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这位佛子殿下,还真靠得住!”苏澄文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周勇离开剑南道容易,想回来可就难喽!呵,从皇上嘴里夺食吃,他是笃定没人敢捅到御前,这回就叫他栽个跟头。”
苏宝珠万万没想到,周勇竟是缘觉的舅舅,替自家高兴之余,又担心缘觉:娘家吃亏,贤妃会不会迁怒缘觉啊……
她清楚的知道,缘觉渴望着母亲的爱,哪怕嫌弃他,歪曲他的本意,他也从未怨恨过贤妃一丝一毫。
蓦地,大殿上那抹孤单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去看看他吧,就现在。
月亮已爬上树梢,福应寺山门已关,可是没关系,她知道后山荷塘水榭,从那里可以溜进寺庙。
他若问,就说蛊毒发作,绝对好使的借口。
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下来,荷塘仿佛笼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好似梦境。
一阵风吹过,梦境产生一丝波动,须臾扩散到荷塘那头,哗啦啦的,激起阵阵水声。
苏宝珠顿住脚步,惊愕的睁大眼睛。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男人站在水中,整个背部露出水面,遍布触目惊心的鞭痕。
那道背影,是缘觉。
巨大的惊愕令苏宝珠一动不能动,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愣愣盯着他的背。
许是察觉到背后有人,缘觉猛地回身,“谁?”
她泪眼模糊看着他,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音道:“我。”
回头的一刹那,缘觉已经认出她来了,又好气又好笑,“半夜不睡觉,到处瞎跑,也不怕裴禛暗算你。”
她抽抽搭搭,“想你了……”
空气又寂静了。
“转过身,闭上眼睛,不准偷看。”
“哦。”苏宝珠低低应了声,转过身,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后,是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因寂静,声音格外明显。
她没忍住转过身,睁开眼。
啧啧,宽宽大大的僧袍全把好身材掩盖住了,瞧那宽肩,瞧那劲瘦有力的窄腰,瞧那又长又直的腿,每一处的肌肉线条,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双手张开,一扑。
扑了个空!
“蛊毒发作了啊,让人家抱抱。”她坐在地上耍赖。
缘觉才不上当,蛊虫刚刚餍足没多久,短时间内不会再发作,“起来,回去。”
苏宝珠伸出双手,“你拉我起来,我就走。”
缘觉俯身拉住她的手,不妨她用力一跳跳到他的身上,两条腿直接绞住他的腰,笑嘻嘻道:“还好你腰细,不然缠都缠不住。”
缘觉托着她,怒目道:“又胡闹,下来!我今晚不会再与你做、做了。”
苏宝珠枕着他的肩膀,“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想让你觉得你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贫僧从未这般想过。”
“又来了,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对我自称‘贫僧’,就是你不愿说实话的时候。”
第27章
缘觉抱着她,抱着他的不安定。
越是这个月夜太静谧,太容易让人失神,他一时忘了放手。
“不许胡说,不过我惯用的自称而已。”他低低道,可语气却没什么说服力。
苏宝珠没戳破他的虚张声势,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他,“你背后的伤是怎么来的,我想不通有谁敢打你。”
“没人打我。”却是不肯说受伤的原因。
“第一次去福应寺那天,我听到鞭子的抽打声,就是你那间僧舍传出来的,现在想来就是你吧。我听说,佛门中人一旦破戒,要么还俗,要么重罚。”
苏宝珠轻轻抚着他的背,“对不起。”
缘觉默然一瞬,“不关你的事,你没有错。”
“你怎么这样好,哪怕你对我严厉一点,狠绝一点,我都不会……”
都不会如何,苏宝珠没说,缘觉也没问,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声,舒缓地从他们身旁吹过。
苏宝珠突然直起腰,低头压下。
缘觉一偏头,她的唇落了个空。
“讨厌,还以为能偷袭成功!”苏宝珠娇哼一声,不服气,啊呜一口,咬住他的耳朵。
疼得缘觉接连倒吸气,却不敢猛然放手,一边躲着张牙舞爪的妖孽,一边把妖孽慢慢放到地上,待她站稳了方斥责一声,“胡闹!”
苏宝珠笑嘻嘻的,“谁叫你躲的?别气了,这回我家能缓口气,都是多亏了你,喏,送你的。”
看着她手里的荷包,缘觉不咸不淡笑了声,“你看我戴哪里合适?”
