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琢握紧了拳头,皮肉因发力而发疼,他说:“不用。”
北笙冰凉的手拍拍他紧绷的手臂,说:“那大人放松。”
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郎琢心头万般浮躁,却极力冷静的问:“我会死吗?有人说我的寿命只剩几天了。”
针尖穿过皮肉,郎琢浑身颤了一下,北笙若无其事的替他缝合,待到将那个裂开的峡谷彻底关上了,她才问:“大人拿不到解药了吗?”
郎琢摇头:“永远都拿不到了。”
北笙一笑,“那大人可能真的会死。”
郎琢似是不信的看她:“你就真的没办法?”
北笙冷冷的说:“学生不是圣人!”
“你怎么不是?”郎琢眉梢微动,朝北笙靠近一步,“太子都被乱箭射成一滩烂肉了,你都能救活,对我为什么不行?”
无形的威慑力压得北笙一时喘不过气来。
她到郎府来得匆忙,绾月来报说郎琢请她过府诊治时,她已经都睡下了。
是以简单穿了件芦苇绿的短袄,槿紫色的罗裙,发髻简简单单用一个木槿枝的簪子绾在头顶,便坐上马车来了郎府。
此刻鬓边两缕刘海垂在腮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低垂着,没有理会郎琢,也无法跟他掰扯为什么可以救太子不能救他,只顾收拾自己的药箱。
郎琢似乎慌了神,按住了她整理药箱的手,逼视着她,语气带了七分恳切:“我不想死,救救我!”
这不是往日那个斯文的、圣人般的郎琢,他是个顶着慈悲皮囊的魔鬼。
徐北笙惊魂丧胆,她瞪着郎琢,眼泪涌上眼眶:“若我说我也无法救大人,大人也会像刚才那样杀了我么?”
郎琢霎时清醒,他今日的举动吓到她了,不是他强装无事就能掩饰过去的。
他无比平静的后退一步,尽量离北笙远些,才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郎琢越是平静,北笙越是心悸。
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她在发抖。
盯了郎琢半晌,转身又打开了药箱,一层一层的套盘取开,将箱子底部一个黑陶罐子取了出来。
从里头倒出一颗黑红色的药丸,颤着声说:“这也是毒药,你吃了它,若是命大,以毒攻毒或许能彻底解了你身上的毒,往后每月服用一次这个药的解药,一年后也可不用服解药了,若是……大人命薄,左不过也是毒发身亡,就看大人敢不敢赌了。”
郎琢一笑,一片云彩淡雅的俊朗,稍一迟疑,便从北笙掌心中取过了那粒药丸,声音放轻了几分,“这么说,若是我命大,往后我的命就彻底捏在你的手里了?”
北笙咬着牙关,没只从药箱拿出白陶罐放在书案上,才说:“这是解药,每月一粒,不要多吃,吃多了也会死!我才不要拿捏你的命!”
郎琢敛目一笑,说:“我就知道你还有办法。”
最后的救命的办法就在眼前,他没有再犹豫,仰头将那红黑色药丸放在了嘴里。
才问:“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原来的毒解没解?”
“明日,明日晚上大人若还活着,那便无碍了。”
北笙低头收拾起自己药箱,绕过郎琢身侧就出了书房。
郎琢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心头苦涩,闷闷一笑,低声呢喃:“何至于怕我怕成这样?”
北笙从书房出来,青阳还说要送她,结果她脚步快得连青阳都追不上,两个婢女小跑才能追上。
人是青阳请来的,也该他送回去。
晏清已经在郎府门外的马车上等候多时,见北笙出来,立即从车辕上跳下来,放下踩凳。
北笙脚下虚浮,几乎是爬上马车的,钻进了车厢才觉得浑身汗津津的。
“快,快走!”她催着晏清快些出发,好似身后有令人害怕的东西在追逐她。
青阳知道徐二姑娘今晚受了惊吓,也不敢多话,只骑马不近不远跟在后面,直到看着马车进了国公府的后门,他才回去复命。
斡风带着老仆已经将正屋收拾干净,拓跋钊的尸首连那个紫檀木的浴桶一起不见了。
房内点上了熏香,没了药味,也没有血腥气。
只是郎琢的心情没有好上多少,木然的坐在茶案面重新烹茶。
可惜了他那几个冻梨,被拓跋钊踢落在地上滚脏了,如今都被斡风清理出去了。
斡风看着他盏中浓得发红的茶水,浅声问:“大人今晚是不打算睡了吗?”
郎琢眉头深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道:“拓跋钊死了,去查查跟着他的那些人如今都藏在哪里?我不信只拓跋钊一人来了京城。”
斡风拱拱手,“那小人去一趟醉仙楼,让菩然姑娘帮忙。”
“嗯。”
斡风掀起门帘出去时,恰好碰上青阳沉着脸回来。
他撞了一下青阳的肩膀,“怎么了?徐二姑娘给你气受了?”
