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主意是不错,但是,暮逊只是笑了笑,侧过身去逗廊下笼中鹦鹉。
贺明低声解释:“贵人作保,中间作介,利润不算少。”
暮逊微笑:“这些寻常法子,他人也想得出。就如你的上峰,户部侍郎想理此赈灾之事,给我写的折子便是这类主意。贺郎中,孤想将此事交给你办……你得拿出说服孤的理由。”
烈日在上,贺明遍体微寒。
他良久之后,咬牙低声:“臣可帮殿下减少支出,充盈私库。这世间,有一味药,名唤‘神仙醉”。只需小小一指甲盖的分量,便能让人迷幻神智,感知混乱。若混入给流民的赈灾粮中,原先用的粮钱,许能省出大半来。省出来的,自然是殿下的功劳。“
暮逊不放在心上,随口问:“能省出多少?”
贺明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暮逊猛地一震,侧头看他,皮肤下骨血振振,如有耳鸣。他本不应在乎钱财,可多年经营花销甚多,难免为此心动。
暮逊脸颊肌肉剧烈抽动,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垂着脸的青年。
好一会儿,暮逊低声:“……那什么药,莫不是毒?”
贺明:“殿下放心,不是毒,只是用量不可过度。此药功效,服用的人最为知晓。臣唯一担忧的是,会有人觊觎药效,囤积此药谋利;或有流民贪图药效,过度服用……”
暮逊轻笑:“有贺郎中把控,不会出事的。”
他目光闪烁,心中已决定让朝堂那些人继续吵,他压着不批赈灾事宜,先让贺明帮自己敛财。待敛够财了,再让朝堂出手。
不过,那“神仙醉”听起来有些风险。这种风险,他不能沾。他身边想搏名的人,却不少——
暮逊心中浮起一丝冷笑。
他幽望着贺明,轻声:“贺郎中,让循循配合你赈灾,如何?她在贵女中有些声望,又热心此事,你与她互相照应,安置好流民,此为大功德,孤送你们好前程一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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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将宫女打发出去,自己一人在书房作画。宫女知道这位娘子脾性不算好,便也不忤逆。
姜循对作画没那么多兴趣,她翻看太子堆在书架上的奏折,看朝堂最近有什么热闹事。只是太子最近提防她,这些放在此间的奏折没什么稀奇处。
姜循看了一会儿就放回原位,心中不屑:他如今才开始提防她,已经晚了。她在朝中早就有交好的臣子,还有叶白……
对了,最近贺明风头实在太盛,不利于叶白在太子面前出头。她得想想,怎么让叶白压贺家一头。唔,她传个信,让叶白自己去琢磨吧。
姜循慢悠悠地返回书桌旁,曳地披帛勾住了什么,拽住了她脚步。她回头,见到是博物架后有一块松动的墙砖,砖头微凸出,边缘没有放好,木屑勾住了她衣角。
应当是在她来之前,暮逊仓促地往暗墙后放东西,没有放好此砖。
姜循一直知道太子书房中有暗格,今日才见到。她好奇太子在里面放了什么,便埋身过去悄然推开砖。里面放了一画轴,姜循疑惑地解开绳索摊开画——
女子着大魏衣裙,男子着异族服饰。二人背对着画,骑马行在辽阔草原间。男子手中长鞭鞭指远方,他侧过头望看旁边的女子。
画工技艺不高超,没有画出男女的相貌,但却足以让画外人看到画中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姜循坐在地上,怔望着这幅画,困惑十足。
太子收藏一幅工技拙劣的画,只可能是因画中内容。而画中内容过于隐秘的话,比起收藏,太子更应该毁去此画。太子不毁,说明这画既不可见人,又触动他内心留恋的某一部分……
这暗格不可能是太子的试探,太子再试探她,也不可能将把柄交到她手中。那这画到底是何意?姜循陷入深思,只百思不得其解。
她探寻不出画中内容,而她忽然听到门外玲珑与宫女大声交谈的声音。
姜循不急不忙地将画放回原处,还贴心地帮太子将暗格关好。姜循回到长桌前作画,听闻太子笑声。紧接着,姜循抬眸,见暮逊和贺明一前一后回来书房。
暮逊与姜循四目一对,开口便是夸赞:“循循不愧是太傅教出来的小娘子,如此多才多艺。贺郎中你看,循循这笔画,比起大家来也不失色吧?”
