
宫人们和内宦们一同提心吊胆,有人怕恩人受伤,有人怕权贵受伤。无论如何,他们都满头大汗,木呆呆地看着世子和恶兽们徘徊——
权势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权势却又庇护了他们。
暮灵竹也呆呆地看着,此间的腥臭味沾染鼻端,她竟然一动不动。她眼睛里颤着光,怔望着那场中的小世子:
原来这就是南康世子,原来这就是杜嫣容要相看的未来夫君……嫣容一定不知道世子这么厉害,可世子要是被野兽们吃了怎么办……
一个人,在她后背轻拍了一下。
暮灵竹回神,仰起头,见是她的恩人,那个穿着青色襕衫的年轻官员。
那官员眼睛盯着场中人与兽的恶斗,嘴角噙着一抹放松的笑,极轻地说了几个字:“还不去找能救场的人?难道想等世子被野兽们吞掉?”
暮灵竹恍然,连连点头。
她赶紧提裙溜出此地,跑出去找人。
在场很多人看到了公主的离开,但他们都装作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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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灵竹心急如焚,不知该找谁。
找父皇吗?父皇身体不好,听到这些闹剧,再知道她为冷宫的人出头,会不会被气得倒下?她不想在自己生辰的时候,把父皇气倒。
找宫里娘娘吗?那些娘娘们各个不管事,没有人会出头的。
找太子哥哥吗?这件事本就是太子牵头的,太子哥哥会出来?太子哥哥会吃了她吧……
想到暮逊,暮灵竹没有面对兄长的亲昵依偎感,只有一腔畏惧。她不知缘故,因太子每次面对她,都尚且和颜悦色,可她就是害怕、非常害怕……
暮灵竹跌跌撞撞地在宫道上奔跑,眼中水雾氤氲,被她擦了又擦。她忽然在前方月洞门的拐角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姜循带着她的侍女,落落地走在宫道上,低着头,面色如雪,心不在焉……
姜循听到带着哭腔的惊呼:“姜娘子!”
姜循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便见暮灵竹趔趔趄趄地扑过来。玲珑伸手扶住公主,暮灵竹仰着脸,喘气发抖:“姜娘子……嫂嫂,救命!快帮帮我!”
不等姜循答应,暮灵竹就颠三倒四地说起来:“那些野兽要吃人,世子为了救人,进围场里去了。那么多人,可命令是太子下的,他们都不敢违抗……世子要被大虫吃了怎么办……”
暮灵竹抹泪:“他只是世子,到底不能和太子哥哥对着干啊。”
姜循听得糊涂,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但是“世子”二字,让她凝神诧异。她偏脸看着暮灵竹:江鹭怎么了?
姜循示意玲珑后退,她自己上前,抓住暮灵竹手臂,低头为公主擦泪,温柔询问:“殿下,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好不好?”
暮灵竹抬头,被她蛊惑——
其实暮灵竹平时也畏惧姜循。毕竟姜循无差别地攻击人时,周围会倒一片。用杜嫣容的话说,姜循走到哪里,哪里都不安生。
可是姜循此时温温柔柔地与她说话,与平时的嫣容一样……暮灵竹在那轻声细语的诱惑中定下心神,清楚地说完整件事。
姜循听到江鹭与恶兽缠斗,只为救人,眸子不禁晃了晃。
她握着暮灵竹的手指微空,公主仰头天真询问:“要去找太子哥哥求助吗?”
“不,”姜循心神虽有些乱,神智却非常清楚,“不要找太子。你去整理一下仪容,然后去筵席上,见那些今日入宫来为你庆生的贵女们。你告诉她们,后宫此时有一场精彩的比试,邀她们一同来观。贵女们入宫为你,自然会跟你一同去。”
姜循越来越冷静:“东京贵女们出身高贵,骨子清傲,皆有一腔无用但柔软的心肠。她们不会喜欢这种人与野兽的相斗,她们会同情世子,会叫停这种比试。即使今日的事结束,有她们在,你太子哥哥的‘猎狩馆’便开不下去,便会无人问津。”
今日公主庆生,朝中大臣们不会来,只能靠贵女们。
暮灵竹愕然且欢喜:“姜姐姐,你好聪明……”
——不仅要解决今日事,还要杜绝这门生意的可能。
暮灵竹不知不觉间,叫了姜循“姐姐”。但暮灵竹又迟疑:“可是真的不让太子哥哥出面吗?”