青阳臊眉耷眼地说:“我请人家来时,不说欢欢喜喜的,也是同我说着话聊着天来的,如今我送她回去时,我只敢远远跟着,二姑娘的马车跑得比我骑马还快,往后大人要找徐二姑娘诊治,都换你去,我不去了!”
郎琢坐在屋内,将廊下青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清冷的长眉一蹙,喊道:“青阳,你进来!”
青阳清了清嗓子,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才入内,拱手垂问:“大人有何吩咐?”
郎琢说:“明日你去打听一下徐二姑娘有何喜好,改日我带些东西去向她赔罪。”
青阳咧嘴笑笑,“大人不是说徐二姑娘喜欢芙蓉糕么,请长公主多做些送她……”
郎琢冷冷地道:“她不喜欢芙蓉糕。”
“女孩子嘛,都喜欢甜的糕点,大人去买些甜果子……”
“她也不喜欢甜的!”
郎琢想起了北笙塞在他怀中的那一袋马奶糖,与其说是送他解苦的,倒像是北笙自己不想要了,又觉得扔了可惜才送他的。
“那……”
郎琢抬目瞪他,“所以才叫你去打听!”
“是!”
第45章 云起翻飞,风鹏正举
乐平王府在离皇宫不远的长乐胡同里,一大早门口就聚集了不少人。
府门口的青石台阶上仰面躺着一个丝缕不挂的男子,男子浑身鞭伤不说,还口鼻流血,有胆大的人上前一探,早就没了气息。
人群里有眼尖的认出了赵坤,“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从江南来的赵老板!这些日子经常和乐平王在一起!”
“被打成这样,是犯了什么罪啊?”
“你还不知道呢?他和乐平王合伙做生意,被人骗了,就昨日的事,京师府衙的人四处封控追查,都没找到那个骗子,乐平王这才气急了将他打了一顿。”
“啧啧啧,这大冷天的,打归打,可连衣裳都剥了,唉……”
有好心之人将一个草席扔在赵坤的肚子上,好歹也能遮遮羞。
“昨夜我看到有人给他衣裳和吃食,他自己不要,非要跑到乐平王府来求饶,不想今早死在这里了,真是造孽!”
“江南来的游商,本就一个人在京城闯荡,原以为攀上乐平王能发财,没想到落得个这下场,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真是一个可怜人……”
乐平王府门口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直到府门打开,里头有侍卫出来众人才一拥而散。
有小厮从乐平王府的后门推出来一个板车,板车上铺着草席,将赵坤的尸首抬上车,用草席卷了,往城外推去。
侍卫提着一斗石灰在门口赵坤躺过的地方厚厚的撒了一层,驱除晦气。
景帆报来赵坤身死的消息,北笙太阳穴突突跳,疼得她紧紧蹙眉,久久都没有散开。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复仇而害死了无辜之人,终究因为他人的罪恶让自己也背上了罪恶。
鹿竹将一个钱袋子交给了景帆,将他拉到门外低声说:“你带上这些钱,骑一匹快马去一趟赵坤老家,给他家人报个信,让他们来京中收尸。”
“好,我这就去。”景帆将钱袋揣进怀中转身走了。
二姑娘的愧疚他们做仆从的看在眼中,虽不懂二姑娘为何要联合颜陌坑害乐平王,总归是有二姑娘的道理。
他们既然跟了二姑娘,自然也就事事都按二姑娘的心思去办。
常岳将颜陌的海捕画像送了来,北笙看着画像冷笑了一声,就捏成一团扔在了火笼里,噗一声,窜出高高的火苗,瞬间燃烧殆尽。
太像了,画像上的人和颜陌太像了,照这么下去,颜陌能藏匿到几时?
但是不是骗子也不是乐平王一人说了算,他们和颜陌签的文书不会有假,当下说好的事情过后又赖账,说到头也是乐平王心胸狭隘了。
现在怕的是乐平王先找到颜陌,撕了那张契约,颜陌怕是百口莫辩了,当务之急还是让颜陌主动投案,将手上的证据先保全才能占得先机。
俗话说狡兔三窟,这个节骨眼上,颜陌肯定不会回汝宁,会藏去哪儿呢?
北笙打开了门,朝外喊:“绾月,将晏清叫来!”
“是。”
待晏清来时,北笙已经写好了一封信,递给晏清,“你快去一趟汝宁,将这份信悄悄交给东来茶庄的伙计,让他想办法转交给颜老板,一定要快!另外拿些礼物去我舅舅家中一趟,替我问候舅舅和津淮。”
“是!”
这样,旁人问起,也是她想舅舅了,不会有人怀疑她派人去汝宁的动机。
晏清才走,梅香居的丫鬟在门口报说:“二姑娘,长公主府的勖公子来拜访,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萧勖!
