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奋力与妖术拉扯的力道相抗,见亭亭似乎不受影响,不由奇道:“你没事?”
“我、我还好……”
亭亭一头雾水,这些妖云奇雾确实有拉扯,但似乎并不难挣脱,为何肃霜神女如此吃力?
肃霜只觉身体渐渐要被拉得倒飞回去,当即全力运转神力,幻化出神兽之躯,四蹄奋力踏风,往前猛飞一段,可是很快,与之相抗的拉力再度加重,不止身体,简直像神脉骨头也被勾住,半点挣扎不得。
“肃霜神女!”亭亭再也拉不住,急得满头大汗。
肃霜脑袋往她身上一撞:“自己走!回去让长风山神赶紧递状子!”
亭亭被她撞得倒退数步,一下出了妖雾,只见华美的吉光神兽像是被看不见的巨手擒住,倏地倒飞回浓雾间。
*
季疆手执长钩,半跪在地上。
妖术拉扯的力道似乎已停了,好痛,骨头怕是碎了大半,流了那么多血,他竟然还活着,逆身玄冥阵竟然效用还在,真的假的?这该不会是弥留之际的幻梦吧?
他缓缓抬起头,血红模糊的视界里,只看得见一片苍茫雾气。
嗽月妖君这是什么妖术?把他拽到什么地方了?
他扶着长钩,吃力地站起身,下一刻,身周的雾气突然散尽,遍地芳草如茵,花树成堆,竟是不知何处的妍丽春景。
辛夷玉兰绚烂绽放,铺了半个山坡,那血红艳丽的色泽,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不,等一等,辛夷玉兰是血红色的?
季疆失神地眨了眨眼,他的视线忽然凝住——辛夷玉兰下站着一个纤瘦身影,雪青纱裙,乌发如瀑。
她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尊玉雕,一动不动,望着头顶血红的辛夷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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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不是花红是血红(三)
鲜艳的血色映在她近乎苍白的脸上,映在她空洞的眼睛里,反射出一层悲戚的色彩,色彩变幻间,玉雕便像是多了一**气。
这是哪里?为什么肃霜也在?为什么她对着半山坡的红花露出这种神情?
季疆愣愣地看着她,几乎是本能,见着她,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上前抓住,想看她对自己露出最极致的表情,就像期待最初的妙成昙花盛开。
可骨头断裂的右臂抬不起来,可母亲那丝云般的声音又回荡耳畔。
他究竟是想拿她怎样?
季疆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是嗽月妖君的妖术?不知把他扯进什么致命死地,却又幻化出他最想见的身影。
清透的春日阳光落在肃霜柔软的纱袖上,她沉默到近乎凝固的模样,让季疆想起自己在众生幻海里强行架构的幻梦。
那场梦几乎全由他潜意识里最渴望的念头铸就,尤其知道了肃霜正是曾经的吉灯少君后,除去狂喜,还有不甘——重羲才是最先接触吉灯的,小书精偏偏要跟祝玄纠缠不清,他得把顺序理清。
想最先邂逅,想抢在前面,想她所有悸动都朝着自己,他想……
他想在那场不属于自己的未竟旧缘里留下点东西,最好是不可撼动的,她永远也无法避开的——于是刨出心头血洒向她,这一次,她的眼睛是他的血勾勒出来,她的光明是被他夺走……是了,他不想看到她与祝玄继续什么旧缘。
很早开始,他就不想肃霜只盯着祝玄纠缠。
他等了等,忍了忍,最终也不过抢了一场幻梦,依旧是蜻蜓撼大树,听说祝玄至今未醒,可能他们的神魂仍留在众生幻海里,不知道过着怎样甜蜜美满的生活。
长久以来,心里一直流淌着一个声音,渐渐越来越清晰,它说:来缠一缠季疆嘛,祝玄又不会跟她当真。
可他想错了,祝玄当真了。
于是心里的声音渐渐嘲讽起来:就算祝玄不当真,她会来纠缠你?你能给她的,只有愤怒燃烧后的灰,她不想变成灰。
孽缘。
这两个字突然浮现眼前,季疆长长吁了口气,松开神兵长钩,仰面重重倒下去。
现在想这些,实在有点可笑,父亲的信已经说的很明白,大劫迟早再来,到时候替众生扛劫的担子就在他身上压着,父亲把活路给了祝玄,死路给了他。
或许正是这件事,令季疆灰心麻木了这么久,可若父亲选择让祝玄去扛?他也不乐意。
并不是惧怕扛劫殒命,他只是……像那时候被上父放弃,丢进秋晖园,这次他又被水德玄帝放弃了。
季疆很清楚,父亲不是委以重任的态度,他是权衡利弊,放弃了“季疆”存在的价值。
源明帝君暴露真身,季疆毫不犹豫地回绝,可能也是想向自己证明点什么,他可以仰仗源明的势力做天帝,让祝玄去扛劫,可他不会,绝不会。
……也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季疆觉着自己现在是一条跳上岸的鱼,眼睁睁地窒息着,等着大劫来临,等着自己光荣的殒灭,可能等待过程并不会很久,一天?十年?百年?对神族来说,千年也不过短暂一刻,然而,每一个眨眼的间隙都像十万年那么长,那么煎熬。
如果能有一只脚直接踩上来,有一把刀直接劈上来,把这条窒息的鱼顷刻间粉身碎骨,应当再好不过。
季疆扭过脑袋,直直盯着红花下的纤瘦身影,她自始至终动也不动,真成了一尊玉雕。
“喂……”他沙哑开口,“你是妖君的身外化身?还是什么妖术变出来迷惑我的东西?你过来……到我这里来。”
那道身影终于动了一下,缓缓退了两步,转过身来。
那双空洞的眼睛渐渐有了真正的神采,像是无比的厌恶,像是冰冷的恨意,又像高高在上刻薄地嘲笑他此刻狼狈的姿态。
是这样的,她是会这样看他。
季疆笑了起来,这一定是嗽月妖君的迷魂妖术,盯着他心底最渴望的姿态打造,所以才能这般惟妙惟肖。
“你在等什么?”他问,“别等了,过来。”
雪青身影缓缓走到近前,停在三步之外,青丝低垂,她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他身上大大小小无数伤痕。
季疆眼前越来越模糊,神力随着神血一点点离他而去,他声音很轻:“妖君还挺仁慈……临终让我……看到的是你……你来动手,你来……给我一个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那熟悉的略带沙哑鼻音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想让我杀了你?”
