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碎地,此间只闻雨声。
姜循“嘘”一声:“娘,没有别人。我在侍疾啊,没有眼色的人怎会来打断?我爹此时在琼林苑中,姜芜和张寂又出门给你买零嘴了……你摆脱不了我。
“你痛不痛啊?是不是觉得全身发麻,是不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耳鸣?是不是喘气便感觉心痛,骨头要碎掉,血液要爆开……是不是痛得恨不能立刻死了,却死不掉啊?”
姜循乐不可支。
她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在姜夫人眼中,整个纱幔都如雨箭,向她砍来。她沉浸在这极致痛苦中,又见姜循化身成一只毒蛇,盘旋在横梁上。毒蛇盘蜷纠缠,裹着箭雨俯冲……
姜夫人发出尖厉惨叫。
这恐怕是她今日最有活力的时候。
而姜循握住她无力的手,笑吟吟:“我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这种和我体内蛊相似的毒。没办法啊娘,我不知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我没空去苗疆……我只能找人去问,去打听。我好不容易给你找到这种毒……
“娘,你今日是先病死呢,还是先死在我的毒下呢?娘,你也尝尝我每月都经受的滋味好不好?你也感受一下我的恨意好不好?”
雨声如此浩大。
整个世界都沉浸雨中,飘飘然,浮空后,再入地狱。
姜循大笑着,看姜夫人挣扎,看姜夫人面色越来越胀,从紫变青,再变白。她看姜夫人明明没有力气,却依然痛得去用头撞床板,撞得满头血……
可这怎么够。
姜循冷冷看着她越来越没气力,看她奄奄一息。姜循面色如常,将手递到姜夫人鼻息前。她感受不到呼吸了,便低头看着这人,然后抽手欲走。
她手被握住。
力道太轻了,但姜夫人已用尽了力气。
姜夫人一个寒战,从头颤到脚:“亲手弑母,一经查出,你会有报应。”
姜循期待:“我等着!”
姜夫人:“简简……”
她铅灰色的脸肿胀,浑浊含泪的眼睛涣散,努力靠两个字,来唤起姜循的良知,或者期待姜循会为了她口中的关键字,放她一命……
然而姜循分明听清了,却仍凝立原地,腰也不弯一下。
姜循将手抽走,冷道:“不用你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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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走出姜家府邸。
玲珑为她撑伞,姜循转头说了几句话,见玲珑色变,惶惶然要回去看姜夫人。但玲珑又担心她,姜循推开伞推开人,要自己独行。
姜循走在绵密雨中。
出姜府时,她碰到返回的姜芜和张寂。姜芜小鸟依人般从马车上下来,害羞地仰望张寂。姜芜回头看到姜循,面色微白;张寂同时看到姜循这落汤鸡一样的模样。
姜循朝他们扯嘴角。
模糊中,好像听到张寂问什么,姜芜说什么。但姜循一径推开他们,自己继续朝外走。那二人到底被吓住,转身跑入府邸,去看姜循到底做了什么。
姜循继续走在滂沱大雨中。
天地终于静下来了,她只剩自己一人,获得短暂清静。
天地如此静,她的仇人终于死了一位,可她耳畔脑海却全是浮光掠影只言片语,吵得她头痛欲裂,看得她心碎如死。
姜循行在大雨中,忽然听到清脆年幼的笑声。她扭过头,看到是一个小女孩与娘亲撑着伞,跑出雨帘去商铺檐下躲雨。雨滴如浪,在年轻的母女二人脚下生花。
很多年前,她也曾与姜夫人这样躲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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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夫人幽娴贞静,秀慧多智。除了体弱多病,她几乎没缺点。
丈夫沉迷权势,她教导姜循。在姜芜回来前,姜夫人应是世上最完美的母亲。可姜芜的到来,让姜夫人受了刺激,让姜夫人病倒,让姜夫人始知多年的母女之情,只是丈夫怕自己当年受不了丢女之苦,找来孤女哄骗自己。
姜夫人发了疯,无论如何都要姜循离开,要姜芜留下。她用仇恨的眼神面对姜循,她多么亏欠自己的亲女,便多么恨这个夺走自己爱意多年的本应陌生的孤女。
太子妃当然只能是姜芜的,太子妃绝不能是姜循的。
姜循应该走得远远的,最好死在外头,偿还多年养育之情……可即使是那时,姜循也不恨夫人。
她知道夫人身体不好,知道病人情绪极端,知道自己确实伤了夫人的心。她离开姜家时,手上还戴着母亲的玉镯,想着总有一日,母亲会想到她,挂念她。