刹那,徐北笙的脑海一片空白,如火山喷发般,岩浆滚过心房,将周遭皆淹没了。
怔了片刻后,才说:“我收拾一下,马上去。”
婢女去了,北笙坐到妆台前,端详自己的妆容,发钗是不是歪了,昨夜没有睡好,气色是不是差了。
还好,原先的倦怠之色在听到萧勖名字的那刻早就烟消云散了。
草草收拾后才去了梅香居。
萧勖穿着海蓝色的长裳,坐在贠夫人下首的位置,粉白色的绒氅挂在身后的衣架上,文质彬彬的同贠夫人说着话。
北笙进去时,他秀气的眼眸一亮,随即起身行礼,“萧勖见过徐……姑娘。”
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是徐南音还是徐北笙,不敢乱喊。
贠夫人淡淡一笑,“这是我家二姑娘,北笙。大姑娘昨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在自己房中休息。”
北笙压着心头狂喜,朝萧勖行礼,“见过勖公子。”
她在贠夫人身边的软席上坐下。
萧勖坐得笔直,双手放于膝上,神色朗朗,温和地说:“晚辈得陛下照顾,在工部鞍辔局得了一个闲职,昔日长公主殿下得安国公照应才能安然回国,如今晚辈能为国家效力,不敢忘怀安国公昔日之恩,特来感谢。”
北笙的小心脏突突跳,脸上藏不住的喜色,他真的在鞍辔局当值了,他再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了。
贠夫人低眉,轻声说:“公子言重了,当年之事,我夫君不敢居功,长公主殿下能重新回国也是陛下的恩德、上天的眷顾,如今公子亦也长大成人,开始为国家效力,长公主殿下和公子也算苦尽甘来了。”
北笙没忍住,低声问:“不知勖公子在鞍辔局是什么职位?”
贠夫人偷偷瞪她,北笙立马垂下了眼眸。
萧勖嘴角浮上笑容,“乃鞍辔局正使。”
“正使?”北笙有些不敢信,她原以为那副使是将死之人,能推荐萧勖顶替自己的位置,没想到会是正使。
萧勖眼中溢着光,没有再多说。
北笙一笑,朝他拱手:“恭喜萧大人。”
萧大人?
前日任命才下来,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有人喊他“萧大人”。
萧勖怔愣后,搭下了眼帘,“不敢劳姑娘喊我‘大人’,原也是不配的……”
北笙还要说话,贠夫人眼风扫过来,她只好闭嘴。
贠夫人说:“既然公子到了鞍辔局,那是才华使然,何必自谦?做人自然是要谦虚,然做官却不能如此,既要不媚上,也要能服下,要有做官的硬气和风骨。”
萧勖朝贠夫人拱手,平淡地说:“谢夫人教诲,晚辈感激不尽。晚辈才上任,诸事皆要准备,不敢逗留,告辞!”
贠夫人朝叶栀道:“你替我送送勖公子。”
北笙起身,低低喊了声:“母亲……”
贠夫人虽不知女儿藏了什么心思,还是说:“那你去吧。”
有侍女取下衣架上的厚氅,交到萧勖手上,他前脚出来,北笙在后缓缓跟上。
一路无言,直到出了国公府门,萧勖既要登上马车之际,才回首深深望了北笙一眼,深深地行了个大礼:“萧勖谢过二姑娘。”
北笙竟没忍住,泪盈于睫,再一次说:“恭喜萧大人!云起翻飞之日,便是风鹏正举之时……”
隔得有些远,也不知萧勖听到她的话没有,只朝她含笑重重点了一下头,转身踩着脚凳钻进了马车里。
第46章 枯树新芽
外头又下雪了,院中的银杏冒着寒风长出来的嫩芽又覆上了雪。
郎琢卧房的门帘挂起,大门敞开,连房中的火笼都灭了。
房中冰冷如窖,郎琢却一身单薄的衣裳,浑身如同水洗,湿透了。
两种毒药在他体内一场刀剑血拼,五内如焚。
他从床榻上翻滚下来,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很久,犹如狂风中的孤雁,在生死的边缘摇曳。
北笙没有告诉他,这药的效力竟然会这么厉害,是故意在捉弄他吧。
如今空余一身疲惫,连呼吸都累的喘不过来。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像蠕虫般朝案几爬起,他想在心肺烧干之前喝口水,然壶内茶水早已空空。
斡风和青阳此刻都不在府上,外头的老仆没有召唤从不会进他的屋子,现在他就是死在屋中,也没人能发现。
郎琢突然恼恨起北笙来,若她此刻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拉上她一起死。
干裂的喉头蠕动了一下,郎琢绝望的闭上了眼眸,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灵魂离体。
角落里的铜漏不知响了多久,似乎又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如春水入潮般从深渊涌现,心脏如同战鼓重擂,开始有力跳动。
体内的火焰在逐渐熄灭,痛苦也在逐渐消退,身体仿佛被另一种平静的力量所取代。
郎琢睁开了眼睛,干裂的唇闷哼一笑。他赌对了,徐北笙就是能救他命的那个人。
斡风和青阳酉时末从外回来时,郎琢已经在茶案前坐了很久。
干净舒爽的花青色衣衫,银簪绾起长发,渊渟岳峙,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没有一丝在死亡边缘挣扎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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