季疆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血珠沿着眼尾滚落:“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祸害,悄无声息的殒灭……再合适不过……反正大劫来了也一样是殒命……祸害怎可能扛得住众生的命运……”
“……你是说,大劫又要降临?”
季疆笑得咳嗽起来,血沫溢出唇齿,让话语也变得模糊:“这到底是什么厉害的妖术……和我有问有答……这里是哪儿的风景?真好看……那些辛夷玉兰,怎么那样红?你摘一朵……摘一朵给我……”
肃霜抬起眼,环顾四周血红的花朵,她的声音很淡:“不是花红,是血。”
犬妖的血。
不知嗽月妖君用了什么奇异妖术,她好像连神魂都被勾住,硬生生被勾进这莫名的幻境,所见只有犬妖粉身碎骨的那片花林。
为什么?妖术幻境总该有个目的,不管是为了勾起悲伤还是痛苦,刺心的回忆片段应该不断重现,如此方能持续撼动神魂,可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甚至把季疆也拉进来了。
季疆已是气若游丝:“是……我的血?怪不得……那么好看……你动手吧,葬身、葬身此处,倒也不错……”
肃霜直直盯着玉兰花上的血痕,语气如冰一般:“你也配死在这里?”
季疆又笑得咳嗽起来,下一刻破碎的右臂被一只脚重重踩上来,剧痛令他战栗,却连哆嗦的力气都没了,他模糊的视线反而因着疼痛一下变得清晰,肃霜讥诮而充满恶意的表情清清楚楚落在眼睛里。
“如果有机会,”她低声说着,“我会把你放进炼丹炉,炼上七七四十九天,再把炉里所有的灰全部倒进下界最脏最臭的坑里。”
季疆嘶声笑道:“你怕是……等不到这天……今天不杀我,我就得替众生扛劫……大劫迟早要来,世上只剩我和祝玄……两个……反正,不是我就是他……”
肃霜脚踩伤口的动作停住了:“你说什么?”
话音一落,却听嗽月妖君粗砺的声音像是从天顶传来,充满了不可置信:“帝君泪起了反应!这是什么?这是何处景致?”
……怎么听起来连妖君自己都不晓得妖术的效用?帝君泪?那又是什么?
肃霜警惕地抬头环顾四周,只听嗽月妖君惊道:“是帝君神魂的碎片!原来……原来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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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独我不得饮春风(一)
四周血一样的花林像倒映在水里的画,突然泛起阵阵涟漪,紧跟着,嗽月妖君高大的身影如烟凝聚,落在不远处。
他脸上的表情很怪异,直勾勾地盯着肃霜,似有杀意,又似惊疑。
肃霜只觉颈后寒毛一根根立起来,当即不动声色悄悄退了两步。
听这位妖君的意思,此处不是什么妖术幻境,而是“帝君泪”,现出的花林景致则是帝君泪有了反应,因为她身上有“帝君神魂”的碎片。
即是说,先前被他投掷出来光华璀璨的东西是帝君泪?一滴泪藏一方天地,不知哪位帝君有这种神通,且嗽月身为妖君,对天界帝君竟如此臣服恭敬,实属罕见。
他要如何?杀了她吗?
一瞬间,肃霜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怎么办?逃得掉吗?还是与妖君先虚与委蛇……
足踝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急转视线,对上季疆血淋淋的眼睛,他声音很弱,语气却不像方才那样虚浮:“……那不是他真身,他……妖身应该进不来……帝君泪毕竟……神族……”
肃霜定了定神,此时再细看,果然嗽月妖君身体轮廓并不清晰,应当只是分出一抹念头窥视。
可那又如何?妖君进不来,难道不会把他们弄出去?
