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良久,他缓缓吁出一口气,看向一旁的流影,“若是不招,便用刑吧……周寻,你留在这里,等他松口,画好像再回来。”
说完,他带着近墨离开。
……
周寻是下晌回来的。
瑞雪兆丰年,他离开诏狱时忽而天降大雪,回到大理寺时地上堆积的雪已经能没入脚踝。
今年的雪是真的大。
伍六七正在门房同几个衙役闲话,见着他的身影,立即迎上来,“周大人,沈大人等您许久了,今儿除夕,衙门事也不多,他让您把画像留给我,您早些下衙,回家过年。”
说罢指着门外停放的一辆马车,“这是沈大人为您准备的马车,里头还有些沈大人置办的年货,您捎回去,一家老小过个热闹年!也算谢过周大人今日帮忙。”
周寻一怔,顺着方向看过去,果真见门边有一辆马车,明白这是沈寂的好意,当下便将画像交给伍六七,告辞离开。
伍六七拢着外袍来到沈寂公事房,他也已经换下官府,身穿一件玄色深衣,正坐在炭火旁看书。
“大人,周寺丞将画像拿回来了!”
沈寂应声,将书放下,“他可回去了?”
“刚走!”
“那你也早些回去过年,将画像放下吧。”
伍六七道:“那大人呢?”
他啊!
沈寂笑了下,“我处理些公务,很快也要回去了。”
伍六七才发觉近墨他们都没有跟在他身边,不由问道:“近墨他们可也回去了?”
“嗯。”
不知为何,伍六七心头涌上一阵心酸。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沈寂的身边却没有家人相伴,要是被千澜那丫头知晓,只怕要心疼。
临走前他又回头问:“大人是回黎安巷过年?”
沈寂点头。
“近书也会在吧?”
沈寂仰头看他,终于失了耐心,“你究竟要说什么?”
伍六七笑道:“卑职怕大人一个人过年,总有些孤单的,若大人不嫌弃,要不与我一同回去,我与王绪前些日子弄了些腊肉,如今合该能吃了。”
这番言辞,诚恳之中尽是关怀。
他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过过年。
但今年有五六七这番话,好像孤身一人的除夕也并没那么难挨。
“无妨。”默了片刻,他忽然笑开:“近书今年会在的,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过年。”
“那卑职告退。”
伍六七走后,沈寂在炭火旁静坐了会儿,手上的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索性和衣在躺椅上眯会儿,没成想一觉竟睡到傍晚。
炭火盆里连灰都已冷透,屋内一片漆黑,只不过周旁的百姓院子里不时穿出鞭炮声,至此他才恍然觉得今夜是除夕。
他坐在躺椅上自嘲的笑了下,搓了搓冰冷的手,起身去点灯。
烛火微弱。
但那一刻屋外响起的声音却让他心底涌过阵阵暖流。
“沈寂!你果真还在这里!”
是千澜。
沈寂心头一怔,快步走到门口,自己都不知为何有些忐忑,万一屋外没有人,万一只是他听错了。
他好像不太能接受那个结果。
起初他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并没有对陪伴有什么渴望,甚至觉得背负家人给予的仇恨,一辈子只能深埋和克制心底的恨意,将自己隐忍成一个可悲又可怜的人,这样的他,不配耽搁任何一个姑娘。
但千澜来了。
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然后,不止一次地,他有些贪婪地想将那个炙热温暖的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迟疑了多久。
直到屋外再度传来那道他牵挂的声音。
“沈寂,你开门,我好冷!”
话落,屋门被他一把从内拉开。
屋外正蹲着点焰火的身影撞入他的视线。
今日的千澜穿着身崭新淡绛色厚袄衣,素色裙裳因她下蹲的动作展开在雪地上,如同夜色里一朵盛开的莲。
她偏头看向沈寂,露出笑容,“这一次门开的很快,我都来不及点剩下的焰火。”
“沈寂,过年好呀!”
沈寂喉结动了动,本想问她怎么来了,话到嘴边却还是变成了,“冷不冷啊?”
说完快步走进屋,将衣架上挂着的大氅拿出来,“这么晚了,你是独自一人来的?”
千澜起身,任由他用大氅将自己裹住,笑道:“怎么会,我又不傻,凌云和近书在外面,我坐马车来的。”
提起凌云和近书,沈寂稍稍错愕,“我不是让他们……”
“你不是让凌云回家过年,让近书去陪他干娘过年的是吗?”千澜接过他的话,脸上浮出微愠,“沈寂,你傻不傻啊!将他们支走,你准备独自一人在这大理寺衙门过这个年不成?还是你其实想以此自罚,来弥补你心里对你母亲之死的歉意?”