好像是的哈,没见过僧人腰上戴荷包的,苏宝珠讪讪笑了两声,把荷包收起来,“都怪我爹瞎出主意。”
想起那个圆圆胖胖,看着和气好说话其实一肚子算计的“奸商”,缘觉不禁摇摇头,“你和你爹长得一点不像。”
苏宝珠道:“你别看我爹现在这个样子,他年轻时可是姚州第一美男子呢!毕竟能生出我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美人,爹娘岂能差了?其实我小时候,我爹也没这么胖,后来就跟吹气似的一下子圆乎了。”
几声更鼓打响,已是子夜时分了,缘觉无奈只得让她在寺中留宿,“破晓时分你就要走,别让人发现。”
苏宝珠乖巧应下,晚上睡在他的僧舍,规规矩矩的没做出格的事,也按他的话天没亮就悄悄离开寺院了。
可是,不到一个时辰,她又回来了!
缘觉面无表情要关门。
“等等。”苏宝珠急急撑住门板,“真有事,你还记得那个冷淘摊吗?我觉得厨娘有古怪!”
冷不丁提起冷淘摊,缘觉的表情顿时显出几分不自然,“不要总找借口缠着我,正是做早课的时候,让人瞧见,对你不好。”
他们的事情一旦败露,没人敢说缘觉的不是,只会骂她狐媚蛊惑,不知廉耻。
“我不在乎。”苏宝珠道,“反正早晚回姚州,在那里,没人敢说我的闲话,没人敢给我不痛快。倒是你,只怕处境要难了。”
声音越来越低,话到最后,她脸上的沮丧已经藏不住了。
“算了,你去做早课吧,我走了。”她转身,肩膀塌下来,身影在微阴的晨曦中有些飘摇。
缘觉认命似的叹息一声,跟了上去。
苏宝珠微微低着头,挑挑眉,嘴角微勾。
-
今日的天阴沉沉的,灰色的云越积越多,迎面吹来的风带着微寒的水气,应是要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是没什么人吃冷淘的,摊子空空荡荡的,系着襜裳的男人木然坐着,让人觉得有点心酸。
“店家,”苏宝珠笑着走进棚屋,“来两碗冷淘。”
一见来了客人,那男人立刻活过来,忙着请他们坐下,“好好,现成的,马上就得!”
很快,两碗冷淘端上来,那男人重新坐到一旁,都没往这边瞧一眼,根本没注意到僧人与女子作伴的古怪。
不是过于老实,就是太会做人了。
苏宝珠问他:“你家的冷淘做得真不错,尤其这酱汁,调味绝了,是祖传的手艺?”
那男人笑容憨憨的,“是我婆娘的手艺,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不会做这些个吃食。”
苏宝珠暗喜,“是那位厨娘吧,长得很美,瞧着不像庄户人家。”
“南边来的,说起来也是苦命人,家里遭了土匪,亲人们全死了,只剩她一个。”那男人重重叹口气,眼中全是怜惜,“因为我家给她口饭吃,就留在我家了,是个顶顶好的女人。”
又说他自己没能耐,“跟我十年,成天操劳不停,没过一天好日子。原来家里有地有房子,现在……”他偷偷覷了眼缘觉,生硬地吞下后半句话,掩饰般道,“唉,才不到四十的年纪,都有白头发了。”
听得苏宝珠心里发酸,一时竟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缘觉突然问道:“今日怎么没见她?”
“刚才还在这儿呢,我见没几个客人,就让她先回家歇着了。”那男人恐怕是误会了,急急道,“两位客官放心,冷淘叶子是她看着我做的,酱汁是她亲手调的,味道不会错。”
缘觉淡淡道:“是不错,从明日起,隔三天往福应寺送两百碗冷淘,你可做得?”