这会儿可没工夫扯什么恩怨,肃霜洗耳恭听少司寇的经验谈,可季疆又不说话了,那双血红的眼只死死盯着她。
肃霜正要一脚踢开他紧握足踝的手,嗽月妖君忽然动了,伸手入怀不知摸索什么,面上眼里的杀意渐渐淡去,变得深不可测。
“你的神力……你是吉光一族的。”
嗽月妖君缓缓开口,听不出半点情绪。
“吉光一族,早在第一次裁断中就灭族了,竟然还有幸存?”
肃霜不禁吸了口气,他说——裁断?而天界一贯的说法,是大劫。
既有不同说法,说明这位妖君真不是神叨叨胡乱行事,至少他背后曾有相应势力,是想推动大劫进行的。
不得了,她起初只想摸一下妖府方位顺便把亭亭救出来,想不到竟撞上最大的铁板,更恐怖的是,什么“帝君神魂碎片”又在自己身上了,她怎么一点不晓得?
嗽月妖君从怀中摸出一卷玉片书,方要展开,季疆忽然道:“我们接手刑狱司后……一直没找到丢失的玉命书,原来……在妖君这里……”
玉命书本是刑狱司运作断罪的压箱底神物,然而昔年祝玄季疆成了少司寇,却遍寻不着这最紧要的东西,后来扩充秋官数量,定期下界巡逻,配合恩怨册,才慢慢把刑狱司运作起来。
刑狱司的至关神物都能落到嗽月妖君手里,他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秘密?
妖君没有理会季疆,扬手将玉命书展开,灵光霎时跃动,凝成一根细细毛笔,悬空朝着肃霜一点,四周景致又一次如水波荡漾开。
“让我看看你的生平。”
嗽月妖君当胸划了一道横,血红的花林顷刻间变作天界景致,竟是众生幻海畔,吉光神兽把季疆踢得鲜血淋漓,最后两位少司寇和她一块儿跌入幻海中。
景致变幻迅速,倏忽间又变作玄止居,刚从夏韵间地牢出来的肃霜披着头发,双手紧紧掐住祝玄的脖子。
肃霜面无表情,淡道:“妖君是想看什么?窥探隐私?”
嗽月妖君反而一本正经给她说起玉命书的效用:“玉命书应天道而生,记载天界所有神族的生平经历,我在整理脉络,勘查帝君神魂碎片的情况。你放心,不该看的我绝不会看一眼,我以嗽月之名起誓。”
肃霜没有再说话,四周的景致变了又变,将她的过往从后往前流水般飞逝过去。
仙丹进了刑狱司,仙丹进了黑线仙祠,仙丹告别师尊前往上界。
忽然间,血红花林再现,凶悍的龙渊剑在半山血红中留下一抹冰冷的金光,满身妖血的仙丹捂着心口,徒劳无功地试图用自己的仙丹身救活灰飞烟灭的犬妖。
再一瞬间,血红变成了雪白与温紫,犬妖拉着瞎了眼的仙丹,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奔逃。
嗽月妖君突然“咦”了一声,目光如电,厉声道:“你做了什么?帝君神魂碎片之力在那犬妖死之前明明更强!”
像是没听见他的诘问,肃霜木然盯着不知何处虚空,一言不发。
过往仍在飞逝,属于仙丹和犬妖的十年,原来曾有那么多欢声笑语,那么多无声陪伴,犬妖清朗的声音像云一样包围过来:“我跟你说,咱们往西一直走,就会走到一个叫云崖的地方,听说那里风景绮丽,满目云海,就算站空了也不会掉下去,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去云崖……”
肃霜依旧连根眉毛都没动,只有唇色渐渐变得苍白,如她的面色一般。
那一切终于也过去了,仙丹回到龙王藏宝库,开始天天与盒盖扯皮斗嘴。
肃霜苍白的嘴唇终于微微颤抖起来,盒盖稚嫩的声音划过耳畔:“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她目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旋即骤然合眼,低声道:“你看够了没有?”
嗽月妖君却相较之前多出许多兴致,甚至津津有味:“有意思,这混沌仙丹身,定是有帝君神魂护佑才得顺利,让我看看仙丹怎么成的。”
话音一落,那灵光凝聚的毛笔忽地转了一圈,朝肃霜又是一点,周围景致一时巨变,遍地阴云瘴气,密林深黑,枝叶如玄铁般锐利怪异。
林中有一个深邃巨坑,内里瘴气浓得似水,怀了身孕的吉光帝君的夫人与情郎相约此地,那情郎试图用坑中瘴气替她落胎。
嗽月妖君的神情一下激动起来,粗砺的声音甚至开始发抖:“吞火泽竟还残留帝君的神魂碎片?可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一直搜寻,为何始终寻不到一丝半点?”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受到惊吓的帝君夫人急匆匆逃回天界,很快便生下了吉灯少君。
看着那满身瘴气斑,毫无血色的小少君,嗽月妖君自己找到了答案:“是了,帝君神魂被碾碎,多数早已化作虚无,仅剩一些有灵性的,只能依附神胎,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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