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无意间听到?”千澜紧蹙着眉头,若说曹文与史云正听到王娘子的诋毁之言是为巧合,怎么如今又有巧合?
“说来还有更巧合的事情。”杨衡又道:“在命案发生之后,大约是第二日,那时候王绪尚未被定罪,又是周笙拉着他去史云正家里吃酒吟诗。”
“那日万成林先到,在门口却遇到了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男人抱着两幅画出来,史云正恭敬地送到门口,施了敬重一礼。下官猜测,或许史云正的银子来源于此?”
沈寂看向他,“史云正丹青如何?”
曾有才回道:“他的画确实不错,下官曾见过几幅,画风迥异,刻画入微,颇为自成一派呀!他善山水,高山流水绿树白鹭,画的惟妙惟肖。”
沈寂又问:“他时常卖画?”
曾有才想了想,“此事倒没听说,但若是经常卖画,也不至于要依附王家过活。”
“所以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好就有人来买他的画?而且这两次巧合都与周笙有关,未免太过刻意了些。”沈寂神色立时肃穆起来,猜测道:“那一名中年男子……或许就是跟随周笙来到珑汇的周府掌事,周忠。”
千澜低头略想,接过他的话头,“所以田月娘一案周笙很有可能早就知道凶手是史云正,他让周忠借买画一事给史云正送银子。”
“如此一来史云正就有了收买乞儿与王九的钱,趁机嫁祸王绪。可周笙干嘛要这样做?他如今是想要救王绪,之前又为何在背后推波助澜,害王绪入狱?”
沈寂望向她,眼眸里是少有的凝重与锋芒,“因为他要对付的人可能自始至终就不是王绪……周笙与王娘子走的最近,他一定知道其有心悸之症,王绪作为王家幼子,若他出事,王娘子必定得不到善终。”
“越是爱拿捏子女的母亲,越看重自己的子女,王娘子对于王绪已经是近乎病态的爱意了。”
说到这里,郑羽恍然道:“自己挑中的儿媳被人玷污杀害,自己的儿子却为凶手担责,锒铛入狱,秋后处斩。任谁也会受不住吧?届时心悸病发,气急攻心,死于非命却也怪不得谁。”
细听下,他话中还隐隐有些钦佩之意,“啧啧!这个周笙有几分阴司啊,利用凶手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之后还能完完全全的从中脱身。”
沈寂淡淡地看他一眼,面容却逐渐明朗起来,他想,凶手的作案过程他大概已经清楚了。
这时有衙役来报,说是近墨已押解着王九二人抵达珑汇,不出一刻能到县衙。
不多时伍六七又从外面飞奔进来,从门口就开始说:“衙门外头来了个中年男子,容貌憨厚,自言叫做周忠,说来接周笙回家。”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郑羽便从椅子上跳起,一拍大腿道:“成了!”
“是啊!小郑公子实在好计谋,我才将告示贴出,立马就有人来衙门领人。”伍六七也没想到这不靠谱的法子那么好用,满脸笑容的对郑羽拱手称赞,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千澜还在状况外,眨巴眼睛看着两人,“这是发生什么了?”
伍六七忙笑着解释一通。
众人听完,皆大吃一惊,不知该说郑羽为人聪明,还是该夸周忠其人忠心。
沈寂也低低一笑。
郑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但又时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今王九押到,周忠现身。
总而言之,万事俱备,只差凶手认罪伏法了!
之后分工很是明确,曾大人和千澜带着周笙前往王家。剩下的人则留在县衙里继续审问王九等人。
相信今夜过后,真相定会呼之欲出。
前往王家的途中千澜就忍不住去想,周笙在这时提出要见王娘子是为何?兴许他是想要前尘往事有个结果?或者是还有最后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去做?
但无论怎样,她都想看看这个被矛盾充盈全身,甚至说不清好坏的人到底会怎样去解决这件事情。
第39章 病入膏肓
两人押着周笙来到王家,正要去叩门,却在门口遇到神色慌乱的一行人急匆匆的进去,甚至于将曾有才这位县老爷撇到一边。
千澜眼疾手快拽住一名小厮,“今日这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看你们一个个那么着急啊。”
那小厮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一看千澜身上的捕快服,又见一身官服的曾有才站在一旁,便知这是知县曾大人,不卑不亢地行过礼,才道:“大人见谅,实在不是不愿接待,今日府里主母突然不好,这不,小的才随掌事去请了德春堂的祝大夫。”
“两位大人若有事可明日再来,眼目下我家老爷怕抽不出空。”
话落,又做一礼,正要转身离开,千澜叫住他道:“小哥且慢,我们今日此行要见的,并非你家老爷,而是你家主母,王家大娘子。”
小厮迟疑片刻,望向一旁静默而立的周笙,又看回千澜,“几位官爷略等,小的这就去请我家老爷。”
“多谢。”
王守盛很快便闻讯赶来,两厢见了礼,千澜等人就被迎到府内。
“内子今日身子不适,二位大人有何事就同我说,届时我再转达亦是一样。”他站在天井里,向他们如是道。
“府里如今多事之秋,王老爷受累。”曾有才作惋惜状,“今日贸然叨扰,是曾某的不对。不知尊夫人现下如何了?”