姜循微笑:“你放心,你太子哥哥不是傻子。”
她回头,凝望身后的高楼。那楼中有着无措的阿娅,以及正在安慰阿娅的太子殿下——
暮逊不是傻子。当暮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暮逊一定会叫停这件事,不会给自己留一个“残暴”的名声。
这件事,不能由姜循去通知他,不能由姜循教他怎么做。他不会愿意他的难堪被她看到,被她提醒。他得自己亲自解决这件事……这件事才能圆满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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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们前往围场观看世子和野兽比试。
场面的残忍和血腥引得她们惊呼连连,质问连连。内宦们答不出话,在一片乱糟糟中,保持沉默,和众人一起盯着场中比试。
而天昏濛濛的,到中途,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不算大,甚至可称得上是吉兆。只是对应着场中那厮斗郎君身上的伤、面颊上的血,颇让人心中不是滋味。
暮灵竹经过姜循提醒,此时冷静下来。下了雨,她便让宫人们张罗搭棚,让贵女客人们在棚下休憩。宫人们把宫宴搬到了这里,让客人们一边用膳,一边观看比试。
贵女们神色难测。
她们既厌恶这种比试,又为场中世子的清姿而心动。那般的英勇,那般的凌厉,那么多野兽围攻,他竟也一直撑了下去……
一道竹帘后,燃起了宫灯,姜循轻轻支开帘子,偷偷望那场中江鹭。
贵女们在下窃窃私语,说着郎君俊美之类的话;姜循在竹帘后靠着宫柱,和她们一同看江鹭。只是她们看得正大光明,她得借着宫灯与竹帘,才能在光线晦暗的这处殿廊下看到人。
姜循看得目不转睛,看得目光流离。
她听暮灵竹讲清楚了江鹭做了什么,她在此看他如何一一杀掉那些巨兽,她听到下方贵女们强忍不住的欢呼声——
“死了一个了!”
“两个!”
“三个!”
“江世子别放弃啊,小心身后!”
“四个!”
“还有一个、只剩下一个了……我好紧张……”
是啊。
姜循心脏砰砰,眼若幽火。她在昏暗光晕中摸着自己心脏,感觉到自己脸颊微微生热。
她是俗人。
她和天下所有娘子一样被英雄所迷,喜欢那些住在光里的人,好奇那些强权之上的高贵魂魄。
姜循看得专注。
一旁玲珑紧张提醒:“娘子,别看了。”
——再看下去,眼神都会露馅了。
姜循漫不经心:“不急。”
忽然,下方传来惊呼声,贵女们惊喜道:“死了、全都死了!世子赢了!”
雨水淅淅沥沥,遍地血腥,一头头大兽间,江鹭跪在地上喘气。他衣袖袍衫尽是破漏,面上也被划了好几道血痕。湿发贴颊,睫毛沾汗,他手掌发着抖,跪在雨地间,半晌起不来身。
贵女们窃窃交谈后,有数位宫人撑着伞奔向世子。
玲珑看到竹帘再被朝上挑了一角,姜循衣裙扬起一分,她朝外走了一步,盈盈身姿快要走出这片晦暗中……
玲珑:“娘子!”
同时,暮灵竹的声音追来:“姜姐姐!”
如同施咒,姜循身子停住。
半身出了竹帘,半身仍退在昏光里。手骨淋了雨水,面容仍是一派干净,妆容昳丽。姜循目光幽幽地盯着江鹭被众人包围,她情绪在某一瞬有些低迷。
来到此的暮灵竹停住步子,以为自己打扰到了什么。
而姜循慢慢回头,朝她睥睨而来:“怎么了?”
