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逊含笑,拍掌。
周遭宫人搬出十桶酒,每种酒皆不同。又有整整二十雄壮大汉站出来,各个以一当十。
暮逊凝望着江鹭:“一壶酒,恩典一人。我为你请旨,你来饮酒,你我共同救生——你愿不愿?”
众人微色变。
他们看到雨幕下的江鹭沉静而立,微微抬起下巴:“可。”
--
竹帘后,暮灵竹吸气:“十种不同的酒……江世子刚刚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啊……太子哥哥欺负人。”
姜循垂着眼。
玲珑担忧地看她:“娘子,想想办法吧。江世子会被殿下弄死的。”
……这是正大光明地杀人啊。
南康世子的权贵可压人,太子要世人看看,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君主。太子行善,心恶,江世子怎能答应?
姜循冷冷道:“江世子非要逞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暮灵竹和玲珑忧郁地一同站在竹帘后,看着外面雨棚下,摆出桌椅阵势。一边是江鹭,另一边是壮硕的猛士。
他们各坐一边,酒樽倒酒,一杯杯喝下去。
姜循咬住唇。
她在某一刻,盯着暮逊,心中恨意更深。可她要忍耐,此时力微,杀不了此人。
姜循闭上眼——
半晌,姜循平静道:“公主殿下,你去找药膳局的人,为壮士们熬些汤吧。席上贵人们吃多了酒,给大家都送上吧。”
暮灵竹起初迷茫,然后眼睛一亮,转身去找人。
--
江鹭吃到第三盏酒,便有宫人来送上汤水,说姜娘子体贴众人,怕今日冷,众人起了风寒,特熬姜汤。
一碗水下肚,江鹭便知是醒酒药汤。
宫人们在公主的吩咐下,一一为众人奉上汤水。他人的也许正常,只有江鹭的与别人不同。
江鹭涣散的目光抬起,隔着幽火,望向一道卷帘。
那里太暗了。
只有一盏宫灯在廊下被风打得轻转。
竹帘映着里面美人纤细的影子。
江鹭睫毛颤抖,眸火在一瞬间燃亮,想要烧掉那道卷帘……
耳边太子轻声:“这最后一盏酒,我陪世子喝吧。”
太子入座,巧合地挡了那道帘子的半边光影。江鹭收回目光,向太子举起了酒樽。
--
当日公主庆生,办得差强人意。暮灵竹没说什么,众人也无话可说。
但公主心情不错,众人便当做她满意。
而姜循离宫前,得到宫里贵妃娘娘的一道懿旨:言行有亏,姜家教女不严,着姜循在家中抄写千遍《女戒》。何时抄完,何时再入宫。
其他人一头雾水,不知姜娘子怎么就言行有亏,今日姜娘子什么也没有做。
但是姜循知道这旨意,必然来自于皇帝。是皇帝对她救阿娅一事的警告……这已经算是轻罚了。
姜循低头间,暮逊握住她的手,从后走到。
他低声怜她:“……今日之事,孤心中有数。”
他语气有寒意有杀气,姜循抬起眼,他看到她眼中的水雾、微红的眼角,心中一颤,顿生怜爱。
但他倾身想抱她时,姜循却转身踏上了马车:“……接下来数月恐见不到殿下,殿下珍重,且勿忘了我。”
暮逊心中失笑:“你放心。”
--
雨水淋漓不住。
夜半之时,姜循在府中寝舍中抄写那《女戒》。她写得心神不属,听到外面梧桐雨声,心中更为烦躁。
思虑万千时,她听到什么撞击木门的声音。夜里玲珑已经睡了,这里只有姜循一人。姜循以为是雨声,她没搭理,一会儿,木门再次轻撞了一下。
姜循福至心灵,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打开门。
江鹭站在门后,半身被雨淋湿,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痕让他眉目更为浓艳。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想来那撞击门的声音,正是出自这盏灯。
姜循怔忡:“你怎么来了?”
……吃酒吃成那样,你还能清醒地站在这里?
江鹭抬起眼,眼睫轻卷,眸心若湖,静谧十分:“不是你找我吗?”
姜循怔怔看他。
他淡漠:“为了给我送一碗醒酒汤,不得不给所有人送一遍。你做了什么,我怎会不知。你既找我,我怎能不来?”
