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珠笑道:“不用怕,殿下说了,裴禛一进长安,就有人盯着他,断不会叫他胡来。”
其实起初她心底也有点打怵,可长安今非昔比,李蕴玉已代皇帝处理朝政,虽无太子的称号,实权却是握在手里的,他既然说不用怕,那就不用怕。
见今日天气不错,苏宝珠便想着上街逛逛,看看今春时兴的布料花色。
安阳公主二月十六出嫁,现今刚过二月二龙抬头,想那裴禛也不会来这样早,吉祥把这事丢下,高高兴兴陪着姑娘出了门。
早春二月,护城河的水已经回暖,岸边新藓上绿,柳丝如云,一大片一大片的杏花发狂似的向天边泼洒而去,在明媚的春光下,显出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漫步河边,和风柔柔从脸上拂过,花香侵入心扉,别提多惬意了!
吉祥指着前面一处草棚屋道:“那边有个茶棚子,姑娘走了这大半日,也该歇歇了。”
从西市逛到东市,逛街买东西的时候不觉得累,想买的都买完了,疲惫感不知打哪儿就冒了上来。
苏宝珠活动下发酸的脚腕子,扶着吉祥坐到靠边的桌旁,刚唤了声店家,不妨眼光瞥见邻座的人,脸色立时大变。
吉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浑身猝然紧绷,“裴禛!”
茶棚子临近闹市,南来北往的商贩很多,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大声议论着货色价钱,交流各种生意经,喧哗得不得了。
裴禛一人独坐,此时阳光正好,几束光线透过草棚顶的缝隙投在他身上,明明是灿灿的暖阳,苏宝珠却觉得一股淡淡的孤寂笼罩着他,连日色也变得暗淡了。
苏宝珠看着他,一股复杂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恨意、惧怕、戒备、怜悯,或许还混着点别的,一时间搅得她脑子乱糟糟的,只觉心里堵得难受,憋闷异常。
“客官!”店家端着托盘笑容满面过来,“您要的两碗冷淘齐了,早春吃冷淘的可不多见,现今没有青槐嫩叶子,只能用甘菊苗代替,味道是不差的。客官慢用。”
裴禛扔了两片金叶子给他,抬眼看向苏宝珠,“陪我吃碗冷淘吧。”
这样巧,巧得就像是特地在这里等她!
苏宝珠反问道:“你跟踪我?”
裴禛拿起醋汁子,“要不要加点醋?”
这人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一点听不进别的声音。
有上次的教训在,苏宝珠不欲与他多言,给吉祥使了个眼色,俩人站起来就要走。
“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吃碗冷淘,旁的什么也不做。”裴禛的声音发闷,带着一点点乞求的意味,几乎让苏宝珠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宝珠不由回头望过来。
裴禛仰着头,定定看着她,目光凄然又缠绵,带着点滴的依恋和希翼,好像在述说着什么。待苏宝珠仔细再看,却是半点情绪也没有,只剩一片沉寂的冰河。
苏宝珠摇摇头,她还是没有勇气和他坐在一起,哪怕周围人很多,哪怕附近藏着苏家的护院和李蕴玉派来的暗卫。
她不想再冒第二次险了。
“等等。”裴禛扔过来一个小白瓷瓶,“我要娶亲了,这是送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回家再看。当然,你扔了也可以。”
苏宝珠晃晃小瓷瓶,“里面装的什么?”
裴禛低头专心吃着冷淘,不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她。
苏宝珠转身走了。
她不知道,当她转身的刹那,裴禛捂住了心口,嘴角渗出一丝血。
-
回去的路上,吉祥劝姑娘把那小瓶扔了,“裴禛坏得很,谁知道他又憋什么坏招害姑娘。”
苏宝珠犹豫半晌,还是没扔。
现在不是吃冷淘的季节,裴禛是想他的母亲了吧,他这个人又疯又狠,却不会在缅怀他母亲的时候做坏事。
而且,裴禛极其骄傲,他要杀人害人,不会偷偷摸摸的,他会堂而皇之告诉你,然后边笑,边欣赏你的惊恐和无助。
苏宝珠长长叹出口浊气,拔出小瓷瓶瓶塞。
淡淡的铁锈味在车厢里弥散开来,苏宝珠一怔,凑到瓶子口闻了闻,失声叫道:“是血!”
吉祥又惊又疑,“好端端他给姑娘血干嘛?莫不是又想给姑娘下毒?”