暮灵竹:“太子哥哥来了。”
姜循半晌:“好。”
她说:“与我一起看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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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本在宫殿中安抚阿娅,气怒难言。
他感激姜循的通风报信,又看到阿娅脖颈手腕上的伤痕,心中生出怒意。可他的怒意无从发泄,因他知道对方是谁,对方又为什么要对付阿娅……
可阿娅于他的意义过于微妙,他起初不屑,后来带着隐晦的探究,便无法放弃。
也许于别人来说,阿娅无足轻重。可对他来说,阿娅足够珍贵。
而正是这样的少女,在他妹妹庆生之日,遭到这样对待。他的妹妹在外花枝招展和人一同庆生,他的阿娅躲在宫殿深处一步也不敢走。
阿娅闭眼流泪,抱住他脖颈:“我不敢出去了……”
她感觉到他的肩膀僵硬。
她茫然地想,他真的喜欢她吧?可他对她再好,待在他身边的她,却总在受伤。也许姜循说的是对的,姜循当了真正太子妃,姜循获得地位后,姜循能帮她出去……
暮逊低声哄阿娅:“我来想办法。”
他绝不会向他父皇屈服,可他此时又无力对抗父皇。他抱着受伤的阿娅出殿门,想将阿娅送回东宫,可他此时也觉得东宫不够安全。
暮逊茫然片刻,看着天地间的雨丝连绵。
宫闱浩大广袤,却无阿娅的容身之处。
一直站在宫殿外等候太子的贺明,在此时上前,帮太子出主意:“不如送阿娅娘子出宫,送来贺家,我愿待阿娅娘子如妹妹般悉心照料。”
暮逊眸子一晃,看向他。
贺明低着头,谦卑有序:“……日后,时机成熟了,我请我爹收阿娅娘子当义女。然后,殿下可光明正大纳阿娅娘子……”
同一时候,有宫人前来,终于寻到了机会告知:“殿下,围场那边出了些意外。”
一刻钟后,阿娅坐上贺家出宫的马车,随贺明一同前往贺家。她掀起帷帘一角,迷惘地看着身后灯火渐次亮起的宫宇。未来是福是祸,她仍要走下去。
暮逊沉着脸,前往围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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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女的欢呼声,将一个静默的小娘子淹没。
姜芜坐在角落里,看着贵女们为江鹭的一颦一笑而心绪起伏。江鹭胜野兽一次,贵女们开心;江鹭被压在地上,贵女们担心。
江小世子是南康王府静心养大的“小神仙”,相貌无双,品性出众。他如山谷芳兰,幽香自溢,是贵族中少见的真君子。
这样的小世子,很难不让人喜欢。
姜芜轻轻捻着糕点,心生怅然,回忆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一些往事——
那时她居无定所,做着下三滥的活计,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肯。日光葳蕤,骑在马上的江世子回头望她一眼,送她一锭银钱,她都要翻来覆去看银子看得迷不开眼。
那些江南烟雨啊……
“张指挥使怎么来了?”旁边一贵女嘀咕。
姜芜回神,果然看到月洞门那边,跟随在太子身后的人,清贵沉寂,一身漆黑,正是张寂。今日主场非张寂,张寂本也不会来参加公主的庆生宴,他为何来?
姜芜心中疑惑,却适时地摆出娇弱可怜的神色,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张寂。
一会儿功夫,张寂便从人群中消失了。贵女们忙着看江鹭,无人在意。姜芜则犹豫一会儿,起身退席,悄悄去找张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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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皆是伤的江鹭从围场中退下,走在雨中,他不撑伞,与对面撑着伞的太子四目相对。
天未完全暗,宫灯却已在四处亮起。一片昏昏的明光映着雨帘,江鹭定定神,掩住自己身上各处伤带来的不便与疼痛,走向暮逊。
黑伞下,暮逊神色幽微。
非怒,亦非喜。
他用一种幽晦的眼神观察江鹭,看着这个一身洁白的小世子身染血污,既像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又像深夜中只是不小心弄湿了羽翼的白鹭。
何其高洁的白鹭。
白鹭是否瞧不起这种种阴晦?
暮逊与江鹭目光凝望彼此。
当江鹭走到近前时,暮逊才收了那种眼神,拍掌含笑:“江夜白,做得好。下面人不听话,假传孤的旨,狐假虎威,不知闹出多少乱子。若非你在此,孤今日的清白真是洗不干净了。”
江鹭此时周身剧痛,说不出话。
他没有力气和暮逊恭维,便只抬臂拱手,便要退走。
擦肩而过,雨丝扶肩。
江鹭听到暮逊的话:“既然救了人,为什么不救到底呢?”
江鹭侧过肩。
暮逊同样侧过肩,朝着他温温笑:“孤今日才发现,原来冷宫中有这么多一辈子出不去的罪人之后。那什么‘猎狩馆’自然是无稽之谈,可孤也不忍心他们重新回冷宫啊……孤已经向官家求了旨,要在公主庆生之日,赦免他们诸罪,给他们出宫的恩典。只是官家说,要事出有因。孤便想,既然世子救了人,那不知愿不愿意救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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