贺明不敢抬头直面姜循,便顺着太子的话恭维,低头看向画作。
一看之下,贺明全身血液僵凝,六月天,他遍体生寒。
贺家倾全族之力,培养出他。贺明虽有经商之赋,自来却和世间文士一般,攻读诗书字画。且因他出身商户,他唯恐被人耻笑,更在此间下了功夫。
寻常文士不一定看得出姜循的画工笔触,但是贺明恰恰最近夜夜观赏一幅画。在那卖画少妇的相助下,他多次揣摩那幅画中藏着的秘密。
少妇对朝廷事务知之不祥,贺明只知道那人是孔益逃跑的妾室。妾室说孔益因一幅画而遭来死罪,贺明不太信这种说法。但是如今,姜循的画工,与贺明日夜观赏的那幅画相结合,贺明刹那间,拼凑出了一个阴错阳差下的真相——
未来的太子妃姜循,与南康世子在陈留私会。姜循为世子作画,孔益撞破此事,遭来杀祸。
姜循和江鹭有染。
姜循背着太子,和南康世子暗度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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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脸色惨白,袖口沉甸甸,袖中手捏满了汗。
他在一片恍惚中,听到暮逊不悦的提醒:“贺郎中如何看?”
贺明惘然抬头。
暮逊盯着他。贺明一味盯着姜循的衣角失神,让暮逊想起贺明与姜循初见时的情形。暮逊心中瞬生了然与不快,杀意已生,此时只强行按捺。
暮逊语气温淡:“孤说的是朝堂赈灾议程还没下来,但百姓流离孤心自忧,不妨让贺郎中代孤私下赈灾,孤让循循配合郎君,如何?
“循循在难民那里经营出了几分名声,想来有用。”
姜循不信暮逊会将好差事派给自己,她暗自提防其中有坑,口上只笑盈盈应下。而那贺明却不知为何一径发呆,姜循含笑:“贺郎中不愿意和我一介小女子共事?”
贺明轻轻看眼姜循。
他少有地认真看她,她皎皎如云间月,星辰不及其华。
那是一轮月。
谁可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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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借皇城司的名义,暗中调查姜太傅和凉城之间的关系。不得不说,姜太傅行事实在隐晦,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看来想查,还是得查探姜府。
江鹭想到姜循所说的“我也要杀他”,心口砰跳不住,狂压着期待和欢喜,暗自出神: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致使养女对养父有如此大的恨意?姜循在姜家,待得这么不开怀吗?
那她当年,为何非要离开他,回来这让她不快的牢笼呢?
近日一想到姜循,江鹭便心间不自在至极,生出许多冲动念头,比起他少年时还要更甚。他不敢多想,用正务来麻痹自己,思考探查姜府的法子。
而就在这时,他接到一条消息:他的人手,和东京中另一泼皮势力在贺府外发生冲突。手下怕生事,忙传讯于世子。
如今流民进京,江鹭便借助此机会,安排十三匪势力混在流民中,渐次入京,来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现在十三匪中进城人数已有一半,江鹭安排他们监督“神仙醉”的踪迹,却不想他们和东京泼皮发生了冲突。
这些匪贼原先便不好相与,江鹭剿灭他们花了许多功夫,收服他们又花了许多精力。匪贼从良,却首先占着一个“匪”字。江鹭怕他们坏事,便当即赶去。
马过朱雀门,江鹭与一人当面。
对方文质彬彬,面白如玉,目若桃花。遥遥看到他,对方眉目冰寒如雪。然而在靠近时,那人缓缓露出笑,朝他打招呼:“小世子是出门玩耍呢,还是皇城司办案呢?”
江鹭盯着叶白,想到对方与姜循的关系,对方与段枫的关系。江鹭本应应付,可他心中扎着一根针,长年累月拔不掉,疑心已经到了暴戾程度。
江鹭一言不发,调转马头,率先过城门。
叶白同样调转马头,似笑非笑:哼,他也不见得喜欢理会此人。
然而二人在浚仪街前再次相遇,双方都怔了一怔。
江鹭主动询问:“叶郎君去内宫中书省吗?”
叶白含笑:“是。世子也要入宫?”
江鹭盯着他不放:“不,我不入宫,我受托为一小娘子买簪戴。想来叶郎君之后要转去御街,当与我不同路了吧?”