“唉!”王守盛长叹一声,半晌望天,苦涩道:“算是老毛病,大夫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病根一直未曾去除,早前吃着药倒没什么要紧,只是之前犬子……内子一时气血攻心,唉,只怕要耽搁曾大人的事了。”
近几日里家事缠身,先是儿子被嫁祸定罪,如今夫人又得了重病,已经让这个已入不惑之年的男人更加憔悴,发间渐渐生出一些银白。
而王娘子此时大约也难得有精力见人,这一点千澜很能理解他,但这毕竟是周笙提出的要求,她得问过他,于是扭头过去看他。
周笙正好也看过来,立即就懂了她眼里的意思,他看向王守盛,往后退开一步施礼,“晚辈周笙,见过王伯伯。”
“今日与二位大人来贵府,实则是我要寻夫人有话说,您也知道,这几日我都待在县衙的牢房里,有此一遭晚辈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他语气里带有恳切,“因此还请您了却晚辈这一桩心愿。”
王守盛目光黯淡下来,他低头望着脚下铺着的石砖,似在考虑。
周笙要见王娘子他本不应该拦,一则自己的娘子从前待周笙很好,不同于她以往对寒门学子的冷漠,她确实很看重周笙。
二则,周笙之所以进牢房,皆是因为替王绪翻案,他于王家确实有恩情……
良久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周笙道:“你伯母正在病中,你切莫耽搁太久。”
周笙笑了笑,并未说话,只略略拱手后越过王守盛朝上房走去。
“周笙。”千澜叫住他。
他转过身来。
千澜拧着眉毛望向他,眼里满是担忧,“臭小子别犯浑啊!”
她是担心他会趁着王娘子病重弄死她?但显然她过虑了,他不至于这么下作,可明明她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怎会有这样的沉稳与野蛮?
臭小子?她看起来像是要比自己小一些。
他看向千澜的眼睛微眯了眯,极快地又笑开来,说道:“我知道。”
……
偌大的上房被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萦绕,屋内的妇人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入耳,周笙步子顿了顿,随后才叩门迈入房里。
与王家有这么些年的瓜葛,他还是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整套黄花梨木打的家具,上头雕刻多福长寿图,精致秀巧,织锦裁制的帷幔端庄大气,多宝阁上如数家珍,呵!
原来这就是这个妇人对穷苦人家鄙夷不屑的资本么?
或许富人有富人的日子,穷人有穷人的活法,二者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但王夫人错便错在将人的三六九等界限划分太明。
可能在这个妇人眼中,胆敢觊觎有钱人家的日子的人全都该死,比如说他的兄长?
然而当他成为周炎山养子以后,她却又恨不得将自己放在手心捧着,这莫非不可笑?
“是谁呀?”床帏内有个微弱干涩的声音传来。
女使卷帘并回道:“大娘子,是周公子来了。”
“辞昔?”她似乎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你不是因绪儿入狱了么?他们将你,将你放出来了?”
随后便闻见一连串的咳喘。
果然是病入膏肓了。
周笙站在原地,淡淡对女使道:“劳驾为在下搬个杌子来,我有话要和大娘子说。”
女使尚未应答,王娘子首先道:“快,快给辞昔看座,快去。”
很快女使将杌子端上来,周笙又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和大娘子单独说。”
女使不知该走不该走,微闪的目光望向床榻上用手撑着身子的王娘子。
“你们出去吧。”
她费力挥了挥手,看着周笙的目光中隐隐有些不安。
“是。”女使屈膝,皆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王娘子与周笙,陡然安静下来。
周笙坐在杌子上,环顾四周,笑了笑说道:“大娘子这屋子里当真是宝物如林。”
“都是些年轻时的收藏,根本不值一提。”王娘子笑着说,兴许是受病痛折磨已久,这一刻的她竟显得那般虚弱,哪里有之前盛气凌人的样子。
周笙打量着她,心里说不出的痛快,“您病情如何了?”