“做得做得!”那男人兴奋得直搓手,又有点不敢相信,赔着小心问,“敢问师父是……”
缘觉起身,“冷淘送到后找一个叫道武的和尚即可,当日送到当日结清。”
苏宝珠笑吟吟放下一片金叶子,“这是定金。”
“多、多了,”那男人结结巴巴道,“三文钱一碗,用不了这么多。”
苏宝珠挑眉一笑,“姑娘我喜欢,你家的冷淘就值这么多钱。”
那男人千恩万谢,几乎要感动流涕了,可临走无意感慨的一句“还是有心善的和尚啊”,听得缘觉皱起了眉头。
回到福应寺,缘觉叫来道武交代一番,道武听后道:“殿下专心佛法,四处云游也是开坛讲法居多,有些世间俗事注意不到也是正常的。”
听他话里有话,缘觉淡淡瞥他一眼,“有话直说,不要卖官司。”
道武摸摸光溜溜的后脑勺,嘿嘿笑道:“福应寺是殿下挂单的寺院,这里的僧人倒还规矩,别处有那等假和尚,借着佛祖的名义,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那个店家,估摸着吃过假和尚的亏,便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缘觉沉吟道:“他说起家里的房子地,看了我一眼,就不肯继续说了,想来别有隐情。你找几个捕快暗地里查查,别惊动其他人。”
道武笑呵呵应下,“殿下,你最近越来越关心俗务了。”
缘觉一怔,手中的念珠慢慢的,慢慢的停止了转动。
-
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空气的湿气越来越重,到了傍晚,空气终是承受不住压力似的,沙沙下起了雨。
窗子大开着,裴禛临窗躺着,任凭雨点胡乱落在脸上、身上。
他的伤还没好,不能沾水,侍从要把窗子关上。
“开着。”裴禛冷笑道,“又不是隐秘事,还怕隔墙有耳吗?”
侍从尴尬地看看旁边站着的王府管事,蹑手蹑脚从沉闷的屋子逃离。
“世子,王爷也是为你好。”管事简直没奈何,“王妃寿宴,你受伤了人回不去,可礼数要尽到。寿礼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只消你亲笔写封祝寿信,一件小事,何必这样别扭?”
裴禛眼睛盯着房梁,嘴角的笑满是嘲讽,“听说她怀上了,现在最怕的是我下毒害她,信?根本送不到她跟前,或许连二门没进就叫人烧了。”
管事劝慰道:“所以才要你写信,以安她的心,母子哪有隔夜仇啊。”
“母子?”裴禛想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这话骗骗不知情的外人也就算了,跟我提母子?哈,我一个低贱的蛮夷之子,如何配做她的儿子?”
管事低着头,等他的笑声停了,方慢慢道:“世子多虑了,王爷明确说过,别管他有多少个儿子,世子之位只能是你的,王妃她只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傍身。”
“她要孩子关我屁事。”裴禛轻蔑地撇撇嘴,“你告诉我爹,我懒得再与王妃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信,我不会写,谁爱写写去。”
“世子,王爷的脾气你清楚,何必为争一时之气,再让自己受罪?”
裴禛身子不由轻颤,深吸口气,强行把那些不愿想起的回忆压下去,嘴上还是不肯认输,“放了白氏兄妹,我就写。”
管事微微一笑,“王爷是念旧的人,不会拿他们怎样,只是看着世子太纵容他们,才代为管教,人,是一定会放的。”
裴禛默不作声走到书案前,几下写好祝寿信,把笔一扔,又躺了回去。
管事仔细检查两遍,恭维道:“世子文采斐然,王爷王妃看了一定会高兴。”
“滚。”
管事笑笑,躬身退下。
轰隆隆的闷雷滚滚而来,哗哗的雨声响得不分个,屋檐上的积水瀑布般落下,溅起的水气浸透了裴禛的眸子。
一闭眼,就是王妃那又惊又惧又鄙夷的脸。
“从今日起,她就是你娘。”爹爹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把他送到王妃面前,“禛儿,叫娘。”
“不,她不是我娘,我娘不长她这个样子!”年幼的他大叫,“我也不叫裴禛,我叫伽罗,凤伽罗!”
是啊,王妃怎会是他的娘,那么丑,连他娘半分的美貌都不及。
说话也冷冰冰硬邦邦的,一点不如娘说话好听。
娘说,伽罗是佛教中一种香木的名字,极为珍贵,一片万金。
伽罗,伽罗,你是娘的宝贝。
宝贝?裴禛笑笑,都是骗人的。
第28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晚上有许多人放河灯以祭奠故去的亲人,河道里星星点点满是橘黄色的灯,远远望去,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人间。
裴禛在河边走着,右手虚虚护在胸前,防着有人不小心撞到他的伤口。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难道是受管事话的影响,想起祭奠母亲来了?
真是好笑!
然而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他左手多了盏河灯。
面无表情看看左手,撇撇嘴,还是走到一处人流稀少的地方,点燃那根小小的蜡烛,慢慢将河灯送入水中。
一阵河风吹过,似一声悲叹,像是母亲的声音。
裴禛看着那点昏黄,觉得自己应该是悲伤的,可心里一片空白,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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