买簪戴……
叶白眸子暗沉。他心中将江鹭在东京往来的女子盘算来盘算去,无论如何算,都找不到与江鹭亲密些的娘子。这位小世子连那位和他相看的杜家娘子都没见过,更罔论他人?这位世子,可只认识一个女子。
叶白笑一笑:“自然不同路了。”
然而两刻之后,贺府后两条街外的巷子里,两拨争执的人分开道后,长巷两边,一头一尾,江鹭和叶白再次当面。
这一次,便搪塞不得了。
江鹭低笑:“叶郎君不去御街,不去内宫了?”
叶白反唇相讥:“世子怎么不去买簪戴?”
江鹭掀眸,眼波在日光下若银鱼甩尾,流光烁金。他摊开掌心,掌心中倒真有一朵花……叶白待要细看,江鹭便收了回去。
江鹭靠墙而站,观望对方:“这些泼皮,是你的人?”
叶白同样看着他身后:“你用匪贼当手下?这些人出身不正……这恐怕不是南康王府出身的卫士。”
匪贼闻言正要乱,江鹭抬手便制止。叶白看到江鹭对他们的压制力,心头微动,语气放缓:“好吧,看来如今躲不过去了。我也没办法……是循循托付,让我查一查贺家。我倒是没想到,世子也在查贺家。你我既然同道,不如合作。”
江鹭:“你在查贺家?”
江鹭敛去神色,轻描淡写:“谁告诉我你也在查贺家?”
叶白愣住,然后他在江鹭浅色瞳眸的凝视下,慢慢反应过来了:“……世子是说,你在查的一件事,涉及到了贺家?贺家可能有些问题?”
叶白深吸口气:“请世子不吝赐教。之前我也许无意中得罪世子,我向世子……”
他抬手便要作揖,更要做足低姿态来讨好江鹭。然而叶白发现江鹭袍袖扬了一下,自己便动弹不得。
他稍微运气,便察觉体内真气被封。且封他的力道极为霸道强力,绝不是对付一个文人的手法。这种手法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对方非死即残。以叶白对这位小世子的了解,对方做不出这种事。
那便说明,江鹭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且猜出他身怀武功。
……段三哥就这么信任这位世子?连这样隐秘的事,都告诉这位世子?
叶白心中五味杂陈,眸色一改方才的清明,幽暗神色如深渊燧石,火星在期间闪烁。而江鹭朝他走来,袍袖起扬间,江鹭解开了他的穴道。
江鹭侧过脸凝望他:“我不需要你向我告饶请求。‘神仙醉’一旦泛滥,危害人众多。而今你无法在明处行事,我对东京局势了解不如你。你我此次,本就应合作。
“这是我和叶郎君的盟约。叶郎君不必牵扯无关人士。”
叶白目光幽静地看着他。
叶白微微冷笑,心知段枫、姜循,为何都心动此人——东躲西藏的阴沟深处的小人,再是嫉恨,在真君子面前,都忍不住瞻仰。
那是一轮月。
谁不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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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在外城忙碌赈灾之事。
不管太子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在朝廷章程下来前,太子从府库拿钱,都算的上好事。这笔钱财一部分在贺明那里,一部分在姜循这里。
姜循每日算着粮钱,夜里常算账算到深夜,人都消瘦很多。她不得不如此——因她知道,太子府库本就亏欠许多,这些钱财,总有一日要断掉。
姜循如今是试图在开国库前,帮流民缓过这些日子。
然而近几日,姜循越算这笔账,越觉得奇怪。
玲珑看她夜夜挑灯,起初不劝,今夜娘子熬过了子夜,还抱臂在窗下踱步,让玲珑不禁担忧。
玲珑为她披衣,劝道:“娘子,过几日又到了你该取药的时候。这几日你身体本就比平时虚些,莫再要操劳杂物了。”
姜循立在窗下,眺望着黑夜中远方的灯火明灭,金吾不禁。
她沉吟:“账目不太对劲。我没有克扣粮钱,但是每日给流民的用销,却一日少过一日。这是为何?难道下面人自作主张,克扣了粮钱?”
玲珑:“派遣的卫士都是娘子的人,娘子不用担心。似乎是流民情形好转了些,好多人都说不饿,要结伴去城中上工。这本是好事,娘子何必多虑?”
姜循沉下眉目。
她不相信在救济粮总数没变、流民日益增多的情况下,救济粮每日存余会越来越多。期间必有诡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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