马车摇摇晃晃,车铃丁丁当当,外面人声嘈杂,车厢里安静得空气都停止了流淌。
苏宝珠呆呆看着手里的小瓷瓶,没由来的,心头又开始一阵阵的绞痛。
“或许,或许……”过了好一阵,苏宝珠才把满腔的酸热苦涩压了下去,“或许是他的心头血。”
吉祥惊讶得半天才回过神,“裴禛的心头血!他、他……难道他肯放过姑娘了?为什么啊,因为要和安阳公主成亲?”
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否定了自己,“不可能,他们的婚事早就定了,他就是为尚公主来的长安,绝对不会因此放姑娘一马。”
“是不是七殿下的缘故?”吉祥觉得自己脑浆子都要熬干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也不知还能熬多久,七殿下上位是板上钉钉的事,裴禛是变相示弱,以表臣服?”
苏宝珠也不明白,困扰她将近两年的蛊毒,几乎要了她的命的蛊毒,裴禛攥在手心里死也不撒手的“纽带”,就这样断掉了。
简单得让她不敢相信。
这不是裴禛的做派,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宝珠把小瓷瓶收好,疲惫地揉揉额角,“先放着,让我想想到底要不要用。”
“何不问问七殿下的意思?”吉祥道。
苏宝珠缓缓摇摇头,“先别告诉他,他对裴禛戒备心比我还大,肯定不让我用,没准还会扔了。”
这次“偶遇”之后,裴禛再也没出现在苏宝珠的面前。
很快,到了二月十六安阳公主出嫁的日子。
昌平帝卧床不起,一应事务都是李蕴玉着人操办的,他和安阳公主交情一般,甚至可以说“不好”,但在这件大事上没有苛待她,嫁妆、排场,都给得足足的。
朱雀大街整条街道都铺设了红毯,禁军们沿街布防,每隔二十丈便是一座扎满繁花红锻的彩棚,两边是锦衣华服按剑挺立的禁卫军,女侍宫娥、宦官侍卫手持天旌地麾、锦幡香柄一队队接连不断。
差不多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苏宝珠也来了,却是随李蕴玉登上了朱雀门。
长安的城门多为三个门洞,朱雀门开五个门洞,是皇帝举行重大庆典的场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一般人不能来这里。
皇上没有下赐婚的旨意,苏宝珠此时还算一介平民,登朱雀门楼名不正言不顺,其实她不太愿意出这个风头的。
李蕴玉直接抓着她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步一步,与她携手登上了这座高大宏伟的门楼。
还是站在最前面,迎亲的队伍一抬头,就能看到她。
苏宝珠突然明白了他的小心思,忍不住挠挠他的手心,“你知道前几天我和他见面的事啦?”
李蕴玉目不斜视低声道:“算他识相,但凡他有一点越轨之举,我都不可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出城。”
“快让他走吧,最好永远不要来长安。”苏宝珠吁出口气。
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那股子酸热苦涩的感觉又丝丝缕缕地在心底蔓延开。
她轻轻抚了下心口,这个感觉,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此后,她和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了。
但愿此生不再相见,这段恩恩怨怨的过往,就随风散了吧。
裴禛突然抬头向城楼望过来,因隔得远,苏宝珠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莫名的,她觉得裴禛笑了下。
于此同时,手上一紧,李蕴玉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苏宝珠抬眸看着李蕴玉的侧颜,嘴角抿得那样紧,似乎在生气,还有点懊恼。
她不由低头偷笑,在心底悄声说,她对裴禛无意,李蕴玉都有点吃味,如果她对裴禛起了别样的心思,这人还不定要醋成什么样子。
“别笑。”耳边传来李蕴玉低低的声音,咬牙切齿。
好吧,不笑你就是。
苏宝珠的视线重新投向前方,看着裴禛骑马的身影,逐渐变小,消失在灿灿的阳光中,再也寻找不见。
-
安阳公主出嫁后的第十五日,也就是三月三日,昌平帝颁发了立储的圣旨,没有任何悬念的,李蕴玉为太子。
两日后,消息传到荆州吴王府。
正值裴禛和安阳拜堂的时候,吴王府到处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绝大多数荆州权贵,都在吴王府了。
第69章
天色已然黑透,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浓墨似的黑涂满了荆州城。
唯有吴王府不同。
各房各院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都亮着,粘连成一片灿灿的红。无边的黑沉沉压在那片红上,远远望过去,整座王府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滴血。
安阳公主以扇遮面,握着牵红,木偶似的按喜娘的话三拜起身。
“夫人,小心脚下。”裴禛扶了她一把,话音温柔,立刻引起宾客们的一阵善意的嬉笑。
这个说:“咱们世子也知道疼人了,果然成亲就不一样。”
那个说:“珠联璧合,凤翥龙翔,世子和世子夫人感情好,用不了多久,孙子孙女就满地跑喽。”
“王府人丁兴旺,王爷福泽深厚,乃是我吴地之幸啊!”