十年的母女之情绝不应该是谎言。
姜循期待夫人身体好一些的时候,能想起自己,愿意见到自己。在建康府和江鹭玩耍的那半年,姜循也一时没有忘记夫人。
终于,她收到了夫人的信件。
她回东京的原因有很多,种种原因促使她必须回去。在这种种原因中,夫人的信件必然占据一位——夫人说自己病重,想在临死前见她最后一面。
姜循便回东京了。
她满心期盼夫人原谅自己,重新关爱自己,自己可以回到夫人身边……她确实回去了,代价却是,病榻上的姜夫人,亲自在姜循一无所觉时,为姜循种下了蛊。
母蛊在玲珑的母亲颜嬷嬷身上,子蛊在姜循身上。颜嬷嬷每月都要取血救姜循性命,颜嬷嬷身家性命都捏在姜夫人手中,颜嬷嬷和姜夫人有数十年的情谊……
颜嬷嬷不可能背叛姜夫人,那被姜家当做傀儡的人,只能是姜循。
夫人说她没办法。
她必须助夫君登上高位,权震满朝。姜芜是已经废了的棋子;姜循是夫人亲手教出来的棋子。
两年来,夫人捏着这枚棋子。夫人无论如何在病榻上落泪哭泣,也没有一日说想放过这枚棋子。夫人每一次说想念,每一次说后悔,都冷眼看着颜嬷嬷放血救人。
这世上,面善却心狠的人太多了。
姜夫人教出姜循这样的冷血怪物,有一日,这怪物扭头,反咬她一口。也许夫人一直知道,可她每一次决定,都从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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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来越大,天地氤氲生雾。风声夹杂低语,什么也看不清,哪条路也走不通。
东京八厢一百二十坊,无一是归处。姜循终于走不下去了,她跪在雨地中,捂脸发抖,忍着心间大恸。眼泪与雨水混在一起,她呜咽不能成声。
她早已学会了将眼泪当工具,所以真正的眼泪,反而没有痕迹。
她又爬起来,茫然无比地走在雨中,想着夫人临死前的模样,想着夫人年少时对她的爱护……都结束了。江鹭说她必然付出了代价,不不不,姜循不承认这是代价。
这是报应。
这是报复!
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姜循行尸走肉一样地走在大雨中。
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出她的伤心欲绝、失魂落魄。如果有旁人,便可看得出她的强弩之末,看得出她的崩溃痛苦。但这里如此空寂,雨如此大,只有她一个人。
而在这大雨中,忽有寒光袭来。
姜循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只继续走自己的路,一人持剑现身,挡住了她的路。
那人厉声:“姜循!”
姜循抬起眼——隔着雾气与雨幕,她看到简简风尘仆仆,衣发俱湿。少女脸色青白,眸燃怒火,看她的眼神尽是恨意。
简简回来了。
简简知道乔世安死了……就算简简不知道乔世安怎么死的,姜夫人临死前的话也说明,姜夫人见过简简了。
简简泪水夺眶,声色俱厉:“你把我安排出去,就是为了支开我,杀我兄长?姜循,你去死——”
雨丝斜飞,简简身形如疾燕。剑光凛冽,眉心明亮,痛苦让少女周身发出常人勿近的气势。寒光凛凛袭向姜循,姜循竟一眼也不看,继续走自己的路。
泪水与雨水都如死水般压着肩,姜循累到极致痛到极致。
她模糊地想着:死在简简手下,也是不错的归宿。
简简的剑自前方刺向姜循,姜循行走间,那剑欲刺入她的眉心。而忽然旁有一道什么,“叮”地一声打过来,打向简简的剑。简简被震得后退,飞上屋檐。
长街上,江鹭纵步飞入杀局,用袖中匕首击退简简的剑,他反身一拧,落到姜循身边。隔着暮雨,他秀目白面,身如青松。他睫毛似乎下着雨,好像在和她说什么话。
姜循闻所未闻,继续走路。
天光乍亮,雷声轰鸣。
简简再次旋身击来,江鹭没有武器,空手接简简一掌,用内力将人再逼退数步。
姜循平静地走着路。水珠啪打在簌簌树叶与飞檐上,整个世界都是一场雨。武器与肉身相博声,离她这么近,又离她那么远。
电光雷声在眼在耳,轰鸣声阵阵,她死在此也无妨。但以她为中心,有两大高手对决——
简简要杀她,江鹭要救她。
电光赫赫,浩浩复浩浩。这奇观凄然绝望,又惊心动魄,盛美壮阔。
第51章
雨声太大了,打斗至近至远。姜循湿漉漉地跌撞往前走,混不关心周边情形,围着她的打斗便不停歇。
江鹭惊怒十分。
简简绝不是他这种各方名师教出来的南康世子的对手,若是光明磊落比试,简简绝对奈何不了他。但是此时问题是,姜循过于不配合——
姜循像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急切地让她躲开,她仍朝着简简的剑撞去。他试着推开她,她趔趄退后几步后,仍朝前走。
她一直在走,两眼空茫。她要走到哪里去?!