姜循说不出话。
她痴痴看着他,看他鬼魅一样站在这里。她大脑空白,心脏蜷缩,举目茫然……而灯笼磕到门上,他身子轻轻一晃。
他朝她跌来,被她恍惚间张臂抱住。她抱不住他,两人一同倒下,跪坐在地。灯笼骨碌碌滚到台阶口,被雨水冲刷下去。
幽晦深夜,靠着木门,姜循颤声:“……你醉了,是不是?”
第39章
姜循其实很难分辨出来江鹭到底有没有醉,但他伤重,倒是真的。
门板开着,屋中灯火与屋外雨丝交映,台阶下的灯笼被雨打风吹。凉气顺着风雨从外灌入,坐倒在地的姜循,闻到来自江鹭身上的血腥味。
清雅如兰的熏香,都盖不住那血味。
洁净的小世子出宫后,沐了浴换了衣包扎了伤口,身上旧伤的痕迹却越来越多。哪怕他如此厉害,也依然掩饰不掉。
姜循表情空白,他伏在她肩头好半晌没动,她竟也没推开他。而大约是江鹭自己缓过神,他慢慢起身,手扶着门框站起来。
他又低头看坐在地上的姜循,目光如酒液一样晃了晃。他好似挣扎了一下,但也没挣扎太久,便朝她递出手,想扶她站起。
江鹭:“我没醉。”
姜循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是吗?
她看不出来,也没太多心情看。她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关好门窗。
--
江鹭解释自己来做什么:“我来拿你给段枫写的册子,然后按照我们的约定,教你习武。”
他坐在小几边,单手撑住额。他撑额的手,这一次不用再装模作样,而是用纱布包扎好。
毕竟经过今日江鹭与兽相斗的勇武事件,江鹭身上有多少伤,都不用稀奇,也不会再引起旁人怀疑了。
姜循立在原地,怔半刻,才慢吞吞地挪过去。
他低头看她小几上堆着的那些文书,书册上写满了字。每一个字江鹭都认识,但组在一起,江鹭便不认识了。
他捧书看了半天,仍在看。他那端正肃然的模样,好像手中拿的是什么珍贵书籍,值得他细致琢磨一样。
姜循原本因宫中发生的事而心情不佳,看他如此,她心中突兀浮起一些促狭。
她懒洋洋走来坐下:“别看了。我写的是《女戒》,你没读过,你当然看不懂。”
江鹭:“……哦。”
他放下了书,面生绯色,神色却很冷淡。
姜循与他相隔一案而坐,几乎要看不懂他这到底是什么状态。她狐疑一阵,试探道:“你怎么知道醒酒汤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席上吃醉酒的客人们不少,我理应为客人备下。”
江鹭撑着额,闭目,烛火落在他莹玉一样细腻的面容上:“公主殿下为众人备汤,却不用自己的名,而是用你的名。要么你不甘自己隐身幕后,要强自出头,让众人记得你的贤淑;要么你便是要借那个话,告诉别人一些事。
“彼时我正与人拼酒,你那话,几乎是明着告诉我:我随意喝便是,你备下了醒酒汤。
“你我合作未了,我想你不会想我重伤死在当下。你必然是要帮我的意思了。”
姜循垂下眼。
她默然片刻后,似笑非笑:“你也说了,我也许想让世人赞誉我的嘉德懿行。”
江鹭闭着眼。
半晌,他轻轻“嗯”一声。
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都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的意思:……他可以猜她的不甘隐身,但他猜了另一个意思。
他当真是猜她另有他意,还是……他心中希望她另有他意呢?