人们争先恐后说着恭维话,就连三皇子李素诘也腆着脸笑道:“吴王乃是父皇的左膀右臂,我朝的定海神针,有你镇守吴地,父皇是放一百个心。”
裴定方颔首一笑,欣然接受了他的奉承。
喜堂一片欢声笑语,无人注意到,安阳的衣袖在微微颤抖。
吴王竟然把裴禛的亲娘杀了,还是当着裴禛的面!
这一家子疯子!
裴禛知道是她告诉吴王的吗?
她做得很隐秘,送信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事后就把人远远打发走了,吴王也不可能主动告诉裴禛的。退一步讲,按裴禛的性情,如果知道是她告密,恐怕路上就想法子弄死她了。
可他没有。
想想他方才的温柔细语,安阳轻轻吁口气,心稍稍安定了些。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有吴王给她撑腰,裴禛也得对她恭恭敬敬的。两人没感情不算什么,各过各的就好,反正他俩都不对彼此抱什么希望。
牵红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她跟着裴禛踏入洞房。
扇子缓缓放下,裴禛的脸出现在眼前,出乎意料,他满脸满眼全是笑意,那笑容一点不掺假,看起来开心极了。
安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楞了好一会儿,才在喜娘的反复提醒下端起合卺酒,浅浅饮了一口,入口微甜,带点酸头,十分的好喝,她不由又喝了一口。
她问裴禛,“这是什么酒?”
“果酒,父亲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不适宜饮酒,王府从不设酒宴,因着你是公主才破例。”
裴禛拿过她手里的酒杯,泼掉残酒随手往床上一扔,继而大笑,“一仰一合,大吉大利,我早就说过,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他笑吟吟的,话语间也没有一丝恶意,完全是个新郎官的样子。
或许是太正常的表现,反倒让安阳觉得裴禛不正常。
“你歇着吧,我出去敬酒,过会儿再来看你。”裴禛笑笑,吩咐丫鬟们好好伺候着,转身离开新房。
安阳是当朝公主,身份贵重,自不会有那等不识趣的人来闹洞房,很快,新房只剩安阳和几个宫人。
前堂的丝竹声和笑闹声透过夜幕,隐隐约约渗进屋子,显得屋里更寂静了。
安阳凝神思索片刻,越想越不对劲,自从那次,她安排人假扮和尚设计奸污苏宝珠,裴禛都恨不能杀了她,怎会给她好脸色?
就是在吴王面前做戏,裴禛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她唤过心腹宫人,“你去前堂盯着,若有异常,立刻回来禀报。”
大婚之夜能有什么异常?宫人疑惑地点点头,依言去了前堂的喜宴。
-
喜宴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百多桌的珍馐摆满了王府大殿,近千人的勋贵官员说笑着,互相吹捧着,划拳行令的,还有围着李素诘暗中打探昌平帝龙体安康的,吵闹得廊下的画眉都烦躁地叫个不停。
裴禛提着酒壶挨桌敬酒,遇到手握实权兵权的,还亲自给那人倒酒。他是新郎官,又是世子,没人却他面子,自是接过他手里的酒喝了。
敬了一圈下来,已是亥时了。
裴禛端着酒杯走到父亲面前,“父亲,儿子能有今日,全靠父亲提携栽培,儿子,谢过父亲的大恩。”
裴定方挑眉,目光闪烁不定,“我以为你会恨我。”
“没有父亲,我什么也不是。”裴禛坦然笑道,“人们怕我、敬我、恭维我,不是因为我是裴禛,而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是吴王认定的世子。”
裴定方微微一笑,接过了他手中的酒杯。
裴禛提壶,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俯身一礼,一饮而尽。
裴定方却是略沾沾嘴唇,就把酒杯放下了。
“父亲……”裴禛笑笑,手松开,酒杯落下,啪嚓,摔得粉粉碎。
裴定方一怔,旋即脸色大变,猛然起身叫了声“来人”,却是眼前一黑,又重重跌落椅中。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霍霍的脚步声,大殿涌进来无数兵勇,手里的刀锋映着灯笼烛火的光,泛出血一样的颜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殿内一片哗然,有人禁不住大喊,“裴禛你要干什么?”
裴禛冷冷瞥了那人一眼,亲兵会意,手起刀落,人头咕噜噜滚出去老远。
54/59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