“你觉得你不能报仇,所以也活该忍受无人相陪的孤独是吗?那你有问过凌云他们四个乐不乐意自家主子这么做吗?你有问过你父亲母亲同意你这么做吗?”
“沈寂,他们不愿意,我也不愿意的!所以你乖一点,好好对自己好不好?”
第222章 回家过年
“我乖一点?”沈寂有些愣,似乎不解她为何会用乖这个字眼。
千澜板着脸看他,“难道你很听话吗?沈宽的事也瞒着我,一个人过年也不允许近书他们相陪,沈寂,我也好,近书他们也好,哪怕是伍六七,我们都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敬你,爱你!”
“你大概无法切实的知道,但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能感受到。所以现在,你赶紧帮我把剩下几个焰火放完,我带你回家过年。”
少女明亮的眼眸中反印出除夕夜的焰火与他,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挂着笑意,彷佛严寒冬雪在她面前,并没那么寒冷。
她的话让沈寂稍怔,“回家?”
千澜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他,“自然是回黎安巷,你的家。”
万家灯火除旧岁,谁说他沈寂没有那盏灯火静候他归家?望着眼前女子璀璨的笑脸,他好像扫去这几日的阴霾,卸下一整日的疲惫,此刻他只想在漫天烟火之下,拥她入怀。
他久久没有动作,千澜负手凑近他,“在想什么呢?”
沈寂暗藏情愫的眼眸对上她的眼瞳。
千澜莫名就懂了他内心所想,走近圈住他的腰身,贴近道:“大人,我今夜包了饺子,咱们得回去了。”
“好,现在就回去。”沈寂抬手拥住她,笑道。
“那我的焰火怎么办?”
“我陪你放完。”
......
黎安巷沈家。
这个平日没什么人造访的小院,在除夕这夜十分难得的热闹了一回。
甚至沈寂牵着千澜还未到家门便听见念娘大喊郑羽的声音。
沈寂脚下步子一停,偏头看向身旁的千澜,“他们......都来了?”
“是呀!惊喜吗大人?”
沈寂半晌讶然,牵唇笑道:“嗯,很惊喜。”
话落,家门被人一把推开,伍六七系着一块蓝布围裙,搓着手走出来,嘴巴还不住的念叨:“怎么沈大人他们还不回来,我饺子都下锅了。”
“诶,伍六七,你方才下的是什么馅儿的饺子,可别弄混了。”近棋的声音追上他的脚步。
伍六七没注意门外,扭头答道:“酸菜猪肉馅儿的。”
“酸菜猪肉?这个我爱吃,叫他们多下点。”千澜的声音适时响起。
伍六七闻声看来,立即笑着走下台阶,“怎么才回来,就等你俩了。沈大人,新年好啊!”
沈寂低眸一笑,“新年好。”
“快进来快进来,念姑娘和易霜她们已经将碗筷摆好,近墨早将炭盆升起,这顿年夜饭就等大人您了。”
伍六七难得大着胆子将沈寂的衣袖拉了拉,打出请的手势。
千澜见状立刻将沈寂带了进去。
院内众人见到沈寂回来,纷纷起身朝他见礼,一时间“沈大人,新年好”这句话响彻整个院落。
他怔愣许久,终于在千澜第三下戳他的腰时回神,连忙作揖回礼,道着新年好。
所谓除夕,不过团圆。
沈家这个院子并不大,如今在正中央用四张八仙桌拼成一张大桌,上面摆放着一些才包好的饺子,碗筷已经摆好,周旁大约是为了更贴切过年的氛围,被挂上一些灯笼装饰,小小的院落,既有些拥挤又很温馨。
更让沈寂意外的是,王绪、赵霁和廖瑜居然也都来了。
“大人,不要发呆,过年嘛,自然是要人来齐了,热热闹闹的才叫过年。”千澜站在他身旁,仰头看向他,“你快去将这身官袍换下来,我为你备了新衣,去试试合不合身。”
沈寂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擅长这方面的言辞。
眼下一连串的意外与感动,是他往前这么多年的人生里从来不曾遇见,更加不敢想象的,这么多身份各异的人聚在一块,其中有下属、有闺门女子、有待考举子,在这一夜他们短暂的跨越身份的鸿沟,庆祝这短暂的一个除夕。
此刻如他们,更像是一帮挚友。
正在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之时,亲手将这一局面带到他面前的姑娘,忽然在众目睽睽下牵住他的手。
“沈寂,不许发呆,快去换衣裳。”
她的声音很柔,陡然听来像是在撒娇。
“好。”
沈寂进屋后,千澜也帮着往灶间端包好的饺子,廖瑜带着赵霁在写春联,安排晚秋在一旁磨墨,近墨则与凌云一道将四个烧的火红的炭盆推入桌下,其余的王绪、郑羽等人再次进了厨房忙活。
等一切事宜准备妥当,一众人纷纷落座,伍六七又从灶间端了一瓷盆腊味出来。
“来来来,辣味合蒸,在我们珑汇每年年夜饭必不可少的,大家伙尝尝。”
沈寂今夜心情大好,闻言便打趣道:“我竟不知,伍六七你深藏不露,还有这等手艺。”
伍六七笑着入席,“大人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像咱们这种用千澜的话来说就叫......叫什么来着?”