“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您可得当心,这咳喘之症或引于心悸,也或因大受刺激以致意志消亡,属实棘手。”
“辞昔多虑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她终于颤抖着手臂支撑起自己,缓缓地靠上床头。
“我兄长就是因此而亡故,现在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所以我才让大娘子也要留心,可别小瞧了这病。”周笙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王娘子心下一惊,来不及细问,喉咙一动又重咳了起来。
周笙紧接着道:“说来大娘子也认得家兄,他叫周策,死在了四年前的冬日里。”
“你……”王娘子脸上神情一滞,艰难地抬起手指着他,很是不敢置信,“你是周策的弟弟?”
她瞪大了双眼喃喃道:“你不是周炎山周大人之子么?你怎么会是周策的弟弟?这不可能!你怎么会……”
第40章 真相(一)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周笙打断她的话,从杌子上站起来,“当年你将我们兄弟二人赶出珑汇,害得我兄长悲愤离世,死不瞑目。”
“你可知我为他入殓时,他那双眼睛我拂了好几次才闭上,那时的场景就跟烙在我心上一般,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在老天有眼,后来我独自一人颠沛流离,一路辗转来到四川,遇见了我现在的养父母,被他们收养,给了我一个新生。”
“你所说的不可能,大约是由衷地认为,山雀不可能变成凤凰,贫穷之人就该贫穷一世。你不敢相信昔日你看不起的人会变成你需要高攀的人罢了。”
“你可知我表字的由来?”他的目光冷不丁盯着王娘子,隐约闪烁着水光。
“这是我养母所取,她希望我能辞过以往,从此堂堂正正的做人。”
“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他突然拔高了音量,含着泪质问她,“我做不到割舍下我兄长的大仇,我更加做不到原谅你,他们不过真心相爱,若门第之差不可逾越,你为何要我哥承受最悲惨的后果?”
“你将他的腿打残,在他心爱之人大婚的前一日,你将我们兄弟二人赶出珑汇。”
“那件事情或许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可你选择了代价最大的一种。我哥哥潦草离世,你却能安然无事的活在这个世上,这凭什么?”
“我……”王娘子惊恐地看着他,剧烈的咳嗽让她险些从床榻上摔落。
“讽刺的是,你还敢称我的表字?你叫我辞昔?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王娘子无话可说。
此时的周笙让她陌生,与当初那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截然不同,他的目眦欲裂以及愤恨让她害怕。
可四年前那件事情,她的确做了啊!
是她派人去将周策的腿打残,逼迫兄弟俩离开珑汇,她毁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仅仅因为她觉得她的女儿爱上一个贫苦士子,让王家蒙羞。
周笙恨她,恨的应当应分。
“可是我此番进了趟牢房,却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周笙渐渐冷静下来,嘴角竟漾开讥讽的笑容。
“相比我,这些年过得寥落的应该是你。”
“你什么意思?”
王娘子双手紧紧地攀着床沿,意图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压根使不上力,只能靠在床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周笙望着这样的她,眼中却微微闪烁着泪光。
“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走到多宝阁旁,伸手一件件地拂过那些珍宝。
“相比我养父母对我的无微不至,你的儿女却都与你离心,哪怕是王绪他都厌恶你的强势与掌控。所以这四年里痛苦不堪的应该是你!”
“这兴许就是因果报应,没有什么比付出真挚的感情却得不到回应还要痛苦。”
“你的控制害得王绪兄姊三人对你厌恨,可你仍然不自知,还妄图强娶强嫁将田月娘嫁给王绪为妻,哪怕田家并不乐意这样一桩婚事,你却暗地里派人给田家使绊,逼迫田家嫁女。”
他瞪着王娘子,“若非此事,田月娘又为何会死?而王绪又何苦给人顶罪?”
王娘子听到这里早已是流泪不止,忽然又猛的仰头望向周笙。
他说王绪又何苦给人顶罪?
这么说!她的儿子当真是被冤枉的?他知道凶手另有其人?
“你,”她微颤着抬起手,指着周笙道:“你知道绪儿受人冤枉,那,那你可知真正的凶手是谁?”
周笙勾起唇角,哼笑一声,“我自然晓得,可这又如何?我难道要为了可笑的兄弟情而去救我仇人的儿子?”
王娘子恍若明白了什么,双眸瞪大如铜铃,血丝密布下呈现一种病态的红,瞧上去十分可怖。
“你,你早便晓得真凶是谁对不对?不,你不仅早就知道了真凶,你还在后面帮着真凶诬陷我儿是不是?”
周笙目光微沉,却只抬头朝她淡淡地笑了笑,拂袖出了屋子。
身后王娘子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你,你回来!是不是你,是你帮着真凶害了绪儿,对不对,你说清楚……”随后便是一阵咳喘,以及女使焦急的声音。
周笙恍若未闻,迈着大步走向千澜两人所在的天井。
痛快!四年间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的痛快——他终于替兄长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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