“噗——”
兵器砍中肩头,江鹭抵肩运气,抓着简简的剑借力跳起。他半身在空中斜飞,一脚将简简踹飞出去。同时间,江鹭终于趁简简脱战的功夫,将姜循朝自己身后拽。
她是行尸走肉也罢,她无所谓简简的寻仇也罢,江鹭都救定她了!
寒雨如飞针,小世子凛冽又强势,如破冰宝剑般,挡住简简的所有攻势。风雨之下,江鹭眼眸漆黑:“杀乔世安的人是我,你要寻仇的对象应当是我——”
雷声轰下。
被他强力拖在身后的姜循,睫毛微微颤抖。她涣散的心神好像回到现实中了一些,隔着水雾,她此时才看清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简简心神一震,被击得飞出去三丈远,跌摔在了泥泞水洼中。简简剧烈咳嗽起来,她从地上爬起,喘着气,盯着雨帘后的江鹭。
而在这时,车马声追入这条巷中。
玲珑急促的声音追过来:“拦住简简,把简简扣起来!”
巷口行来一辆马车,姜循那个侍女玲珑身子半湿,从马车中跳下,朝这边跑来。同时,马蹄声跃入此巷,几个卫士一同下马跃来,向简简掠去。
玲珑匆匆向世子俯身行礼:“世子能否先带我们娘子回琼林苑?我们这里出了些事……”
她要看住简简,关住简简。她还要配合姜芜,封锁姜夫人的死因,拖延姜夫人的死期。虽然姜循可能不在意,但是玲珑不想世人将“弑母”的罪名加诸姜循身上……姜芜要拖住生疑心的张寂,玲珑要关好简简。
而姜循如今状态……
若非万不得已,玲珑其实害怕小世子和自家娘子走得太近。只是如今、如今……
江鹭点了头,玲珑大松口气。她含着泪匆匆拜世子一礼,指挥卫士带走简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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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从没像此时这样安静,这样没有生机。江鹭猜姜家应该发生了些不利于姜循的事,此时他应当带姜循回琼林苑,配合玲珑遮掩真相。
至于他和姜循的事……今日显然是不适合说的。
江鹭回头看姜循,他手稍微松一下,她便仍朝着雨中走。江鹭忙将她拽回来,他左右环视,看到一家关门的成衣铺,拖着姜循朝铺中奔去。
姜循如同一个裂了缝的瓷娃娃,满身脏污,衣衫尽湿,由他人随意涂抹,缝缝补补。
成衣铺老板娘看到二人闯进来,那清隽郎君抱着美人,二人看着貌美又狼狈,不知怎么淋雨淋成这样。
江鹭将姜循推了过来:“帮她换身这里最贵重的衣物,若有钗饰,也一并帮她打扮了。”
这可是一笔大钱!
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那郎君你……”
江鹭:“不用管我。”
他如此疏离,又一看便是贵族小郎君。再是好皮相,老板娘也是不敢招惹的。老板娘悻悻然带着姜循进里间,小半个时辰后,江鹭进入里间,见那老板娘已经为姜循换了一身衣装——
金云月冠,郁金长裙,香缨珠鞋。
她发鬓潮湿,睫毛沾雨。老板娘无法弄干她的长发,只好将这仍然半湿的貌美娘子还给郎君,让郎君自去处理。
而江鹭确实有法子处理。
帘子落下,里间只有二人,又偶听到铺外眼角潺潺雨声如溪流。
方寸之间,姜循坐在榻上,江鹭立在她面前。他一手捧着她散而湿的秀发,用内力为她驱潮;另一手点着粉末,极为快速地帮她上妆,又为她涂抹胭脂,遮掩她脸上的疲态。
他不太会为女子上妆,但姜循这样的美人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妆容。
江鹭警告:“……你再继续这副样子,一定会被太子他们察觉的。”
他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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