念娘夹着饺子眯眼笑,接话道:“就叫宝藏男孩。”
“宝藏男孩是什么?”赵霁眨巴着眼睛问。
郑羽,“就说你是块宝。”
千澜忙道:“诶,可别,放在咱们珑汇,宝可不算什么好话。”
“那宝藏男孩是什么?”
“总之是很厉害的意思。”
“很厉害?好啊!那咱都是宝藏男孩!”
“……日子过的好快啊,眨眼间一年已经过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时,忽而听郑羽感叹道。
念娘笑着应声:“是啊,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希望来年哥哥能够金榜题名,大家都能平安余生。”
“那我希望明年母亲与阿姐都能安然无恙。”
“明年,我还想试试神机营。”
...
一时间众人皆七嘴八舌地谈论起对来年的展望。
问到千澜这里时,桌上的桂花酒已被她喝了大半瓶,脸颊被染就一大片绯红。
“澜姐姐明年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呀?”千澜用手撑着脑袋,将众人看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旁沈寂的脸上,忽然见她咧嘴微笑。
月夜下,白雪映衬出她脸上的笑容。
她很认真地说:“明年,我要嫁人!”
此话一出,院里出现片刻的安静。
直到沈寂带着宠溺的微笑揉了揉她放在桌下的手,“那我愿你能顺利嫁人。”
话音才落,郑羽嘴角不禁一扯:“不是,怎么我饺子还没怎么吃,就觉得自己饱了呢?”
晚秋第一个绷不住笑容。
不知是哪里又响起一阵爆竹声,旧岁悄然离去,在一个不寻常的冬日里,在这满院的欢声笑语之中,永定三年落幕。
第223章 你的恨意
正月里的这几日,千澜和赵霁都很规矩的跟着廖氏在应付一些贵族间的社交,不遗余力的将自己塑造成一位温婉些的世家贵女。
而沈寂在大年初一回侯府拜见亲长过后,立即投身大楚刑狱的建设与完善之中。
照他这反应,只怕此行去侯府拜年,并不怎么愉快。
大过年的,竟都不叫人安生,千澜气的连夜溜出来去安慰沈寂,却被近书告之此刻的沈寂,还在大理寺狱审问沈宽。
“如此不舍昼夜?”
千澜在院里呆了好半晌。
近书在一旁规劝,“要不姑娘先回去?军田一案,皇上催的急,大人也很担忧再没个结果会影响朝堂局势,不得不焦急,这都这么晚了,只怕今夜大人要歇在衙门。”
他这么一说,千澜反倒想起自己还没问过沈宽究竟犯了什么事。
近书想必是知道的,她便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家六爷,到底是怎么牵扯到军田案上来的?”
近书有点为难,“大人知会过属下,不让多嘴......”
声音未曾落地,他对上千澜有些冷冽的目光,竟生出些惧怕,立即道:“属下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六爷似乎曾去过珑汇,而军田案之中侯爷在怀来卖给孙啸虎的田产也是六爷一手操办。”
“而且,”他抬头看了眼千澜,继续道:“似乎六爷与扶凌门有接触。”
与扶凌门有接触?去过珑汇?
千澜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当日在白马寺中自己蹲在窗下听墙角的事,种种迹象可以看出当日在房内谋划之人不是聂允,那眼下来看,那个人就很有可能是沈宽。
与扶凌门有勾结的意思,便是有谋反的嫌疑。
这项罪名若是压下来,连坐流放还是轻的。
千澜秀眉紧蹙,“此事侯府......”
近书道:“侯府尚未知晓,倘或此事大人圆满了结,皇上或可饶侯府众人一命,但圆满与否,要看六爷招供多少,于朝廷追查扶凌门有多少用。”
难怪,难怪沈寂这么不遗余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沈寂是在救沈氏一族,也是在救他自己。
可沈寂做的这些,侯府众人竟然不知!
他们这些给他带来过伤害的人,竟然不知他为了周全他们的性命,做出多少努力,更甚,一个年都不让他好好过。
这群混蛋。
她有些气不过了。
理智让她问出最后一句话,“大人为何,不告诉侯府的人?”
近书抿唇应道:“属下也不敢妄言,或许大人是想自己斡旋,若因此事立功,不失为离开侯府的一记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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