姜循搭在桌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她发现,江鹭手指敲在小檀几上,骨清肉匀,指节瘦长。他的每一下敲打,都让筋骨轻轻上跳,绷出琴弦一般好看的弧度。
他手无意识地敲击,在深夜中,一下又一下。姜循看着看着,慢慢的,心跳好像跟上了他的韵律,跳得快了一些。他这种新的陌生的习惯,在渐渐为她熟悉。
姜循面无表情:“江鹭。”
他没有回答。
姜循再次:“江鹭。”
他这才抬头,睁开眼,看向她。
姜循:“你真的没醉吗?我记得你的酒量不太……”
江鹭立刻:“我没有醉。我的酒量与昔日不同。”
他眼神变化,既清醒十分,又偶有一瞬,拂过失神一样的空寂神色。他重复着:“我没有醉。”
--
他不能醉。
北地与南地风俗不同。凉城和金陵大相径庭。
南康王治军极严,军中禁酒。但是北地不同,北地气候极端,要么严寒要么酷晒。严寒之际,军中需要饮酒热身,保证将士们心志高昂。
江鹭到北地,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人豪饮百坛酒,他一坛都喝不了。年少的面嫩的小世子没少因此被同伴们嘲笑,说他像女子一般,不爽利。
他自然是不爽利的。他若是北地那类飒爽郎君,便不会因为一个阿宁骗情,而失落难言,被南康王送来北地操练。
旁人大口大口地灌酒,江鹭只文静地坐在一边,一口一口地酌。
也许时间久了,日子长了,他总会学会吃酒,总能忘掉阿宁带来的痛。
但时间太短了——
阿鲁王来凉城商谈联姻那日黄昏,儿郎们又一次试江鹭的酒量。
他们嘲笑小世子:“你还是出城去吧。不要留在这里给我们丢脸了。到时候安娅公主都能喝倒你,我们的脸往哪放?难道要说你不是我们的人?”
江鹭面薄,被他们笑着赶出了凉城,去附近巡城。
段枫因为是新郎官而不好留在城中,江鹭因为不能饮酒而出了城。命运给他们开了玩笑,给了他们恩赐。
他们都以为那只是一夜之别,他们都等着待小世子回来,兴奋地与小世子畅想未来凉城与阿鲁国的新开始。
大火吞没一切,无数儿郎们在火海中笑着饮酒、放歌、舞剑。他们一盏盏豪饮,一圈圈畅舞,火星子燃烧他们的衣袂与躯体……
江鹭拼了命地往回赶,他只能在幻想中看到熊烈火焰,火焰后意气风发的郎君们。
他救不了他们。
--
所以江鹭不能醉。
他必须要清醒,必须要练出一腔酒量,必须可以面不改色地一坛接一坛地喝。
他要沉静,他要喝到所有对手都扛不住,他要举座皆敌人,敌人皆认输……他必须赢!
--
“阿鹭?”
姜循的呼唤声,让江鹭看向她。
江鹭心中难受十分,身体不适十分。可是府中段枫病着昏迷不醒,侍卫侍女们各自忙作,他站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回过头看到遍地故友尸体,探前方不知何去何从。
睡也睡不着,夜探开封府又不到时候。他如何煎熬过去呢?
江鹭茫然地想到了姜循。
他望着湖水,想着姜循。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可以找姜循,谈他们的合作啊。
这个寂寞之夜,他总要有点事做。
此时,江鹭目光努力聚焦,落到姜循面上。他努力做出与她合作的样子,想谈一谈他们接下来做什么。他脑海中却是空白,想半天,只能想到姜循和三四个郎君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他隔着湖水,站在船头看她笑靥如花。
江鹭一只手“笃笃笃”地敲击桌面,另一只被纱布包好掌心的手,忍不住缩了起来,握紧。
他淡声:“你白日做了些什么?”
姜循慢声:“我白日做了什么……”
和杜嫣容有了合作,救了不该救的阿娅,得罪了皇帝,和太子继续貌合神离……翻来覆去,竟然没一句想说的。
姜循低头沉默着。
江鹭:“你怎么了?”
姜循睫毛轻轻掀起,乌黑眼珠子凝望着江鹭。
她心中为自己鼓劲:循循啊循循,再努力一点。岂能为一点挫折而郁郁?岂能坐在原地悲春伤秋?
姜循脸上浮起虚假的笑意,摆出应付人的态度:“我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我今日要抄书,没工夫给你的门客写册子。你若没事,便回去吧。”
江鹭看她片刻:“我还要教你武功呢。”
姜循愣神。
江鹭:“你从未认真学过武,你兴趣也不在此。我如何教你,也教不会一个对武学毫无敬畏的人。不如你继续用匕首吧。用熟练些,自保应该可以。”
匕首……
姜循想到自己用匕首几次和江鹭缠斗,没有一次落到好。她面露不快:“学再好有什么用?连你都打不过。”
43/154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